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笑道:“喏,看来老爷另有场子了!没想到老爷这样的正经人,也会打吊顽!”陈澜道:“原是不会,只顾上输钱,倒也罢了,跟着大人们打了几吊,却自诩是个中高手,一时兴起从不晓得让人,得罪了人,才知道输钱也是门学问呢。”
李茂道:“谁说不是呢,桌上玩意儿就是个眼皮见识,谁不晓得桌上得意的,在桌下那才是真真儿的高手哦!”
陈澜叹道:“今日若是别的大人叫我,我推说不会,倒也打发了,偏偏是卫大人!我从前不会,正是卫大人从中指点,学会了赢钱,学不会输钱,从他那儿赢了许多钱,也不晓得怎么输回去。如今我推说不会,那真是纸糊的烧饼,不知道糊弄谁呢!”
陈澜转又问那伙计:“几位大人打的多大一注?”伙计附在他耳边说了个数,陈澜“嗳哟”一声轻呼,苦笑道:“我可不比几位大人,没那么厚的底子霍霍。”
那伙计道:“这算个什么事,大人您只管打着,我们店开的起场子,难道还供不起大人打几吊么?”陈澜听了,便知这店同卜覃才那古董铺子一样,又是推辞不了,只得回屋披了件长袍,由伙计引着向楼上官房去。
进门便觉比外头暖和上许多,这屋子外头看着一间,里头却是三间,一明两暗,明间当中悬一幅阎代张起易的《山居图》,翘头案中间设一兽耳狮盖三足铜香炉,底下两溜六张交椅,屋中央四四方方一张桌,座上三人。
一人起身行礼拜会,面白无须,眉清目秀,乃是大理寺左寺正张固,其右坐一人,须长至腹,面圆鼻大,额宽眉疏,乃是是刑部右侍郎游敬佐,余下坐者便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卫述缙,标俊清彻,眼如点漆,山羊短须。
陈澜一一拜过,笑道:“诸位大人今日这是要‘三堂会审’?倒不知是哪桩案子惹得三位大人这样大的阵势。”游敬佐笑道:“现下就有一桩头等大案,待陈大人来审呢。”
陈澜道:“三位大人何苦定要为难下官,依下官说,将牌抽去八张,三个人打着顽,头绪还少些,成色样也容易,现下人多有这么顽的,唤作个‘蟾吊’。”
游敬佐摆手道:“哎!这做马吊的,当日做时,原是为凑齐四人图个热闹,不是叫好顽者多个乐子的,不然,何不竟做出个‘商羊吊’,一个人顽,岂不更省了许多事?”
卫述缙听了,笑道:“游大人小瞧他了,莫非以为陈大人便不会“商羊吊”么?旧时我二人共事,陈大人初学此戏,自知上不得场,潜精研思数月,你道是谁有闲工夫陪他打?若不是叫我碰着,与他勉强凑成‘梯吊’,也不知他要一家扮四家打到何时。”
游敬佐道:“既如此,陈大人定是技艺精妙了。”陈澜忙道:“不敢当!不敢当!原是不会,输钱输的糊涂,后来会了,也不过是输的明白罢了。”
卫述缙对游、张二人笑道:“陈大人在这儿糊弄我们呢,谁说输便是打的不好,多少人想输明白还没个路子呢,他却已输的明白了。”
陈澜苦笑道:“卫大人这会子将下官架上去,回头若是我一家输的厉害,卫大人可要给我个台阶下。”卫述缙看着他道:“唔,只见过你从我这儿赢钱,倒没见过你输的当光卖绝,你且放心,今日就算是你将人输在这儿,我也有法子送你回府。”
四人摸牌定了座次和庄家,发牌毕,陈澜先摊出一副凤凰雏,笑道:“各位大人,陈某贪财了。”游敬佐对卫、张二人道:“常言道:越不会的,手气越旺。方才陈大人说不会打,上来便摸到这副牌,可见此言非虚,你我三人今日只怕要输几月俸银呢。”
张固笑道:“下官至今从未见过这等天胜色样,陈大人今儿开门就摸着了,可见是老天爷赏钱。”卫述缙将手上的牌向桌上一丢,笑道:“鹤叔,你鸿运当头,可千万留住。”
陈澜拢牌拍分,笑道:“陈某从前也没摸到过这等色样的牌,今日可见是沾了三位大人的光。”卫述缙道:“沾了我们的光,倒得了我们的钱,沾光原是这个意思,我今日才知道了。”
说罢,四人又是看牌,张固忽道:“听闻陈大人将着手勘查送亲护卫被杀一案,不知陈大人何时动身?”陈澜斗了空文,见三家把六、五、四,三张十子灭了,才道:“日子还未定,想是就这两三日。”
游敬佐问:“陈大人何时到的京城?” 陈澜又斗了二铜,依旧转来,道:“昨日寅时过的大通桥,申时才进的常武门。”游敬佐笑道:“哟,这是在哪儿绊住了?”
