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熄躺在榻上多日,黑莲邪种的毒迟迟不退,他高烧不断,渗出的血时常浸湿亵衣,隔一段时间就要换一次,更棘手的是在昏迷中痉挛,每每羽童见控住不住他,都会叫醒睡着的陆沉棠,二人一起照顾。
然而无论如何,秦熄依然不见好,在梦中也控制不住情绪,梦魇宛如一只吼叫的狮子,在那旁人无法察觉的心底疯狂控告他。
这时,守夜护卫羽童已经将陆沉棠叫醒,二人来到卧室,想起昨夜秦熄紧紧攥着手中黑扳指,哪怕别人不小心碰到,都会引起他的反抗,如今却见他睡得安稳,没有抽搐,便放心了些。
“还好秦熄没事。”陆沉棠虚惊一场,“你说有人进来过?”
羽童说:“方才我沐浴后准备守夜,却看到有个黑影立在殿下床边,我推门进来,却什么也没看到。”
“你确定没有眼花?”
“连着三日都是如此,总不会这么巧吧。不过,此人虽偷闯进屋里,但我从门缝中看着他,感觉那道背影特别落寞,他也并未伤害殿下,反而像是在给殿下……输法力。”
陆沉棠走到窗边,看到木钉上挂着一丝藏青色衣角。
明明再做好事,却不露面,想必是个故人。
陆沉棠道:“别想了,既然秦熄没有危险,就暂且不要担心。”
羽童颔首坐到榻边,叹道:“陆护法,我们殿下很辛苦啊。”
陆沉棠淡淡地说:“身为天帝继承人,享齐人之福,就该为天下苍生分忧。”
羽童深叹:“当年在南湘城的时候,陆姑娘总是怨恨殿下,认为他身为神官,却不怜悯众生,放任弱者被欺辱。可陆姑娘何曾知道,我们殿下过去也是一个想要为凡尘造福的好神官,可是他身处冰冷冷的仙京,守得是万年冰川下无可撼动的神规,帝君道貌岸然,魔尊贪恋情.欲,他们手下的神仙妖魔更是曲意逢迎,各怀鬼胎,这糜烂的风气已经将世上的公允之道消灭了,试想,哪一个将权力掌控在手中的人愿意放弃压榨生灵的机会?蠕虫那么多,我家殿下若强行阻拦,只会引起神魔贵冠的不满,失去秩序,剩下的就是一盘散沙,到那时候,人的怨气就会失去约束,相互残杀,以至于三界失衡,更多的生灵遭受迫害。”
陆沉棠看了羽童一眼,静静地听他说。
“所以为避免更大的混乱,殿下只能做到维持基本秩序,即便他不能救所有人,但是陆姑娘想保护的人,其实殿下都在暗中为他们打点好了。只是她不知道。”
羽童抹抹泪,道:“我家殿下是神魔结合的后裔,他下凡为官,多少双眼睛盯着,所以在别人眼里,他依然是那个冷漠薄情的神官,可那也只是他想让别人看到的样子。”
陆沉棠颔首,“好了羽童,这世上之事就是这样,谁都有自己的立场,也有自己想要的东西,想保护的人,是是非非谁又能说得清呢。只是我不明白,秦熄并非龙鼎帝君亲生,身上又流着魔族的血脉,为何帝君如此看重?”
羽童怔了一下,随即笑了:“您这样问,若知道了真相,会很震惊的。”
“但说无妨。”
“这龙族之间,血脉相通,大龙女秦岭和龙鼎帝君都属纯种龙族血脉,景王殿下少年时被大龙女接回仙京,养在帝君膝下,得了封号,做了神官,小小年纪日复一日看着新来的天妃,个个争宠,又接连遭遇冷落、遗弃。帝君坐拥天下,三界万物都是他的,一个位高权重的男人,得到权力的就想要更多女人为他孕育后代,妻妾一多,嫉妒也就多了。”羽童说,“帝君和魔尊一样重视儿子,对女儿只当做可利用的物件,奈何慕冥生了九个儿子,而龙鼎的后代仿佛踩了女儿国的老窝。”
“怎会?”陆沉棠惊愕道,“帝君不是有八个儿子吗?”
