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的最后,阿鲛知道即使遍体鳞伤,自己依然有爱人的能力。
邪恶败坏的是九婴,不是她。
阿鲛笑了,仿佛从未如此解脱。
她满脸愤世嫉俗,道:“就算是死,我也不愿意做个和亲公主,这是我的选择。做了龙鼎几百年的女儿,从来都是身不由己,如今终于可以,做一会主了。九婴,你给我听好了,我龙鲛,是为自由而死的!”
九婴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什么:“阿鲛,其实本不用这么辛苦……你这般固执,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
阿鲛道:“今生你对不起我,下辈子,我还可以去寻你吗?”
“我伤害了你,又害你丧命,我这样的人,你还来寻我做什么呢?”
“完成我未完成的心愿,你还记得吗?你说过的,你要陪我一起过中秋佳节,陪我饮酒赏月,楠舟,难道你忘了吗……”
九婴哭笑不得,捂着脸道:“阿鲛,你知道你什么时候最迷人吗?”
阿鲛眨了眨眼睛。
九婴说:“整个三界都在为争夺香火斗得头破血流,而你却能捂着耳朵,满心满眼只想着花前月下的这种天真的样子。”
阿鲛沉默了,突然,她惨然一笑。
“晏楠舟,我诅咒你,今生今世,永生永世……”
九婴凝望着她,听她说完。
阿鲛咬着牙,斩钉截铁道:“永生永世都无法拥有正统的官位,稻香城不是你的,水神殿下的位置也不是你的!你的主人不可能统治三界,早晚有人收拾你们,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蠕虫,一个个下地狱去吧!”
方才还深情款款至死不渝,转眼就降下诅咒,这翻脸够快的!
九婴明显被她吓到了,他八颗破头颤了两颤,惊愕无比:“你说什么?”
阿鲛放肆大笑,笑得格外瘆人,笑到最后,声音都变了,“我的表哥景王殿下,他不会放过你们的!他会成功渡劫,变成三界一手遮天的神官,他会给我报仇的,你,你们,还有你的主人,你们就等着这一天吧!”
紧接着,她的残魂被一团凭空出现的火焰灼烧着,格外刺眼。
“阿鲛!不要这样,阿鲛,我……我不会忘记你的,求求你不要这样,你还有机会……”
突然,巨大的黑团笼罩过来。
轰隆——!
一道光狠狠劈下。
这一招实打实地击中了她,没有留手。
阿鲛失声尖叫———
“阿鲛!阿鲛!”
九婴痛哭,却无能为力。
只能眼看着那虚无的魂魄被黑团撕裂,火焰已经将其灼烧一半,又在这黑团的袭击下变得愈发透明,化成几条袅袅的烟雾。
自知命绝于此,阿鲛双目瞪圆,声嘶力竭地吼叫。
“晏楠舟,我不会原谅你的!永远不会!我希望你,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啊啊啊啊啊啊!!”
她想哭,很想很想。
那个曾经产出千万鲛珠的水神殿下,如今再也无法落泪了。
看着她痛苦的样子,九婴惧怕极了。
“阿鲛,对不起,对不起……”
九婴的八颗头连续发抖,灭顶的恐惧袭来,令他每抽一下,声线都撕裂一分。
“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该……不要!阿鲛,该死的不是你,是我!是我!对不起……”
阿鲛张了张口,仿佛还要说些什么,奈何时辰已到。
她挣扎着,极速抽气……
很快很快,就彻底消散了。
伴随着阿鲛最后一缕残魂的消散,身后的黑团逐渐变大,它吸食了残魂最后的法力,心满意足地享受着吞噬她的美味,最终幻化成一只嗜血蝙蝠。
九婴望着嗜血蝙蝠,语气毫无感情:“参见宗师。”
嗜血蝙蝠对九婴说:“我对你太失望了,你乃上古凶兽,也是本座的护法坐骑,竟然……竟然对一个鲛仙动了情!”
“宗师!水神已死,让她安息吧。”九婴不甘道,“如今的局面,你我都不愿见到,我已经应你的要求,杀了水神,求求你别再逼我了。”
嗜血蝙蝠道:“我要的东西呢?”