陈澜笑了笑,道:“东庐码头下了船,找了个车夫驮行礼,人生地不熟的,竟叫他给我拖到个巷子里,本以为已进了城,到了住的地方,谁知进门便被个姑娘抱住,下官哪里见过这阵势,多亏两位老仆在侧,叫我跑了出来,才知道城外私窠子和码头车夫还有这样的勾当。”
游、张二人听了皆大笑,卫述缙只看手上的牌,但笑不语,陈澜关真斗了九十、八十,总没人打,又道:“那女子和车夫嘴上厉害的很,下官连老仆三人竟说他们不过,又不敢明了身份,真怕他们讹进城来,又怕周遭还有打手,听闻这些人一时心狠,杀人越货不在话下,心里又惊又怕,耽误许久,最后还是给了钱才罢了。”
游敬佐道:“这些年顺天府递上来的多是这些案子,坑的皆是外头来的人,你同那些恶人讲道理,他却是连死也不怕要和你拼命呢,认定了你是惜命的人,只能是花钱消灾。”张固道:“正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我们这般正经读书人,如何斗得过那些拐子。”
陈澜又斗枝花、千僧,三人仍然不捉,将牌撂了手,陈澜笑道:“陈某知道,二位大人这是在我跟前装菩萨,哄我开心呢,平日净和刑狱打交道,审的都是奸恶之徒,谁没有点看家本事呢,只是陈某手里梃刃,拿的到底不如三位大人稳当,只能是上头指哪儿我打哪儿,丢了梃刃,陈某倒什么都不是,只有挨打的份了。”
陈澜把二十拖上,百子开冲,红万冲出,连着七十、三十,一铜、九、八、七铜四张,算起来冲先有一百以外,其余色样无数。卫述缙看着陈澜对游、张二人道:“瞧瞧,话都让他一人说了,钱也教他一人赢走了,倒还像给他委屈受了似的。”
张固道:“方才陈大人还说不会打,若说上牌是老天赏钱,这牌却是见了真本事的,八张牌全上桌了。”游敬佐道:“‘扈三娘’上桌,我这也是头一回见呢,陈大人这回可真叫我长见识了。”
陈澜道:“几位大人又拿我打趣,常言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千僧、百老、九十、八十皆在我手,只有个二十不中用,偏三十、红万在底,四十、五十、六十上来便都灭了,才让二十也上桌了,靠的可全是手气。”
卫述缙笑道:“所以我说,鹤叔你鸿运当头,近日的财运恐不止这一件呢。”陈澜也笑,道:“谁不知道卫大人人称‘神算子’,卫大人既这么说,下官便当真了,这里几位大人都在,若是回头发不了财,下官可要向卫大人讨个说法。”
卫述缙笑道:“你从我这儿拿的银子还少吗?倒不知什么时候让我也见见回头钱。”陈澜道:“这不赶巧么?下官原正打算给您送钱去呢。”卫述缙因问何事,陈澜道:“下官入京查案,先头遇见了拐子,心里怵的慌,本想明日拜会卫大人,替下官相一字,看看此行吉凶。”
卫述缙道:“我如今人就在这儿,正好省了你这趟车马费。”说罢,拢牌翻洗,背面朝上摊开,对陈澜道:“卜问吉凶原不拘测字相面,再者我这算不上真本事,只是闲时取乐,更不在意这些,你且在其中摸一张。”
张固道:“从前就听说卫大人有一手相字的本事,百闻不如一见,下官这趟还真是来着了!”游敬佐笑道:“他更大的本事还不曾拿出来呢。”卫述缙回头对游、张二人道:“可不敢托大,天底下的事我说了不算,便是真有鬼神在上,也大不过圣上。”
陈澜摸出一张递给卫述缙,卫述缙亮牌,其他三人凑上前一看,乃是四万,绘有柴进人像。卫述缙见了这牌,朗声笑道:“哟!鹤叔还真是给我送钱来的!你一入京就碰见个财神啊,这财神还送的恐不止一笔财,而是三笔。”
