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是祂的冠冕,月色是祂的衣袍,烈日是祂权杖镶嵌的宝石,不敌祂的眸色夺目。
祂曾向我走来。
从此,天地之间,万物黯然失色。
——《神眷者语》(已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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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泽川一脚踩空了。
就像是,正舒服地坐飞机,飞到了半途高空,却忽然被扔出窗外一样,直直地往下坠。
他还没有来得及作出反应,扑通落在了地面上。
“神力不够了……”宁泽川哭笑不得地看着面板上去了一半的神力,食指曲起,揉了揉太阳穴。
他被星萤们扔出来了……
幸好他现在的身体是神身,要是那个躺在病床上的他,可能得摔个半死。搞不好,小命都没有了。
宁泽川轻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降落在一片暗灰色荒漠之中。四周除了零星的暗红沙棘,没有更多的植被。天色趋暗。十几公里之外的不远处,映出一小片参差模糊的建筑剪影,正是他所要赶往的晨光镇。
“居然只能走过去了吗?”
宁泽川并不排斥走路。这对他而言,甚至是一种享受。他在病床上躺了太久,分外怀念能自由行走的感觉。
可是,其他人就不一样了。
——与此同时,就在他侧前方的不远处,荒芜的黑土之上,另一行人正缓慢行进着,那是十多名骑兵,正夹着上百名形容枯槁的人向前行走。
他只向那群人扫了一眼,就忍不住好奇起来。
因为他们的架势,好像是几只牧羊犬,正驱赶着一群虚弱的绵羊。
宁泽川抬起右手,唤出一只星萤,去查看情况。
星萤闪烁着往前飞去,先是落在最后一名骑兵的肩甲上,停顿了一会儿,又重新飞起,掠过一个个布满黑灰的发顶。
被押送的,除去几个看起来凶神恶煞的青壮年人,大多是面色憔悴的老弱病残。他们大多是黑发白肤,有黑色或蓝色的眼睛。
队伍里,除去疲惫的喘息之外,缄默无声。
星萤飞得更低了些,宁泽川才听见,人群之中,冒出一个幼童的声音。
“走不动了……妈妈……我……好渴……”
队伍中后方,瘦弱的小孩嘴唇干裂,湛蓝的瞳孔涣散了,嘴里溢出一连串无意义的呓语,小小的身躯向后倒去。
原本紧密排列的一行人,因为他的缘故,队形拖长了,行进的速度也缓慢下来。
“坚持住,亲爱的,马上就要到了。嘘,不要发出声音。”穿着灰色长裙的女人接住他的身躯,另一只手轻轻压住小孩的嘴唇。她环顾四周目光空洞的人们,咬了咬牙关,拖着他继续行走。
他们已经好几天没有沾过一滴水了。
可是,却不能停下来找水喝。
哒哒哒……
马蹄声接近。一团高大的阴影,悄然笼罩了他们。
女人搂住小男孩,警觉地绷紧了全身。
啪!
鞭影甩来,本来该落在男孩身上,却被女人侧身挡住,发出一声闷哼。
“不要松懈!给我向前!快!”
骑在马上的士兵一声怒喝,挥起鞭子,向下抽打。
女人背上又绽开一道血痕。她护紧了男孩,眉头皱紧,湛蓝的眼睛瞪着地面,却怎么也不肯发出第二声呻.吟。
她眼里烧起了一团火。
一团在生命燃尽之前,永不会熄灭的火。
“别、别打了,一个女人和小孩而已……”头发花白的老头低声阻止。
“你也想挨打?给我闭嘴!”执鞭的士兵怒目而视,朝老头挥去一鞭,片刻后,又泄愤一般,转回母子身上,抽了下去:“早该走到黑死镇了,就你们该死的事多!”
