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床上的“怀乖”听了陆离那番珍宝言论,默了一瞬,伸手将陆离推了一把,将人推到了旁边。
忿忿不平道,“再珍贵的宝物,也不过是个玩意。可我是个人,不是物件。”
陆离笑道,“好,是我说话欠妥了。别生气了,快睡吧,明天早上带你去云屏池泡一泡药浴,好得快些。”
“怀乖”没再说话,似乎睡着了。
寂寂寒夜,将独属于陆离的重台心莲的香气更加催发出来。黑暗中,暌违多年的幽淡暖香突然席卷了在凳子上坐着的怀乖。
他看着陆离,轻轻拍着“怀乖”的背,像哄小孩子睡觉那样。
如同在南风馆初见,自己被陆离买下的那一夜一样。
谁又能知道后来大恩如大仇呢?那个时候,他对陆离,只有单纯的感激。
见“怀乖”沉沉入睡,陆离伸手,弹出无数个冰珠,熄灭了房间内所有的烛火。
——
怀乖眼前一黑,再睁眼时,发现自己还在云屏池中。心中算了算时间,他从水中起身,果然禁制已经消失了。
虽然他心中有些莫名酸涩,但到底弄清楚了,镜中的怀乖和陆离关系,目前看起来,比他和陆离的关系,要融洽亲密。
这是一件好事。有利于他在这个世界长久而体面的活着。他告诉自己。
不知是不是温泉的作用,他感觉确实身体恢复了很多,他一边换上新的干爽舒适的衣服,一边想着先去梁园看看陆珠。
他推开门,刚朝外面走了两步,胳膊就被人从身后拍了一下。
“小哥哥,你可算出来了,我还担心你在里面是不是晕倒了,正想着要不要进去看看呢。”陆珠笑道。
怀乖见她明媚的杏眼盛满笑意,一时有些恍惚,才发觉他已经很久,都没见过她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笑容了。
前世,其实他和陆珠的关系并不算特别好,他一直自卑,甚至嫉妒她和陆离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她什么也不需要做,就能获得陆离无条件的爱和信任。
后来他离开神殿后不久,陆离的亲妹妹陆云突然复活,揭穿了陆珠是个冒牌货,可能碍于陆离多少对她有些兄妹之情,陆云大方表示可以共处。可后来不知为何,陆珠就自请离开了神殿。
等他知道这些事的时候,陆珠已经独自在外漂泊了好久,也不知经历了什么,浑身是伤,眼睛也坏了,往日光彩全无,只余一片灰蒙蒙。
他见状愈加愤恨陆离的绝情,便把她带回魔界照顾。
“小哥哥,你怎么了?”陆珠见他发呆,就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没什么,就是在想,如果你刚刚进去里面看我,恐怕我才真的会晕倒。”怀乖回神,笑着拍掉她的手,径自向前走。
二人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梁园。因幼时陆珠体弱很少出门,因此特意给她修建了这处园子解闷,里面亭台楼阁、名花灵草,奇珍异宝等种类繁多,令人目不暇接。
周围花香扑鼻,远处荷香清悠。怀乖觉得心胸都疏阔不少,“跟着我做什么,你那冷面大哥好容易才去山上闭关修行一回,你不趁机去撒欢疯玩还等什么?”