张固道:“陈大人果真鸿运当头,下官今日这个散财童子也不亏了。”游敬佐捋须含笑,并不言语,只见卫述缙又道:“只是这财神是真是假,尚且不知,鹤叔你且再摸一张。”
陈澜又是摸出一张递与卫述缙,四人一看,却是一张四十,绘有李逵人像。卫述缙道:“财神是不假,可李逵救柴进,若无蔺仁,则空手而归,若无宋江,则有去无回,鹤叔,你这位财神散财似乎有阻啊,我且替你摸一张牌,看看这其中变数为何。”
说罢,卫述缙十指摊开,分别按在身前几张牌上,片刻,左手中指划出一张牌,并不翻看,只将牌正面向陈澜,笑道:“你可明了?”陈澜定睛一看,却是一张五索,形如艮卦,心下一沉,转又笑着称谢。
谁料,那卫述缙又拢牌翻洗,道:“这三牌皆看的是过去之事,倒未见陈大人此案吉凶,想是我学艺不精,且再送你两牌。”
说罢将牌背面朝上排在桌上,两手中指分别划出一张牌,右手抽出其中一张,并不看牌,只将正面向陈澜,是一张五十万,绘的是人像鲁智深,卫述缙见陈澜面色凝重,轻笑一声,将牌放回,又将另一张抽出,依旧不看,游、陈、张三人一看,却是刚才那张五索倒立,形如震卦。
张固问:“两位大人这是打什么哑谜呢?既是看牌,怎么只看不解?”游敬佐笑道:“张大人怎么不明白,既是不收钱送的牌,哪有解的道理?”张固又问:“那先头那张五索的,又有什么说法呢?”
卫述缙道:“不是我小气,不肯解,只是这相术,也看缘分,其中天机,唯有陈大人这局中人能参透,我等局外人怎能看出其中奥妙?若是陈大人也参不透,那便是有缘无份了。“
陈澜这头谢了,四人又是打了几吊,陈澜却将先前赢来的钱尽皆输了,还赔了不少钱,张固笑道:“陈大人这是怎么了?想来是被卫大人那几张牌搞得心神不宁,无心游戏了吧?”
陈澜笑道:“陈某早说过,先头两牌全靠手气,现下摸不着好牌,叫我怎么赢呢?”游敬佐听了哈哈大笑,对张固道:“不是他摸不着好牌,是他让的巧妙!先前陆大人走了,卫大人与我们说陈大人精通此戏,邀上来打几吊,我还不信,现下才是真信了!”
张固做吃惊状,道:“陈大人折杀下官了!”陈澜笑道:“游大人能看出来,可见游大人技艺远在下官之上,下官这倒是班门弄斧,不自量力了。”卫述缙道:“我可是已替他看过吉凶了,赢他些钱又怎么了?”四人皆大笑起来,又玩几场,散去,不在话下。
却说顺子在堂外和其他车夫唠话,等了许久,才见陈澜出来,立马迎了上去,陈澜上车后却吩咐直接回家,顺子心下忐忑,不敢问话,只得赶了车回家,一路无话。到了胡同口,陈澜却迟迟不下,顺子等了半天,才凑上前去道:“大人,时候不早了,小的还得去车行还车,明儿再来接大人。”
车里头陈澜笑了几声,道:“凭我是什么人,竟敢让你这样的人赶车,难为你看得上我。”顺子“咚”一声跪下,哭道:“大人饶了小的这回吧,小的也是没路可走了!小的是什么人?那头有的是法子为难小的啊,小的若不做这回,小的一家六口明儿便在城里连个影子都见不着了!大人饶了小的吧……”
“我可不敢对你怎样,只是再用不起你这样的人,明儿你不必再来了,回去给你上头人捎句话,便说:家无余粮,皆被鸟食,母已逃难,勿念勿寻。”说罢,丢给他一块碎银子,下车入巷。
此章出现牌局为清代梦梦先生撰《红楼圆梦》第十九回记载的马吊牌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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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