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峻总是会让涂岚想起蝴蝶、破碎和脆弱。
涂岚曾经告诉江亭夜,小时候发生的事很多都记不清楚了,但有一件事她至今记忆犹新。
那是她第一次和莫峻见面的场景。
由于涂岚不会说话,涂家没有送她去学校读书,一是担心她无法融入集体,二也是不希望她被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她的所有学业都是请专业的家教在涂家一对一授课的。
这也导致她像温室里的花朵一样被呵护保护得太好,换句话说,她远离了一切与同龄人社交的机会。
涂峋意识到这一点对涂岚的成长来说是个缺陷,特意让夏宜荷邀请其他企业的同龄孩子来家里做客,希望涂岚能和他们交朋友。
孩童时期的涂岚仿佛是个木头人,不表达也不会有任何反应,跟大家在一起时哪怕被迫坐在中央,她也全程直直地坐着。
她对所有人都没有丝毫印象,大家也觉得来她家不好玩。渐渐的,涂家又恢复了安静。
直到有一天,莫管家将自己那个从出生后就一直留在国外治疗的儿子带到了涂家。
他比涂岚小一岁,皮肤是带着病气的白皙,整个人纤瘦弱小,单薄得好像路过一阵风都能将他吹倒。
他们第一次见面时,莫峻手里牵着一根像是系着气球的白色细绳走进她的房间。
走近后涂岚才发现他手里的绳子末尾拴着一只白色的蝴蝶。
蝴蝶煽动翅膀不断向远处飞着,系在它腹部的细绳被牵动着左右摇晃。
可不管蝴蝶怎么飞,另一头都在莫峻手里。
窗外有一阵风吹进房间,白色纱布窗帘被吹起,仿佛蝴蝶翻飞的翅膀,同样被束缚住,怎么飞都离不开这扇窗户。
随风飘曳的纱帘下,涂岚跟莫峻对视上,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一句话,默默向她伸出了手,想将手里的蝴蝶送给她。
涂峋说她喜欢蝴蝶。
忍不住仰头看细绳那端挣扎翅膀不停乱飞的蝴蝶,涂岚第一次对来到她身边的“同龄人”有了反应,轻蹙着眉摇头拒绝了。
看到她径直走远,莫峻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淡的,默不作声地将蝴蝶绑在了她的窗边。
系好死结后,他自顾自地从身后的包里拿出一本书安静地坐在窗下看着。
坐在另一边的涂岚时不时还是会回头看一眼窗边的蝴蝶,担心它被这样绑着会不会出什么问题。
那天阳光很好,白色纱帘被风吹得飘忽不定,蝴蝶不断煽动翅膀。一切白色在阳光下都泛着柔和的金光,坐在窗底看书的男孩静默无声。
秉着与自己无关的事少管的原则,涂岚转回头做自己的作业了。
两个孩子就这样互不打扰地各自待在一边,连目光也不曾再次对上,有且只有刚才分开时在窗下短暂地对视过一眼。
等涂岚听到声响再次回头时,莫峻已经将书收回包里站起身了。
她不安地用视线寻找着蝴蝶的踪影,风过物止,窗边空无一物。
急忙站起身走过去想再确认一下,涂岚垂眸靠近才看清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蝴蝶。
蜷缩的细脚、耷拉着的触角、几乎快被绳子勒断的腹部,就连翅膀也像白纸一样单薄脆弱。
她呆愣在一边,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蝴蝶的尸体。
再然后目光中多了只瘦小的手,他用手指捏着蝴蝶的翅膀将它拎起。
下一秒他神情淡漠地跟撕纸一样捏着蝴蝶两边翅膀将它撕开了。
将手伸到窗边,松开手把撕裂的蝴蝶翅膀随意扔了下去。
涂岚甚至还能看到他指尖沾着蝴蝶翅膀上的白色粉末。
那大概是她童年看过最残忍的一幕,因此到现在也忘不了。
包括他面无表情地将蝴蝶扔掉后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涂岚也还记得——
“我叫莫峻,险峻的峻。”
也正是由于他的自我介绍过于让人印象深刻,当涂峋问她有没有记得身边的人时,涂岚打字回答了“莫峻”的名字。
从那之后,只要莫峻可以出院休息莫管家都会把他接回国,带到涂家跟涂岚一起“玩”。
而大人们不知道的是,他们跟第一次见面一样依旧没有多余的互动,在房间的对角各自做自己的事。
差不多在涂岚十二岁的时候,他们已经“认识”五年了,每年都会这样“陌生”地见上几面。那段时间涂岚在学素描,靠门的桌上摆放着铅笔和画册等绘画工具,莫峻走进书房后刚好坐在那边。
涂岚背对着他坐在另一张书桌旁边看书,没过多久后安静的屋里突兀地响起一道闷哼声,她过了好一会儿才转头,打算只随便看一眼就转回来。
没想到转身看见的是他纤细手指上不断冒起的鲜血。
估计是担心血滴到她书房的白色毛绒地毯上,他忍疼举着手,鲜红的血液顺着白皙的手背蜿蜒至手臂。
红与白的对比格外扎眼。
他另一只手里还拿着削铅笔的小刀,桌上是她画完素描作业后用钝的铅笔。
莫峻刚刚是在替她削笔,所以才弄伤了手。
不能说话有一个好处,涂岚可以减小自己被情绪影响的程度,不能也不会生气地对他说,“你为什么要多此一举给我削笔。”