女人跪坐在地上,咬着牙,一声不吭。
她后背的衣服血痕斑驳,有的已经发黑,显然不是第一次挨打。
怀里的小孩似乎失去了意识,对外界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反应。
鞭打还在继续。长鞭破开皮肉的声音,与士兵的咒骂声混杂在一起。
周围的人已经不敢再说些什么,有的人侧过身去,闭上眼睛,不敢再看眼前的一幕。
他们都已经很久没有喝到一滴水了。所有人都知道,这对母子,也许撑不到前面的镇子了。
就在此时,一只奇怪的蓝色萤火虫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闪,又一闪,穿过了重重鞭影,轻轻落在女人的耳廓上方。
明明是白天,萤火虫的光芒却不受任何影响。
不知为何,鞭打她的士兵却仿佛并没有看到它一般,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
混沌与恍惚之中,女人听到一个清冽而模糊的声音。
——“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起初,那声音就像是来自异国的陌生语言,她没有听清,也并不在意。背后传来的剧痛过于强烈,她的意识早已抽离开来,努力回避着身体正遭受的痛楚。她此刻更担心的,是怀里的孩子是否仍活着,有没有被打伤……
——“我可以实现你的一个愿望。”
那声音更清晰了些,好像是清泉终于汇流,突破了某道无形的屏障,流淌过她耳边。
女人猛地抬起头,凌乱的黑发之间,露出半张风尘仆仆的脸,湛蓝而锐利的眼珠活了起来,左右张望。
可是,眼前只有那片让她开始感到熟悉的黑色荒漠……和那个正在鞭打她的士兵。
这个声音,来自她的脑海!
究竟是谁!
是她精神错乱了吗?
还是……神明降临?
可她从不信神!
那声音似乎叹了口气,又继续道:
——“若你,奉我为世间唯一的信仰。”
——“从今往后,崇敬我,爱戴我,畏惧我,遵从我——”
——“我将满足你的这个愿望。”
“当、当真?”她恍惚了一瞬,眼底凝起希冀的光。
“他妈的!臭婊.子!你以为自己还是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领主夫人?看看你自己现在在哪里?一个被放逐到黑死镇的祭品,囚犯,失败者,寡妇……”
士兵似乎打得手酸,停歇了片刻,见对方无论如何也不肯服软的样子,鞭子又重新甩了下来。
鞭影之中的女人闷哼几声,强烈的痛楚让她恨恨地咬牙,抬起头来,愤怒的眼神狠狠瞪着士兵,眼中是滔天恨意。她真想让他死!
然而,她的眼神在触碰到怀中的小孩的那一瞬间,又柔和下来。
——只能有一个愿望。
他们要活下来。
她轻声说:“如果,您真的能做到……我想要水,请让我和我的孩子喝一口水吧……”
总算说出来了。
——“吾允诺,你将拥有你想要得到的。勿忘你的承诺。”
那个清泉般动听的声音,从容应允道。
“请容许我知晓您……您的名字?”黑死镇所在的亚特荒原,地处三境交界,离不断东扩的深渊裂隙不远,凯蒂丝已做好了对方是引诱她堕落的魔物的准备。
只是此时此刻,为了活下去,纵然是魔物,又有何不可?
她,应了!
——“吾名泽川。”那人道。
“泽川……泽川……泽川……”凯蒂丝默念着这个名字。
不知为何,在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瞬间,她的心中充盈起一种来自亘古的崇敬和爱意,仿佛她早已期待这一刻,期待了许久。
那种澎湃的喜悦,甚至盖过了她身上所有的痛楚,让被鞭打的痛楚变得微乎其微。
然而,此前,她似乎并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号,怎么会突然获得如此强大的精神力量?
莫非……它真的不是魔物,而是……神明?
早已失落的,来自远古的……某位神明?
就在她恍惚的这一刻,天阴了下来。
大风从四面八方涌起,呼号而至,卷来了漆黑滚动的浓云,牢牢笼罩在亚特荒原上方。
瞬息之间,遮蔽了所有天光。
“怎么回事?”
“天黑了,什么东西过来了?”
“——下、下雨了?这里怎么会有雨?”