“你是不是温泉泡多了,把脑子泡傻了?”陆珠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
怀乖闻言停下脚步,“什么意思?”他印象中,前世陆离当时在清虚峰待了差不多两个月。
“大哥他,不是才去,而是已经去了快一年了,马上就要回来了。”陆珠道。
“那他为什么昨天回来,今天又走了?”怀乖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
陆珠忽然被旁边树上的果香味吸引了注意力,就踮着脚去够,却只拽到叶子,
“临时出关而已,说是回来绮珍楼取个什么东西。谁知正好碰见蘅芜仙宗的人来找茬——”忽然想到什么,“等一下,你刚刚让我去那儿取玄绀珠,不会是……”
怀乖仗着身高优势,将树上最红的那个果子轻松摘下来,叹了口气,故作烦恼,“没错,我的记忆好像出了一点问题。”
“我懂我懂,说起来这要怪你平日修习太过勤勉,大哥早就说了,凡事过犹不及,我是‘不及’,你是‘过’。你要是记不清什么了来问我就是。”
陆珠只是笑嘻嘻双手掌心向上,举到怀乖身前,眼巴巴捧着。她并没有多想,以前他也偶尔有这种情况,多吃几个大补仙丹就好了。
怀乖见目的达成,将果子扔到她手里,嗤笑道,“亏你还知道自己‘不及’啊?对了,殿下什么时候正式出关回来啊?”他得在陆离回来之前,从玄绀珠里找到更多回忆。
陆珠咬了一口果子,酸得她一激灵。闻言忽然想到什么,扔了果子,抓着怀乖的胳膊往前走,“我差点忘了正事,快走快走。”
怀乖边走边道,“什么事?”
“大哥今天走的时候说三五天就回来,到时候要试炼我们的这一年的术法。可我光顾玩了,没什么长劲,你可得帮帮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陆珠哭丧着脸。
于是,接下来几天,怀乖被迫和陆珠没日没夜习练术法,累得精疲力竭。玄绀珠更是毫无反应。怀乖甚至要怀疑,在这个镜中世界,他的死法是活活累死。
第三天子夜时分,怀乖和陆珠二人都累得不行,直接在梁园各自随便找了个地方,倒头就睡。
第四天,怀乖半睡半醒间,感觉自己魂在半空中飘着。隐约感觉左手手心发烫,是玄绀珠……
是怀乖小时候,陆离在手把手教他用竹叶编织小舟。他背靠在陆离怀里,觉得自己就是一叶扁舟,游荡在一弯香远益清的池水中。
舟身想靠近一朵灼灼无尘净莲,却碍于朵朵荷叶不得接近。
随着陆离折竹叶的手指翻飞,水波潋滟。小舟顺势潜入水下,湿漉漉地撞向莲花。荷叶上几颗露珠溅落,正是“攀荷弄其珠,荡漾不成圆”。
突然水波变得汹涌,淹没了一切。怀乖隐约感觉到手心里玄绀珠变凉,却怎么挣扎都无法醒来。
他听见周围人在窃窃私语。是九重天的人。
“快看!魔尊是不是疯了?怎么开始杀魔界自己的人了!”
“我看啊,他不是快疯了,而是快死了。神魔骨虽让他修习术法时事半功倍,但若走火入魔受到的反噬却是十倍不止。”
“呸,这就叫狗咬狗,咬得好,使劲咬!”
“可是他前几天不是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走火入魔了?”
这时一个坐在旁边地上自己包扎伤口的神兵开口,
“那是你们错过刚才的好戏了,魔将言冥趁魔尊怀乖重伤昏迷之际,把从前的临川仙子,就是那个叫陆珠的女子,绑在阵前。
还威胁玉尘神君,立刻对我们九重天倒戈相向,不然就要当众活剐了陆珠。”
“开什么玩笑?那个陆珠不是早就被正主陆云揭穿了假身份吗?后来更是投靠了魔尊怀乖,陆离神君被骗了这么多年,恨都来不及,怎么会救她?”
“可不就是这个理,那陆珠想必也知自己没脸求救,被言冥生剐了十几刀,刀刀见骨,愣是一声没吭,一动不动,不知道的还以为割的是具尸体呢。”
“啊……那这期间玉尘神君什么反应?”
“能有什么反应,就看着对面冷声道,‘我只有一个妹妹,名唤陆云。此刻就在我身旁。你所虐杀之人,我并不认识。’”
那言冥听了便下令扒光陆珠的衣服。倒是那陆珠听了至此方才略略挣扎了几下。”
“什么?这也太……”
“然后呢?”
