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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和太阳都还在睡觉,幸好路灯没有去休息,也算是给我的寂寥一个虚无的慰籍。
我坐在森林边缘的花台上,静静地望着像大海一样的夜空,对那星星点点的幕布看得出神。
锦囊我就贴身藏着,藏得很安全,即使被拳打脚踢也不会掉出来。
我有家里的钥匙,可现在还不能回去。爸妈喜欢熬夜,听到我回家肯定会不高兴,不如就坐在这里,听听空气流动的声音也极妙。
我把手摊开,想回忆秋奶奶带给我的温暖。
这时,像是砸牛顿的苹果一样,一片树叶砸到我的手里。
之前的我是有多么迟钝啊!当树叶垂直飘落于掌心,我才猛然惊觉,原来我所在之处竟是风也嫌弃的荒凉。我怎么能去羡慕叶无歆的一切呢?怎么能去期待宋言言的维护呢?我们本来就处在地球的两极,是花费一生去追赶也无法相遇的距离。
这些话我是悄悄在心里说的,不过好像被嘴巴复述了一遍。
身后传来了并不熟悉,却也不算陌生的声音。
“你说错了。”
叶无歆像是从森林里钻出来的——这是夸张的说法,因为她不可能进去,不想死的人都不会进入谣言满天的森林里,面对未知的恐惧。
她很悠闲地在我旁边坐下。
“坐飞机从南极点到北极点,大约只需要二十五个小时。”
我知道她是想说我们的距离没有那么夸张,可是她没有否定我们的位置,只是计算了距离和前往方式。
“是啊……可是你亲自买过机票吗?你乘坐私人飞机的次数多,还是乘坐头等舱的次数多?”
“有人针对你的时候,你一声不吭,现在我试图站在你的角度思考问题,你却下意识反驳,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
她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当然我也不想去问。我不了解她,她更不理解我。游戏的赞助商获得了游戏攻略,很容易就能通关,但几乎没接触过电子产品的人连摸清游戏规则都要耗费大量心血。
叶无歆坐着看天,像是在等我先开口。
我想到出门时恍惚看到的黑影,虽然并不觉得那是她,但至少找到了一个话题。
“我之前有看到有一个黑影跑过去了,是你吗?”
“我不擅长跑步。”她回答完,突然转移话题问:“你进去了,里面有什么?”
我明白她一定是看到了我出来的场景才会这么问。我对叶无歆有好感,没打算瞒她,但是这种话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有一位和蔼的老奶奶,她人很好,还送了我一个礼物。”
“哦……我也想去看看。”她看起来一点都不怕森林,说着就要站起来。我匆忙拦住她。
“你不能去!”
叶无歆很奇怪地问我:“为什么?”
“因……因为太晚了,奶奶已经休息了。”
这是托词,真正阻止她的原因是我的自私在作祟。叶无歆太优秀了,所有人都喜欢她,要是秋奶奶见了她,说不定就会丧失对我的喜爱。她已经有全世界了,就把秋奶奶让给我吧。
叶无歆应该是相信了我的说法,有些遗憾地坐回来。
她迟迟焊在这里不愿意走,我尝试跟她说说话:“你为什么不来上学成绩还那么好?”
“因为有校长给我补课啊。”她的回答很轻松。
我心想这也是托词,是叶无歆在掩盖她天生聪慧的托词。像我这种人,即便是让牛顿、爱因斯坦、麦克斯韦一起教我,也没有办法把物理学好。
往常我遇到她时,她周身总是散发着一种冰冷的气息,和现在完全不同,现在的她变成了电视里最温柔迷人的校花。我对她说:“我很羡慕你……有不少人这样想。不过你不会知道我们这样的人在想什么,苦恼什么,你不会懂的。”
“哦?”
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默认叶无歆有一种力量——一种近乎魔幻的力量。她总是能洞察一切,从无比微小的细节看穿一个人埋藏于心底的想法。很危险,也很厉害。像大型魔术表演,只有她自己知道机关在哪。有人这是觉得是读心术,我则认为她的本事比那更厉害。
虽说如此,让一个与我天差地别的人看透我还是太难,毕竟连我都看不透自己。
“我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
“那又怎样?这又不是什么很了不起的问题。”她笑了,丝毫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问,半开玩笑地说:“我以为你会说,任何五官健全的人必定知道他不能保存秘密。如果他的嘴唇紧闭,那他的指尖会说话,甚至他身上的每个毛孔都会背叛他……”
“弗洛伊德的话。”
“嗯。”
“哈哈,你真有意思。”
“叶无歆,你确实很厉害,但我们终究不同。你听过棉花糖实验吗?妈妈以前总会用那个实验教育我,而对楚乐和小悟则是尽量满足。”
她没有反应,我自顾自解释起来。
“实验是这样,20世纪70年代,美国有一位著名的心理学家挑选了一些年仅四岁的孩子参与实验。他每次让一个孩子单独呆在一个小房间里,房间里的桌子上放置着一个托盘,里面有一个非常诱人的棉花糖。大人会告诉孩子,自己要离开一会儿,如果他想在这个期间吃掉桌子上的棉花糖,只需要按一下桌子上的铃铛,但如果他能忍住暂时不吃,十五分钟以后,他会再获得一颗棉花糖。”
叶无歆一直没有出声,安安静静地听我讲述。
“有些孩子等大人一离开就把棉花糖吃了;有些孩子坚持了三分钟左右,还是选择放弃;有些孩子用各种方法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试图抵挡诱惑;有些孩子连铃都没按就吃掉了棉花糖;而有些孩子比较能忍,等待了十五分钟,获得了两颗棉花糖。
“数十年之后,那位心理学家调查了当年参加实验的孩子,发现在实验中能抵御诱惑的孩子自控力、心理调节能力什么的都比较强,并且更值得他人信赖。就连他们在SAT的考试成绩也普遍比同龄人更高,职业发展更为成功。
“妈妈不知道说了多少次这个实验,就为了教会我‘延时满足’,不要嫉妒哥哥弟弟的优越生活,并同时学会主动让出我的一切给他们,因为总有一天,我也会在其他地方获得这些不重要的物质——这就是我生活中的一个小例子,是不是和你的生活很不一样?”