一滴,两滴。
雨水滴落在灰黑土壤,晕开了一圈圈更深的痕迹。
而后,暴雨兜头而下——
数百年来未曾在冬季降雨的亚特荒原,下雨了。
还是前所未有的暴雨。击打在士兵们的盔甲上,发出冰块敲击铁器般的声音。
女人瞪大了眼睛,任凭雨水冲刷过她的脸和身体,钝痛。
她直直地仰望着大雨洒下的天空,神情变得恍惚,直到猛然想起些什么,并拢手掌,接了一捧冰凉的雨水,低头尝了一口。
清冽,甘甜。
这就是……她想要的一口水吗?
泽川……泽川?
凯蒂丝半蹲在地上,接着给昏迷的小男孩喂了点水。片刻之后,忽然侧身撞向方才鞭打她的士兵,猛地将他撞落马匹,自己则抱着小男孩,翻身上马,扬鞭冲向前方。
“你!”士兵猝然倒地,视野被雨水冲刷得模糊,只依稀看到,刚才还被他鞭打得奄奄一息的人,将自己的马儿骑走了。
本就因为突如其来的暴雨而有些散乱的人群,此时,像开启了某个混乱的开关,向着四面八方,一哄而散:
“快跑,找个地方躲雨啦!”
“好大的雨。往哪里走?”
“我记得前面有棵枯树!快快快,大家快过去。”
领头的兵长愣了片刻,扯了扯缰绳,高声喊:“维持队形,不要乱跑!加速前进!一个也不许少!”
他的喊声,却没有办法阻止人们四处逃散。
“谁还管得着这个呀?”
“快走快走,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诡异的雨……”
也许是雨下得太大,马儿也开始不听使唤地乱跑。不一会儿,这整队人马的阵型就被冲散了。
此时此刻,混乱发生的不远处,人群之外,有一位身穿白袍的男子,背过身去,紧绷的肩膀瞬间松了下来。
【信徒 1】
【神力 20】
【当前信徒数量:2】
【神力:21】
宁泽川长呼出一口气。
天知道,他已经很久没有履行身为主神的职责,早就生疏了。
如果刚才那位女子许愿能让他们直接摆脱军队的控制,甚至要拥有一生诸事顺遂的气运,他恐怕根本无法做到。
他的神力所剩无几,只能让他施展一次星引,将别处的水借调过来……
只是似乎调得太多了。他想要的小雨,变成了小范围的暴雨。
现在的他,还没有办法很好地掌控自身的力量。没有把引水误操作为引火,就已经很不错了。
宁泽川满意地点了点头。
暴雨之中,宁泽川的身体却不受到影响。原本该落在他身上的水滴,在接近他的那一刻,无声无息地消散了。繁复厚重的衣袍之上,仿佛有一个薄薄的罩子,将大雨隔离在外。
就连头发也没有湿,在雨中神秘地飞扬。
“你、你……你是什么人?法、法师?”有一道难以置信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宁泽川回头,看到刚才那个出声阻止的白发老人,在雨中一脸讶异地望着他,仿佛在疑惑,这个人怎么仿佛隔绝在大雨之外。
混乱中,老人恰好往这个方向跑来,因此撞见了宁泽川。
“我不是法师,只是一个……呃,好吧,我是法师。”宁泽川放弃了挣扎,转而询问道:“请问前面的镇子,还需要走多久才能到达?”
“黑死镇离这里已经很近了,脚程快的人,一小时就到了;慢的话,要走半天。”老人没想到这个神秘的白衣法师居然会向他问路,边说着,边悄悄地打量他。
青年眉眼如画,莹白的长发松松束在脑后,明明身处荒漠之中,却不见一丝远行的窘迫。
不知为何,在见到对方的第一眼,他的目光就难以抑制地追随着他。
并非出于爱慕,而是一种奇特的,来自灵魂深处的吸引。
“那我得加快脚步了。”宁泽川叹了口气。
他虽然分外想念能用自己的双腿行走的感觉……
但走那么久,也实在是太磨人了。
老人说:“黑死镇周边瘟疫蔓延,每天要焚烧许多具病死的躯体。周边三境也常常将各种十恶不赦的囚犯输送过来,丢弃在此。如果法师大人想要去往那里,请小心保护好自己。”
这么混乱的吗?