九婴恢复成人形,施法张开手掌。
几道紫黑色的光束放射而出,里面是一朵妖娆的黑莲花。
氤氲的紫雾飘在空中,宛如一支毛笔,在云层中龙飞凤舞八个字:
鲛仙碎骨,梦断南洋。
*
湖底之下,陆雪缘等了秦熄好久。待他返回时,她没好气地问:“你去哪了?”
秦熄波澜不惊地走到她面前,随即双手将她揽在怀里,紧紧抱住。陆雪缘不知秦熄为何突然抱她,只是呆呆站在原地,任他抱着。
“你怎么了?”陆雪缘心道:不会还未从阿鲛的幻影中走出来吧?
事实证明,她猜对了。
看到阿鲛在悔恨中死去,完全诠释了蓝色曼珠沙华的花语:骗情绝爱,痴心错付。
秦熄一瞬间心乱如麻,想到他对陆雪缘还有隐瞒,无论是他对香炉心法的算计,还是陆沉棠还活着的事实,心里隐隐作痛。陆雪缘这种人,典型的死心眼,她可以为爱去死,却接受不了被爱所欺,尤其是以一种下作的手段去骗她。
秦熄拉起陆雪缘的手,在她苍白的指甲上摩挲,抬眸看她:“疼吗?”
陆雪缘知道他在自责,道:“又不是你做的。”虽然你在南湘城也很混蛋,但是没必要把别人的错往自己身上揽啊。
秦熄:“那也是真的疼过。”
魂识附于死者生前的影像,只能共情情绪,痛感却会大幅度减弱。
所以秦熄说的疼过,不是只陆雪缘共情阿鲛被拔指甲,而是说的他邪毒发作那次,逼她在长满倒刺的琴弦上弹琴。
陆雪缘不想再提过去的事了,她双脚踏在礁石上,背对着他,岔开话题,“稻香城的百姓那样侮辱她,冤枉她,琉音竟没有想过为自己申冤。”
秦熄道:“生而为人,人心最经不住考验。一群是非不分的杂碎而已,即使知道了真相又怎样,指望他们道歉吗?”
陆雪缘猛地回眸:“可是此仇不报,曲琉音会坐立难眠。”
“我看她挺看得开的。”秦熄说:“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
“你这是变着法骂我呢?”
陆雪缘一脚踹过去,结果下一刻,秦熄攥住她飞来的脚踝,僵持了半响,才放开。
秦熄问:“叛徒死了,解气了?”
陆雪缘用力挣脱,却死活抽不出来:“还不够,我还要找到龙川先生,了解当年的情况。”
“你的意思是,本座还需一路护送你去京城?”
秦熄眯眼看着她。
一低头,蓦然发现那段皓腕上的圆环,又明亮了几分。
秦熄怔了怔。
随即望向陆雪缘,似乎发现了什么了不得之事。
陆雪缘被盯得发毛,将手腕收缩回来,“帮人帮到底,莫非你后悔了?”
秦熄眸光幽深。
陆雪缘认认真真地问道:“阿鲛和九婴的事,你怎么看?”
秦熄看了她一眼,没有回话。
陆雪缘说:“若我是阿鲛,九婴身-下的九颗头,都别想活着。”
秦熄无奈笑了。
氛围瞬间变得怪异又滑稽。用这种半开玩笑的方式与他讲话,是自打他们相识以来,从未有过的放松。
陆雪缘看了秦熄一眼,“想什么呢?”
秦熄定力很好,只是摇头。
陆雪缘伸出一根指头,点着他的下颌:“方才与九婴交手时,我发现他的九颗头颅也有主次之分,每颗头分担的法力不一样,只要寻到主头,将其擒住,其他的就简单多了。”
秦熄侧眸看她,目光却仍停留在那圆环上,仿佛没有在听她说话。
紧接着,陆雪缘又道:“不过既然这九颗头能杵在脖子上各司其职,也就意味着,他拥有九九八十一种变化,是三界变化最强的妖。这种幻术极易混淆视听,除了适用于两兵交战,还会制造许多迷案……”她一愣,“秦熄,你为何这样看我……”
她不知他为何这样看她,难道他曾经以为她只是个魔修,想不到对凶兽也颇有研究?
