星赶到现场时,杜氏茶庄里已经不见了杜老板了。
只见翻倒的桌椅之间,两道身影正你来我往地缠斗在一块儿,动作快得让人只能看见残影。星一眼就认出其中的一方是曾敬仰地称她为“星老师”的老熟人,景元将军的爱徒,未来剑首彦卿。
说时迟那时快,星连正被彦卿胖揍的对象的脸都没看清楚,就刷地一下抽出球棒欺身上前。刹那间琳琅振响,顷刻后十方肃清。星一棒子下去,原本还能对着彦卿小哥嘶吼的对手瞬时栽倒,脸撞地面发出一声令人鼻梁生疼的“扑通”声。
星速度极快,她与彦卿不约而同地同时出脚,牢牢踩住了手下败将的背。
彦卿收起剑看向她,颇为惊讶:“星老师!您怎么来了?”
“……啊!还未谢过老师出手相助,彦卿感激不尽!”那问句脱口而出之后,他反应过来,立刻将道谢补上,“这魔阴身实在有些难缠,我又需护着这位太卜司的卜者,实在不便施展。如果不是老师帮忙,大约还要再拖一会儿。”
在一片“万灵镇伏”声中,星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却见角落之中,几张桌子被竖起来围成了一个牢固的三角形,桌子只见的空隙中隐约可见几根黑色的发丝。
听到外面的打斗声暂歇,一颗脑袋徐徐从这坚硬的桌子围墙后探了出来。
“打……打完了吗?”桌子后的脑袋问。
彦卿:“现在暂时安全了,你可以出来了。”
星则是盯着他:“……你能把音响关了吗?”
躲在桌子后面的是个身量同彦卿差不多的天人少年,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看着十分文弱。他的头发大概是在刚才躲避打斗时扯乱了,几缕黑发垂在脸侧,原本束得好好的马尾也显得松松散散。
好一副柔弱可欺的外貌。
少年慢吞吞地从桌墙后面绕出来,怀中还抱着个破损的快递箱——从破口处隐约能看见里面装了只歪脖子的机巧鸟。
那神圣庄严、让人一听就想出家的音乐正是从这只机巧鸟身上传来的。
“不好意思,”他闭了闭眼睛,似乎是强忍着一种由社死带来的羞耻之意,“这是机巧鸟的音乐功能,是游灵特地拜托嘱托我让公输师傅加上的,说是要让列车的贵客们体会到十王司的风采。”
“刚才那位、那位现在被踩在两位脚下的先生突然发作……我为了躲避他的攻击,不小心磕碰到了这只机巧鸟,它好像出了点故障,所以……”
“现在它停不下来了。”
杜氏茶庄、机巧鸟、卜者。
星一眼就认出这是她那素未蒙面的纪念款机巧鸟。
只见身材高挑的灰发少女怔愣了一瞬,仿佛刚才听到的是什么不可思议的噩耗一般。
在庄严肃穆的“天无秽氛,地无妖尘”声中,她那坚硬如铁却又脆若薄冰一般的坚强,在那双金色的眸子中轻轻地破碎了。
只听她悲痛欲绝道:“机——巧——鸟——”
卜者少年不自在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她的动作:“那,那个,星小姐。我们太卜司的人向来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如果您有这方面的需求可以找地衡司……”
“我相信地衡司的执事们一定会很乐意帮助您重回正道的。”
星:“……”
星腼腆一笑,动作丝滑地收回了差点就要摸到对方腰上的手,又将已经离开魔阴身背部的脚牢牢踩了回去。
陷入昏迷的魔阴身随着这一脚回光返照般抽搐了几下。
彦卿那厢通知了云骑军派人来接手这位可怜的魔阴身。放下玉兆后,才注意到两人之间的互动,出于好奇询问了一句:“两位认识?”
“认识认识!”星点头,她指了指正试图用捂住机巧鸟嘴的方式物理消音的少年,字正腔圆地爆出了对方的网名,“他叫天马也不能行空,是一位帮朋友跑腿的热心少年!”
那看上去就十分社恐的少年顿时面露想死的表情。
“不……不是的!”他闭着眼睛,在机巧鸟反复循环的歌声中破罐子破摔,“我叫玄云,现在是太卜司书库的掌书。还有,请不要在外人面前叫我的网名,脸接大招小姐!”