宁泽川微笑:“谢谢提醒,我会的。您也同去那个小镇吗?”他看这队人马,似乎是从南边过来的。晨光镇的南边,应该已经是另一个国度了。
老人抹了抹头顶流下的雨水,缩了缩身子,打了个冷战:“我一把年纪,就不去那里了。飞沙境因为大规模叛乱早已四分五裂,但那是我的家乡,我只能回去。黑死镇里有我的一个远房侄子,如果法师大人需要协助,可以去找他,他叫夏利·道格特,是个好小伙。”
“夏利·道格特……我记住了。”宁泽川点头。
渐弱的雨幕之中,两人相互辞别,分道扬镳。
老人注视着那道飘忽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身去,低头捡起地上骑兵们遗落的水袋和粮食。就在这时,忽然感觉周身一轻,身上多了一个看不见的罩子,将雨水隔绝在外,湿冷的衣物也变得干燥而温暖。他咧嘴笑了笑,露出漏风的门牙。
果然是法师大人。
说起来,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法师……这世界上,果真存在着魔法吗?
雨停了。
宁泽川衣袍曳地,却未染尘土。他踏着湿润松软的地面,闭了闭眼,下意识地查看了一下面板上的数值。
【当前信徒数量:3】
【神力:25】
嗯?怎么又多了一个?
他疑惑了片刻。
没有过多纠结这一点,宁泽川回想着老人话语中透露的信息。片刻后,反应过来,两人的谈话之中,小镇的名字没有对上。
“黑死镇……晨光镇……改名了?”他喃喃道。
说起来,他最初建造晨光镇之时,为它种下了几片漂亮的小树林。可现如今这里的树都消失不见,土壤变得贫瘠松散,南部的红棘反而生长了过来,艰难地固住了灰沙。
这个世界,果然是活着的呀。
只是好像变得,更糟糕了些?
无论如何,至少他现在的神力,已经足够赶路了。
宁泽川站定了身子,重新召唤出那个星萤流转的光幕,踏了进去。
这一次,他踩到的,是凹凸不平的坚实地面。
他已来到了那名堕神所在的晨光,不,黑死镇。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浓墨一般的夜色之中,隐隐浮现出一队全副武装的人马,簇拥着一辆巨大的黑色轮宫。
奇怪的是,明明是这么多人同时行进,他们却没发出太大的响动。除去偶有马蹄落在地面上的声音,这支骑兵不仅没有喘息声,也没有一点私语。森严的人马从头到脚都被黑色薄盔覆盖,连眼部也未打孔洞,仿佛……他们并不需要视力。
也仿佛,那盔甲之下,所立非人。
离得近了,宁泽川能感觉到,那股冷风变得更凉了一些。
当那辆漆黑的轮宫行驶到他身旁的时候,短暂的一瞬间,微风吹起了车帘。
宁泽川便看见了一双半隐在黑暗中的暗蓝色眼眸。
他没有见过这样的蓝色,好像是漆黑,又分明反着锐利的金属般的深蓝。彼时,眼睛的主人正眺望着窗外,不经意间与他对视的那一秒,似乎定住了目光,眼神沉郁,深不可测。
他的心脏,没来由地多跳了一拍。
车帘落了下来。
宁泽川快速地轻呼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一直屏着呼吸。
不只是因为那双暗蓝色眼眸,所带来的巨大压迫感……还有另一个原因。
他记得,黑甲骑是无主的阴兵,它们来自深渊裂隙,由战死后灵魂被吞入其中的无数亡者组成,甚至不能算是人类。众所周知,黑甲骑虽然嗜杀好战、战无不胜,却从不受任何人驱使,现在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黑死镇之中?
某攻:我要出场。现在,立刻,马上!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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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神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