很快就将自己的怒气收拾起来,她直接动手解决当下的问题。
涂岚找到医药箱里的纱布先随便裹上他的手指止血,然后发消息给佣人,让人带他去处理伤口了。
他们之间的关系大概就是在那次之后变得缓和了一些,莫峻在涂岚面前的形象也从最开始的冷酷无情变得柔弱起来,就像地上那只蝴蝶,破碎而脆弱。
仿佛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只是涂岚的想象。
-
再次响起的敲门声将涂岚从回忆里唤醒,她望着手机屏幕上莫峻发的消息,短暂地思考了几秒钟后还是从床上起身了。
涂岚从书桌上随便撕了一张纸,拿笔写了一行字攥在手里,这才拿上手机开门。
门外的昏暗灯光将他整个人衬得更为低沉颓靡,莫峻低低地开口,声音喑哑,“你终于肯见我了。”
他缓慢地掀起眼皮抬眸看向她,涂岚在与他对视上之前默默告诉自己:他不是脆弱的蝴蝶,而是会折断蝴蝶翅膀的人。
在江亭夜的建议下顺利接住了他那道哀伤的视线,她抿直唇线握紧拳,继续保持镇静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避开我。”他说。
不,你不知道。涂岚在心底回答,将手里紧握着的纸条捏得更紧了些。
“小岚,”莫峻认真地看向她,双眸在不知不觉中早已蕴起泪光,“他是自杀的,悲剧已经发生了,我们都改变不了。”
人在面对无法抵抗的“命运”之时,只能接受。在相互伤害得更深之前,他想先放下了。
“我希望你不要再愧疚了。”莫峻真诚地对她说。
那一瞬间涂岚很希望自己没有在他眼底看到那份诚挚,可他却是真的希望她能减弱自己的愧疚感。
她很少对他说的话点头,此刻也一样没有点头。
望着涂岚低垂下的头,莫峻心底莫名升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当他正想分辨清楚这是什么感觉时,涂岚在暗处伸手向他手里递了一张纸条,她的动作很快,只在他的手背上留下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
莫峻背对着长廊尽头的摄像头,自然地低头将纸条展开。
看清纸上写的字后他果断迈步走近涂岚,呼吸交错之间莫峻握住她的手,直接把人带进她的房间,快速将门关上了。
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涂岚纸上写的——
「莫管家不是自杀的。」
克制地伸手抵在门上,莫峻垂眸消化着突然纷乱的思绪。涂岚被他的手臂半围住,后背紧贴在门上,沉着冷静地看着他。
面对这份沉重的愧疚感,她并不会只用江亭夜给的建议,而是打算将能做的都做一遍。
将事实告诉莫峻也是其中一种方式,作为莫管家唯一的亲人,他也应该要知道事实是什么。
涂岚镇定地等待着他可能会问的问题。
但她从没想过,莫峻问第一个问题是,“这件事你除了告诉我之外还跟其他人说过吗?”
虽然立马就想起了江亭夜,但涂岚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表示没人知道。
眼前的他得到答案后好像松了口气,莫峻解除最高警惕后才继续问,“为什么说他不是自杀的?”
像是发觉自己问得太生硬了,他补了一句,“因为我看了那天的监控,他是自己服药自杀的。”
“小岚,你为什么觉得不是呢?”
没再过多在意他提问的先后顺序,涂岚拿出手机在便签里打字展示给他看。
[因为我和莫管家约了那天在外面见面。]
莫峻脸上的神情还是带着些许疑惑,用眼神询问他们为什么见面。
在写下纸条的时候就已经打算把事情都告诉他了,所以涂岚根本不在意这样说会不会对涂家有什么影响,毕竟莫峻也知道涂家一直以来都是怎样的。
[莫管家说要告诉我涂家的秘密。]
别人在看到“秘密”二字时或许会觉得莫名其妙,但他们都能感受到这两个字的重量。
莫峻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缘由,不自觉松开了紧绷的后背,了然地重重点头。
像是卸下了浑身的力气,莫峻向她靠近了一步,将头埋在涂岚肩上。
她能感受到他克制的轻颤、他眼角的湿润,他呼吸时的气息。
以及他用只有他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在她耳边说:“不要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就像被细绳拴住的蝴蝶,拼命挣扎只会让自己受到更多伤害。
细绳一直都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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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