痛失网名者喜加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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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头现场惊现魔阴身,要取的纪念品也得返工重修,星今天的预定行程自然是泡汤了。云骑将魔阴身转送十王司后,在场的三位还得去一趟地衡司做笔录。
彦卿作为将军的爱徒、云骑军中风头正劲的新人,自然是不会费太多功夫。而星作为帮助罗浮度过危机的无名客,又是景元将军的座上宾,自然也不会多受为难。
只有玄云,只是太卜司一名小小的掌书,看着无亲也无故,颇好欺负。然而,既然是跟着将军爱徒与罗浮贵客一同进的地衡司的门,那么多少也能沾一些同行人的光。
——按理来说应该是这样的。
问询的时候主要是彦卿在说。玄云则像个鹌鹑一样缩在一旁一声不吭,只有在彦卿停顿回想的时候才会在旁边小声补充一两句,尽显社恐人风范。
事情跟星猜测的差不多。
今天恰逢彦卿休沐。
云骑军的假日都十分珍贵,故而景元将近些日子沉迷练剑的爱徒赶出了神策府的门,令他日落前再回来。彦卿一摸自己略显干瘪的荷包,忍痛放弃了购置新剑的机会,转而拐进了金人巷打算犒劳一下五脏庙。
在高阿姨的小吃摊上等晴柔奶的时间里,一阵吵闹声吸引了彦卿的注意力。
他和摊子上的几位食客一同好奇地向吵闹声传来的地方看去,只见杜氏茶庄的老板正被几个化外民围着讨说法。
这样的事虽不常有,但放在杜老板身上也不算罕见。
究其原因——杜氏茶庄与一般的茶庄不同,此处售卖的茶叫做烈焰浓茶。顾名思义,就是能烧起来的茶。不过嘛,这玩意在其他的世界之中,也有可能被称作“酒”。
罗浮人当然都习惯这种叫法,也相当习惯这茶喝下去会醉人。
然而,总有一些化外民理解不了这茶的功效为何同酒类似,这时茶庄的杜老板也不得不废上几番口舌来同他们解释。
大部分的茶客都能瞬时领会老板的这一番奇思妙想,不过,偶尔碰上那么几个不依不饶的恶客也是难免。
杜老板卖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懂点人情世故的人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戳破罢了。民不举官不究,就连公廨里的职员,在下值时偶尔都会到这里来喝上两杯。
这些话还是景元在闲暇时指点彦卿的,他记得一清二楚。
不过,这默契也只在仙舟人和深谙人情世故的人中间存在。
碰上那故意找茬的恶客,纵然杜老板再是舌灿莲花也是难免麻烦的。
那几个化外民围着杜氏茶庄的狐人老板嚷嚷着要赔偿,他们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同伴已经被他们忘在了脑后。他们越争执声音越高,随着气血上涌面色也越来越红。
杜老板向来是个说话不紧不慢的好脾气,被他们一激,调门也不自觉高了起来。
“你这茶也能说是茶?!这明明就是酒!”
“客人,您说的是这是哪里话?您再仔细看看——烈、焰、浓、茶!今天就算是景元将军站在这里,它也是茶!我们店里只卖茶,从来不卖别的!”
“谁家的茶喝了能让人倒头就睡的?!今天就算是梦主亲自站在这儿它也是酒!”
“嘿——这话说的!您看清楚了,这么大的字儿呢。烈焰浓茶,烈焰浓茶!再说一次,我们店里只有茶,没有别的东西!哪怕它功效怪了点,那也是一种茶。您朋友喝了倒头就睡,只能说明他体质特殊,就是喝不惯这种茶!”
这几位对烈焰浓茶性质的辩论可谓是如火如荼,彦卿一手端着高阿姨刚热好的晴柔奶,另一只手放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身为云骑,见到这样的冲突发生时总要警醒一些,好在冲突升级之前控制事态。他时刻注意着争执中的几人,在不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挪步到了附近。
此时,余光中瞥到的一人也引起了他的注意。
出了这样的乱子,不愿惹上麻烦的茶客自然都走了。也不是没有热心的茶客上前帮杜老板理论,但都被这几个化外民那天怒人怨的垃圾话修养给气了个仰倒,纷纷拂袖离去。
只有最角落里的那张茶桌边,黑眼圈几乎能挂到腮上的天人少年纹丝不动。他只是先打个哈欠,盯着正吵架的人叹口气,然后再继续打个哈欠。
颇有一种“人们各有各的热闹,而我只觉得吵闹”的美感。
彦卿往他的方向走了几步。少年抬头看见他,以为他是要找个吃瓜位,便示意自己身边并没有人。
他还伸腿将放在地面上的快递箱往自己身边拨了拨,给彦卿空出来更大的一块地方。
彦卿:“……谢谢。”
他从善如流地坐下来,毕竟也不能辜负人家的一番好意。
他悄声问这少年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吵起来吗?”