“除了霁安殿下,是一个没有身份的凡女生下的帝子,其他全部是龙族宗亲过继给帝君的,帝君只有公主,没有皇子。”
羽童干咳:“此事知者甚少,陆护法不要对旁人说。”
陆沉棠说:“知道了。”
忽然,秦熄一阵咳嗽。
“雪缘……”
他鬓角淌下汗珠,魂识尽碎,口中呓语,却依然没有醒过来。
二人目光瞬间投回来,紧接着,黑扳指发出了光亮,无数缕残魂唰唰从扳指中射出,最终聚集成一个完整的魂魄。
羽童瞳孔放光,登时跪下。
陆沉棠看了看他,也跟着跪了下来。
“拜见大龙女!”羽童道,“属下失责,竟让殿下遭受如此重创,无颜见您。”
大龙女的魂魄是悬浮的,脚尖微微离地,她被一团黑蓝色的烟雾缭绕,回眸的半张侧脸在神光的映称下散发着独特的灵韵,尽管只是魂魄,举手投足间尽显神女的高贵气质。
“你们先出去,我跟我的儿子有话说。”
她的声音冷凌凌的,掺杂着一种高寒的贵气。待他们离开了卧室,大龙女来到秦熄床边,她的目光幽然,想抬手抚摸儿子的脸,然而隔空却感觉不到任何人的体温。
光芒落在秦熄脸上,他微微蹙眉,睁开眼睛。
“熄儿,你梦见什么了?”
秦熄已经好久没说话了,开口嗓子都是哑的,“你怎么出来了?”
大龙女说:“你的心魂增生,我当然会来。”
“什么……”
秦熄难以置信地摇摇头。
他摸了摸心口,那里是空洞的,
有种虚无的寂寞感,他恨不得抓住三界所有昂贵之物将它填满。
世间少有抽掉心魂后还能重新长出来的情况,而现在秦熄的体内却还生出了一点心魂,这样对他来说非常不利。
三百年前,为了渡劫时不被情感牵制,他们好不容易将心魂抽去,如今竟又长出来了。
“熄儿,你是不是对她产生了感情?”
秦熄沉默,道:“阿娘当初对我说,若想获得香炉的最高心法,需要让她对我动心。我记住了,所以起初在我还怀疑她的身份时,就将内含心魂的圆环套在她的手中。”
“那你呢?”大龙女问道。
秦熄缓缓摇了摇头:“我不想让她恨我。”
无心魂之人,几乎无法感知情爱,而有两个心魂,会更易痴迷情爱。
为了让陆雪缘爱上自己,他一直在陪伴她,奈何自己无心,对于很多感觉都极难体会。唯一印象深刻的,就是少女发烧时滚烫的脸颊,火热的体温,梨花带雨的哭容……
“龙鼎师尊不会死的。”
大龙女看着如今的星象预示,月光越发猩红。
她道:“看似帝君遭遇背叛,魔头攻陷神界,占领凡间香火庙宇,实际上,他的魂魄只是受到了某些法器的攻击,终有一日,龙族会重返仙京。熄儿,你是阿娘的希望。”
秦岭乃龙族正统血脉,尊贵无比,“大龙女”之号是龙鼎赐予的。
大龙女说:“不过若想神界稳定,走得长远,还是要恢复曾经在神界的三足鼎立的上古神族。”
秦熄:“你是说,灵芝族和凤凰族?”
大龙女娓娓道来,“五百年前,凤凰族、灵芝族、龙族,是仙京本土的神族。灵芝族族长乃药仙出身,族群盛产天然药材,在一场灵气征战中牺牲惨重。”
“灵芝族为了拯救仙京,贡献出全部身家,本想求龙族救济,龙鼎有自己的想法,他那时候已经在凡间有了香火积累,是天帝之位的候选人,若这时候助灵芝族脱险,那以灵芝族的功绩,将来定会瓜分掌权者的土地。”
“龙鼎见死不救,灵芝族灵气亏空,千千万万的子民烂在土壤里,腐烂而死。”
闻言,秦熄看了母亲一眼,依然镇定。
“打那件事起,白凤凰看透了龙鼎的薄情,带领凤凰族群一夜之间搬离仙京,回到了他们的家乡煌陵。至于龙鼎,他为削弱手下神官的势力,在瑶池举办了一场鸿门宴,将星师嬴煞的把柄当着众仙神的面,公之于众。”
“嬴煞星师娶了灵芝族的女人,生了个小灵芝,还收留了魔族徒弟虞星连,赠予他法器——嬴煞星盘。嬴煞一心护他,龙鼎不依不饶,最终星师九族被诛。”
“年少时的虞星连是魔族不受宠的孩子,所以一心想跟着星师也是情理之中,毕竟他那时在魔族的身份不被认可。”
大龙女一边叹息,一边无奈地笑了笑:“大概龙鼎师尊也没想到堂堂三界之主,能栽在一个毛头小子手里。”
秦熄问道:“阿娘怀疑,魔宗师的崛起,跟嬴煞的星盘有关?”