“虽说玉尘神殿一向遗世独立,自成一派,不与外界来往。但到底同属神界,不然此番也不会前来襄助我们。陆离神君估计也觉得此举太损神界脸面,便张弓搭箭欲射杀她。
谁料怀乖恰好转醒,奋力去拦,可哪里挡得住。毕竟神君用的可是繁弱弓和忘归箭,这可是上古神器啊。到底差一点,那陆珠终究被一箭穿心,当场毙命了。”
“所以怀乖是因为陆珠被杀才走火入魔?难不成他俩有私情?可若有私情,为什么不来找玉尘神君报仇?”
“嘘!别说了,玉尘神殿的人往这边过来了。”不知是谁低语,周围霎时安静了。
只见陆离将披风解下给陆云披上,道,“我去看看,你在此等我。”
“哥哥,我,我陪你去看看吧。”
陆云心中莫名涌上不安,便挡在陆离身前。
陆离看着陆云的脸,这张曾经陆珠与之有五分相似的脸,如今已寻不到一点对方的影子了。他微微移开目光,向对面看去,只见茫茫雪地中有一星柔光若隐若现,“不用,我很快回来。”
“玉尘神君,留步!”
九重天的天尊正朝这边走过来。
“那孽障本是九重天幻锦仙子和那上任魔尊苟合所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如今他走火入魔,魔界众人也与他翻脸,眼下正是杀他的最好时机,不如我们趁机——”
陆离道,“强弩之末,何须多此一举。毕竟当年是我一意孤行留下他,才有今日之祸,眼下让我一个人去了结吧,也算,有始有终。”
陆离说着向对面走去,脚下风雪越聚越盛,形成一个移动漩涡,所过之处,魔修都被重创卷飞出去。
陆离最先看见的,是那颗珍珠,在风雪中闪着绸缎般的柔润光泽。他伸手去摸,那珍珠却消失了,只触到一支闪着寒光的冰箭,那是他方才射出去的忘归箭。
箭尾侧面的那颗珍珠,还是陆珠小时候镶的。
陆离的目光顺着箭身缓缓向下看去,便是一层薄雪,雪下,是陆珠的尸体,她的右手虚搭在胸口的箭伤处。
雪还在下,也难以掩盖她浑身血污,露出的肌肤伤痕累累,赤着足,脚腕呈青紫。
陆离伸手想解下自己的披风为她盖上,却什么也没抓到,这才想到披风已经给了陆云。
陆离将手按在箭羽上,随着归云箭的拔出,陆珠的尸体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据此不远的怀乖看见了,一把抽出捅进言冥胸口的剑。以剑尖划地,朝陆离走来。周围的魔修见魔将都被杀了,迟疑着退让,不敢近前。
怀乖慢慢走进风雪旋涡,只觉风霜扑面,却不曾有阻力。及至中心,竟是风平雪静,仿佛在另一个世界。
“许久未见,殿下还是同从前一样的心怀慈悲啊。不仅管杀,还管埋。”怀乖心知自己大限将至,语调似笑又悲,用手轻轻拨开地面的雪,却连陆珠的一片衣角也没找到,不觉声带哽咽。
“竟连一点念想都——”说着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又强行咽了下去,一团雪在掌心融化,接着道,“都不给自己留。”
对,若论亲情,怀乖从前一直认为陆离是更偏向陆珠的。可若论其它情……
“你若要给她报仇,尽管来。”陆离沉静的声音随着雪纷然而下。
怀乖听了,几不可闻笑了一声,“报仇?她一直想死在你手里,你不知道吗?如今她得偿所愿,求仁得仁。
“我原该,祝福她,羡慕她才是。”怀乖说着低下头,眼圈通红,闭眼轻声道。
陆离听了眉心一动,知他意有所指,却不理会。
怀乖见状,心中更加愤恨,强撑着起身,剑指着陆离的方向,一步步靠近,“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我能选择自己的父母吗?是我自己要长出这一身人人唾弃的神魔骨吗?
还有陆珠,是她自己想顶替别人的身份吗?你去问问陆云,难道她的心莲残瓣可以随便易主吗?