“我知道,”少年同样悄声回答他,“这几个化外民想讹钱,你别看他们现在那么义愤填膺,其实那边趴着的那个根本就和他们不认识。”
彦卿面色古怪:“你一直在看?”
这是何等的吃瓜精神,竟然能事不关己地在旁边观看全程——甚至到现在还在坚持跟进后续。
虽不违法,但多少有点大病。
好在少年不是真的那么有病。
他摇了摇头:“我算出来的。”
彦卿闻言开始打量他,果然在他的外衣下发现了太卜司的制服。
少年闭目凝神,将一只手藏在桌下,借着遮挡又开始掐算。
他一边自己算,一边小声地给旁边的瓜友剧透这些人接下来的行动。
“棕头发的那个说了一十二个‘妈’,灰头发的那个说了一十三个……七赦之象,五衷之形,动而为衷,神坐空宫……咦?”
他睁开眼睛,飞快地在自己的三指上又掐了几轮。
“以其中为空,故寄在坤宫……元、衷二神共居坤地,坤乃系所守……有外人插手调解之意,无有错处。然衷主意外,赦主刑杀……”
此时,他神色凝重地劝告彦卿:“这位朋友,如果你不是看重吃瓜多于看重自己的性命,就快些走。因为等会儿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就要出意外了。”
“此情此景,虽赦神自带死里逃生之机,然元神居坤地,天地不交、阴阳不感。生机断绝,凶上加凶……此象主有活人入灭,无可挽回。应短生者死,应长生者……魔阴之疾。”
随着他话音落下,那个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的人身上开始发生了变化。
他的头顶开始冒出枝杈,皮肤慢慢变成粗糙的树皮,很快整个人就已经变得面目全非——这正是魔阴身他化的症状。
魔阴身从桌子上爬起,嘶吼一声,转身就朝人最多的地方扑去。
彦卿只来得及匆匆对这还没来得及互通姓名的少年说句“躲好”,就唤出飞剑架住了魔阴身高高扬起的臂刃。
这时还哪有人敢围观热闹,都怕被发狂的魔阴身顺手霍霍了,霎时一哄作鸟兽散。那些化外民也没了心思闹事,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魔阴身的攻击范围后,连句谢谢也不说就头也不回地跑了。
杜老板运气不好,被魔阴身冲过来时那一击扫到了,纵然再忧心他的店也不得不被自己冲回来捞人的朋友强行带走。
最后敢于留在现场的,竟然还是只有之前坚持坐在茶桌旁近距离吃瓜的少年。
……
听完两人对事件的复原,星与负责笔录的执事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玄云。
地衡司执事的目光十分复杂,而星的目光中却充满了欣赏。
看不出来,你小子竟然还有这么强大的乐子人潜力。
就在地衡司执事在心里感叹着“怪人年年有,今年特别多”的时候,玄云及时地发言打断了这一刻板印象的形成:“我只是跟朋友约好了要在那里等人,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
被等待的当事人·星: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感动。
地衡司执事则是恍然大悟,他十分感动道:“我曾经听闻有一名叫尾狐的狐人,为了与持明族友人的约定在桥下等他,直到被涨潮的水淹死也不曾离开原地。这就是当代版的尾狐抱柱吧!”
玄云羞涩道:“您谬赞了。”
星: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对。
彦卿一语道破:“可是现在玉兆那么方便,只要在玉兆上联系对方,改一下地点或是时间不就行了吗?”
“对啊!”星恍然大悟,她正想问玄云为什么不给她发消息说改地点,就看见玄云那张怯生生的脸蛋。
柔弱、可怜、且社恐。
星良心一痛。
孩子有什么错!孩子只是太害羞了,他有什么错!像彦卿你这种被师父当宝的开朗小太阳是不会懂的!他只是一个社交障碍的小可爱而已,为什么要为难他!
本文惯例,玄云也是马甲。
游灵捏马甲时的灵感来源:藿藿。
藿藿有什么错!藿藿只是一个拥有超酷炫又会打人的发光尾巴的社恐又胆小的普通狐人小女孩罢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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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6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