叶无歆像是听到什么有意思的话,有些不认同的笑出声来:“哈哈,你是被这个不靠谱的实验骗了这么多年,还是被自己骗了这么多年?”
“不管你怎么笑我,这个实验都很有名,不是吗?”
“可是它早就被推翻了。”
“什么?”
“你当真不知道那些孩子是从哪里找来的吗?”
“这和实验的结果有关系吗?”
“米歇尔当年选择参与实验的孩子只有不到90名,而且这些孩子全都来自斯坦福大学校园里的幼儿园,他们的父母基本上都是斯坦福大学的教职员。这些社会精英,高级知识分子的孩子能差到哪里去呢?
“2013年,有人重新做了一次实验。那次实验中,他们对一半的孩子违背了承诺,那一半的孩子虽然等待了15分钟,却没有拿到第二颗棉花糖。经孩子们的判断,参与大人已经不可信了,于是他们开始转变态度,等待的时间还不足另一半孩子的四分之一。你瞧,只是因为大人的欺骗,米歇尔眼中优秀的好孩子马上就变成了坏孩子。
“后来又有三位研究者选取900名孩子又一次做了实验。这次他们充分考虑了孩子父母的背景,无论什么阶层的人都有,尽可能做到多元化。结果显示,孩子的未来和能否抵住棉花糖的诱惑没有半点关系。
“富人的孩子更愿意等待,是因为他们有更多资源可以用来满足孩子的需求,对孩子更讲诚信,拥有更平等的价值观。这让孩子对未来有更稳定的预期,并对外部环境更加有控制感。而穷人的孩子之所以这么急不可耐,只是因为对于他们来说,等待的风险要远远大于收益。”
听完叶无歆的解释,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真是浮夸,被大肆宣扬的答案竟然与真相背道而驰。这就像一个贫穷的孩子获得了一根雪糕,孩子的妈妈告诉他,某位专家说了,雪糕放在太阳底下晒一晒才更好吃。孩子因为听话就照做了。可当他再次见到这根雪糕时,它已经消失不见了,唯独剩下不那根能食用的木头签子。孩子相信妈妈不是有意害他,但是这根来之不易的雪糕,终究还是化了。
“为什么错误的结果被传的沸沸扬扬,而相对正确的那个结果却销声匿迹了呢?”
“因为真实的例子可以增加说服力,而且对于很多人来说,适当的隐瞒并不等于欺骗。”
“要是能早点知道就好了。”我小声呢喃。
话是这么说,可是知道又能如何呢?他们的想法不会变的。就算没有棉花糖实验,也还会有棒棒糖实验,爸妈愿意找这套说辞来说服我,已经算是很用心了。
不知道叶无歆从我的表情上读出了什么,她说:“我有一个朋友,他是非常优秀的心理学顾问,有机会可以带你去见见他。不过就算是再厉害的心理学家,也没有办法在只接触孩子的情况下,解决一个家庭的问题。”
叶无歆说完就迅速转移了话题。不知道她从哪里拿出了一张圆纸片,上面印着一个不太高兴的卡通小丑。“你不开心的样子和他一样。”说着,她把纸片翻到了背面,这一面的小丑做着标准的咧嘴笑表情,光是看起来就很开心。
“还是笑起来好看。”
我没忍住笑了起来,叶无歆把小丑放到我手上。夜晚不断吞没着我的笑声,又吐出阵阵暖风。这感觉像是开春了,或许是我希望早些开春。
我和叶无歆聊到忘记时间,恍惚看到地平线上的一束光。不愧是叶无歆,她真的能和所有人聊到畅快,即便对面是我。
心里幸福得快要溢出来。今天真是幸运,遇见了秋奶奶,还能和叶无歆说上话,只希望这一切不是在做梦才好。
回到家里,爸妈和哥哥都睡了。我没敢开灯,摸黑走上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