可你不信她,杀她就算了,为什么偏偏要用你送她的弓箭去杀,殿下仅用一箭便将其身心俱诛,实在,令人叹服。”
陆离听了不知在想什么,只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剑,道,“你还留着它。”
怀乖好似怔了一下,随即嘴角扯出一个十分勉强的弧度,“是啊,我用神君殿下送我的云水剑,斩神屠魔,杀伐自在,甚是--”
说着喉间刚压下去的腥热,又猝不及防升了起来,这次他直接吐了一口血,跪跌在地。云水剑也掉落在旁。喘了一口气,道,“甚是痛快,不负殿下给它起的名字。”
陆离伸手将他的剑召来,那锋利的剑身一碰到陆离的手心,就变成了一把剑鞘。
怀乖余光一看见这剑鞘,浑身一紧,几不可察向后挪了几寸。
因为他想起来,还在玉尘神殿的时候,很多次自己犯了错,不认真修炼,或达不到他的要求,陆离都会拿这东西当板子使,那些年也不知辗转在这剑鞘下受了多少痛责。
陆离见怀乖瑟缩着后退了一点,便走近他,微微俯身用剑鞘前端挑起他的下巴,见他双目蕴泪。又用剑鞘一下又一下轻拍着怀乖的脸颊,冷笑道,
“躲什么?堂堂魔尊还怕挨打吗?既知道怕,为何还敢一直故意激怒我?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无非是想逼我用我送你的这把剑,也给你来个身心俱诛。”
说完见怀乖眼神有一瞬闪躲,知道自己猜中了,心中窜起一股邪火,手上便加了力道,斥道,“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怀乖的脸被突然加重的剑鞘打得略偏向一旁,又听陆离带着怒气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心中却忽然莫名生出几分畅快。
大约是因为终于撕下了神君那张清冷自持的皮,或者是因为离自己的计划更进一步。
“对,不悔。”
怀乖笑着将脸转过来看向陆离,他脸上还带着剑鞘打出来的一片红晕,眼中泪已尽干,只剩决绝。
“不改。”
话音刚落,陆离收回剑鞘,直接反手给了他一巴掌,将他脸上那点红晕又向外扩张了几分。“混账东西,一个两个都自以为是,不服管束,作茧自缚走到如今这步田地——”
“你知道陆珠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原本静谧的四周,刮起了风。
“说了什么。”
怀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渐渐有了五内俱焚之感。于是苦笑了一声,朝陆离伸出一只手,“我没力气了,殿下屈尊,拉我一把。”
陆离低头看向那只骨节分明,隐隐发抖的手。他不知道的是,他等了好多年,这样一双光明正大向他求援,理直气壮向他乞怜的手。
今日,此刻,才等来了第一次。
怀乖见他没有动作,以为他嫌弃自己脏,便缩回手,将手上的血污在衣袍上用力来回擦了几下。谁知衣服上也是血,越擦越脏。
陆离见状,便近前将剑鞘伸到他胸前,什么也没说。怀乖伸手抓住剑鞘,缓缓坐起,见陆离身子微侧,像是不愿看自己。
怀乖剧烈咳嗽了几声,为借力便将手中剑鞘抓得更紧,感觉到剑鞘的那端迁就似的,向他靠近了一点。怀乖强自喘了口气。
“她说,恩怨是非难平,自己身无长物,除三尺微命,无以报偿,愿殿下—”
这一停顿,陆离的心跳不知为何也随之一窒,忽觉手中剑鞘猛地被人向后一拉,随后传来利刃嵌入血肉的声音……
怀乖心中暗笑,你嫌我脏,我偏要你染上我的血。嘴上却接着方才的话道,“愿殿下,笑纳。”
“苦肉计?事到如今,你可有一丝悔意?”陆离说着抽出了剑,扔在他面前。
薄刃穿过血肉的声音,令人头皮发麻。怀乖即使知道自己在梦中,也觉得疼痛难忍。他挣扎着想醒来。
“小殿下,仙子,快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