“有这个可能,他来得突然,若非如此,龙鲛也不会去的这么快……”
提到阿鲛,秦熄瞬间变脸:“不要提她。”
大龙女道:“娘知道,你也不想她死。师尊那么多女儿,属她跟你最亲近,你若真心疼她,那就打起精神来,打败魔宗师,为她报仇!”
秦熄没有说话,仰头靠在枕头上,目光呆滞。
龙鼎女儿众多,秦熄又常年三界到处奔走,他能叫得上名字的并不多。
只记得最大的妹妹龙坪。三百年前仙逝了,凶手至今不明。
双胞胎姐妹龙玫和龙瑰命途多舛。姐姐龙玫由于下凡时被奸人所害,不幸失去仙器护体,死在凡间的一个村庄里,姐姐死后,妹妹龙瑰为了巩固龙鼎的位置,被龙鼎赐给一个年迈的神官。
最小的妹妹龙堤天赋异禀,自幼潜心修炼,却因妄图争夺帝位,被龙鼎贬到凡间最贫苦落后的国家坐镇,那种四面环山气候恶劣被称为“穷山恶水出刁民”的地方。龙堤去了没多久,就跟神界失去了联络,从此下落不明。
当然,跟他最好的还属水神龙鲛。
自从离开了稻香城,秦熄做了好久的噩梦,梦中是阿鲛是在湖边向他做最后的道别。
阿鲛对秦熄说:“大哥,是我对不起你。”
秦熄为她做了最后的安魂之术,用曾经在月师白燚那里学来的祷言当成临终的送行,希望妹妹可以平安地去。
阿鲛的残魂泣不成声:“大哥,再见了。”
虽然在煌陵听学过好几次,但他一直觉得白燚教的祷言是垃圾,若非心疼阿鲛,他断不会将这压箱底的功夫搬出来。
半响,他掀开被褥,光着脚下地了。刚走两步,就在一阵眩晕中倒下。
“熄儿,你做什么!”
大龙女见状,也无法拦住他,只好喊了门外守夜的羽童。
“殿下,你怎么下地了!”羽童急忙上来搀扶。
而秦熄耳朵嗡嗡的,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视野一片模糊,想到陆雪缘还在宗师手里,他就无法安稳地在这里躺着,做一个需要人保护的缩头乌龟。
羽童求助似的看了看大龙女,跪在地上:“求您想想办法!殿下绝对不能去送死,若他有什么闪失,整个玄龙卫和魔东铁骑都会为他陪葬。”
“熄儿!你冷静一下,熄儿!”大龙女话音未落,秦熄捏了捏扳指,将其魂魄收回。
羽童难以置信,又看了看自己主子,道:“殿下一向冷静自持,当年四殿下于渡劫日前夕,将魔宗师装入酒缸,您为了大局着想,没有向帝君通禀。龙玫公主误入沼泽村,被凡间的刁民扣押,您都没有贸然下凡。后来水神殿下仙逝,您也能为她体面送行,如今是怎么了?”
秦熄突然停止了挣扎,像被施了定身术,整个身子定在那里。他一把推开羽童,下一刻,门扉开了。
陆沉棠一袭白衣走进屋,看着眼前的秦熄。
摩挲着黑扳指,微红的眼尾写满了疲劳,却始终哭不出来。他愣了半响,还是笑出了声。
是啊,他一向冷静,处事决绝。
他是龙鼎帝君看重的继承人,身上流着神魔两族的血,他的一举一动都要维持神魔两界的安稳,肩负着凡间和平的希望,哪怕发生天大的事,都不能因为个人情感用左右天规秩序。
可是这样真的是最好的吗?
秦熄不禁想起年少时的自己,若他能少一些凉薄,多一些人性,当年的龙霁安也不会对他这个大哥心灰意冷,愤然入魔。
陆沉棠听着秦熄比哭都难听的笑声,他拔出悬挂在墙上的佩剑,递到秦熄面前,冷冷地看着他:“拔出来。”
“……”秦熄,“做什么?”
陆沉棠加重语气:“我让你拔出来!”
颤巍巍的手伸出来,握住剑柄,他面色苍白,垂散的黑发,汗涔涔的亵衣粘在身上,凛冽的剑气一闪而过,最终剑柄还是与鞘口合在一起。
“你这个样子,能去救她吗?”陆沉棠不想跟他吵,他半蹲在秦熄身旁,握住那条缠满绷带的手臂,道:“我帮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