秦熄收回了目光:“没什么。”
“算了,不说这个了。”陆雪缘盯着蝴-蝶刀上的血,若有所思说:“水神殿下心性纯良,她不会把九婴怎么样的,有些事情,顺带帮她做了也好。”
“她一向如此。”秦熄抚摸着发光的圆环,语气中透着淡淡的忧伤,“你若是气不过,想为水神报仇,倒不至于针对九婴,如今香火稀缺,将来与他,少不了兵戎相见。”
“罢了,人各有命。”陆雪缘道,“当年顾城宁没有死在我的刀下,是该感恩戴德。”
黑扳指突然闪了一下,秦熄一怔。
她借机推开他,说:“我去找曲琉音。”
陆雪缘起身避开秦熄,寻了个礁石洞口,躬身藏了起来,翡翠灯自袖口滚落。
她心想,放魂的时辰到了。
揉了揉手腕,也不知道被秦熄施了什么法,方才那圆环骤然缩紧,死死咬着她的脉搏。
看着那环,随即掏出刀刃,正要划破手指,突然她想到那颗被剪掉的头颅。
依靠邪种炼成了龙涎术,却无法精通术法,说到底,九婴才是龙涎术的祖宗,而其中的秘密,在那颗头颅中。
虽然当时情况危急,她依然分辨得出,那颗头是九婴的主头,便偷偷取了他的血,想一探究竟。断头处流出的血液中有着些许九婴的记忆,陆雪缘能够察觉出,九婴好像真的爱上了阿鲛。
这一点令她很意外。
上古时期的九婴就是变温动物,心脏不可能有任何温度,想不到经过千万年的进化,竟然产生了一丝感情。虽然不多,但若有一点点,陆雪缘就觉得日后还可以为阿鲛扳回一局,或者说利用这一点,让九婴沦为她的刀下鬼……
蝴.蝶刀划破动脉。
血水淅淅沥沥落入翡翠灯。
陆雪缘已然将人魂放出,不一会儿,灯芯活泛起来,随着法术蓄力逐渐沸腾。同样沸腾起来的,还有她手腕上的圆环。
陆雪缘咬紧失血的下唇,冀图缓解。
好在这么久以来,都是背着秦熄偷偷放魂,已经习惯了。
她紧紧抱着翡翠灯,它虽是萧鹜给的,但里面承载着夏聆町复活的希望,所以即使再深的痛苦,她也能忍受。然而,她还是低估了翡翠灯的吸血能力。不足半个时辰,已经浑身虚脱,大汗淋漓。
陆雪缘撑起身子,收好翡翠灯,回到了方才与秦熄插科打诨的地方。
“秦熄?”
寻着光亮,却没有看到男人的影子。
见鬼了,刚刚还在这里。
自打离开南湘城,秦熄极少离开她。
陆雪缘双手交叠地来回敲着,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她回头,却发现什么都没有。
可是方才明明有人碰到她了……
身后是一滩刺眼的血,周边明显有打斗的痕迹。
她对湖底不太熟悉,水下功夫也一般,这一瞬间,只觉得惴惴不安。
背后传来一阵诡异的声波。
轻微的吱吱声,喘息声回荡,时而尖锐,时而微弱。
视野中忽明忽暗的黑影。
陆雪缘单手捂住一只耳朵,声音丝毫不减,她喃喃道:“这是蝙蝠的声音……”
轰隆隆——
霎时,湖底剧烈摇晃颠簸。
潺潺的海浪声,波涛滚滚,岩石轰然塌落,水藻乱糟糟的,隐隐有魔息裹挟着火星,带着无数箭矢射入湖底!!
难道秦熄遇到危险了?
陆雪缘躲避着箭矢,在一块块礁石边缘穿梭,突然身后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
“陆小姐,快逃!”
曲琉音拉着她,就往海底深处去。
“琉音!”陆雪缘边跑边喊,道,“你看到秦熄了吗?”
“什么,他不是去找你了吗?”曲琉音道,“方才还在这里。”
难道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
想到方才战火连天的响声,陆雪缘说:“找不到他,我是不会走的。”
曲琉音焦急地抓住陆雪缘,“不要管他了,来不及了,我知道一处密道避难,快跑!“
“琉音……”
忽然,陆雪缘甩开曲琉音的手。视线直直的,后撤两步,“你可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我穿着什么颜色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