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李唐覆灭之后,中原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动荡时期,史称五代十国。后来陈桥兵变,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杯酒释兵权,北宋在中原建立。
扬州城内有一个青山书院,文人墨客、才子学究多于此会聚。
此时正值仲冬,但扬州的冬日并不是很寒冷,连飘雪都是少见。这时,一位青年自青山书院走出。他很清瘦,面容是世间罕有的俊美,眉毛细长,一双凤目温润至极。他半散着头发,一根青色的发带在风中飘扬。他的怀里抱着几卷书。
“温先生,慢走!”几个人在他身后唤道。
“哎。”他回身应了,向外走去。
偏偏这时候天上飘起了雪花,他似是畏寒般地紧了紧外氅,打了个哆嗦,他低声抱怨了一句:“真是倒霉,一出来就下雪。”他匆匆向一旁的店家走去。
“温先生又来了。”店家老板笑着打了声招呼。
“嗯,麻烦帮我来壶热茶。”
“好嘞,马上!”
许是天冷的缘故,今天店里人格外多,连个空桌也没有,他只好走向了一个人最少的桌子旁。那只坐了一个人,头上束着高马尾,身上一袭黑衣,他正自饮自酌。
“这位……客官,我能坐这吗?”
那人抬起头,温和一笑:“当然可以。”
四目相对。
看着那张明明是陌生的英俊面容,他竟觉得熟悉得很,心中忽地涌出一种难过的情绪,莫名有些想哭。
那人也怔住了,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杯。他面部硬挺的线条如同软化般变得格外柔和。
两人懵懵地对视了一会儿,终是觉察到有一丝不妥,尴尬地移开了目光。
他坐了下来,为自己刚刚的失态有些发窘。他手忙脚乱地为自己甚斟了盏茶。他没有注意到那人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一盏热茶下肚,刚刚的窘迫才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强烈的好奇。那个人是谁?为什么自己见到他会有这般感受?
他小心翼翼转过头,却又正好撞上那人的目光。他的心不受控制地狠狠一跳,脸颊莫名躁热起来。他咬了咬唇,小声问:“我们之前哪里见过吗?”
那人一愣:“没有吧……”
“我总觉得你很熟悉……”
“但我觉得你很熟悉。”
这两句话几乎是在同一刻说的,两人都怔住了,愣愣地盯着彼此。
“敢问怎么称呼……”他低下了头。
“在下姓余,名庆华。”
“可……可有表字?”
“并无。你呢?”
“在下姓温,单名一个柳字,杨柳的柳,表字仲允,仲冬的仲,允诺的允。”
仲冬的允诺。
“很好听。”余庆华温和地笑了笑。
“你也是。”温柳对余庆华报以一笑。
“真的?我从小到大可没几个人说我名好听。”余庆华有些吃惊。
“真的!真的很好听。”温柳一脸真诚。
“谢谢。”余庆华颇为感激地看了李仲允一眼,“你是青山书院的先生吗?”
“你怎么知道?”这回轮到李仲允吃惊了。
“我看温先生一身书卷气,谦恭有礼,霁月光风,这离青山书院又这么近,想来那便是了。”
“那你……”温柳好奇地歪了歪头,打量着余庆华。余庆华身材挺拔,手指骨节分明,指腹上依稀可以看到些许的细茧,他应当是个习武之人吧。
“我?闲得很,成日里四处逛罢了。”余庆华笑着摇了摇头,又饮下一杯酒。
温柳的目光落在了余庆华身侧的佩剑上,他满是艳羡地开口道:“剑客?仗剑走天涯吗?那可真好,不像我,成日病恹恹的,除了扬州哪也没去过。”
余庆华哑然失笑:“哪有啊?左不过是祖上留了点闲钱够我挥霍罢了。”
“哦……”
两人聊了一阵子,初时的尴尬早已荡然无存,反而像是两个相识已久的故人多年之后再相逢。
“你不喝些酒吗?酒很暖身子的。”余庆华道。
“不了,我不太能喝酒。”温柳不好意思地说。见余庆华扬起了眉毛, 温柳赶忙又道,“我是真不能喝,一杯晕,两杯醉,三杯就要耍酒疯了。”
余庆华闻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温柳对余庆华的反应毫不意外,已经有太多人嘲笑过他的酒量了……但他能感受到余庆华的笑并非嘲笑,他莫名觉得余庆华的笑中带着一丝宠溺的味道。温柳不禁汗颜,好荒谬……
“没关系,”余庆华正了正色,“不喝酒也好,喝酒伤身。”
“那你还喝!”温柳几乎是下意识地轻轻踢了余庆华一脚。踢完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他脸上一阵滚烫。
“那我就改一改,可是我已经喝惯了啊,”余庆华突然凑了过来,他的气息拂在温柳脸上,“温先生,你要来看着我吗?”
温柳震惊于这近在咫尺的距离,可他的心中不仅升不出一丝一毫的厌烦,还有一丝不知为何的期待。鬼迷心窍:“未尝……不可。”
“那我随时恭候温先生到在下家中一叙。从这出去向西大约百步,有一座宅子,上面写着杨花归落,那就是我家。”
不知是不是温柳的错觉,余庆华的声音中竟带着一丝哽咽。
分别的时候,余庆华望着温柳的背影久久不能平静。
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总是做梦,梦中有一个人,他自小看大,他爱他刻骨,他护他而死。
从他见到温柳的第一面起,从他与他交谈的第一句起,那些毫无规律的,纷乱的梦境碎片终于织出了前世的全貌。
“温柳……”
我记起你了,我遇见你了……
感谢上苍垂幸,让你我故人再次重逢于这一世红尘。
而此时的温柳还没有意识到刚刚令他莫名无措而愉悦的男人与自已有何渊源。
温柳抱着那几卷书在冷风中皱了皱眉,匆匆向家里走去。
“二爷回来了?”
当温柳推开府宅的门后,一名小厮从他手中接过那几卷书。
“沈衡,我哥回来了吗?”
“还没呢,二爷。主子说了,今儿他和几位同僚有个应酬,晚些再回来,王五跟着去了。”
“唉,我哥真是,自从做了个小官,就越来越不顾家了。一个闲职,也没什么活,结果今天喝酒,明儿诗会的,不带我就算了,还一天到晚见不着个人影。”温柳有些气恼地抱怨着。
“想你哥了?”温柳的嫂子白妤娩笑着走了出来,“你呀,从小到大都那么粘你哥。”
“嫂子你也出去呀?”温柳惊异地看着白妤娩向外走去。
“嗯,你自己好好在家呆着。”
温柳有点郁闷,胡乱地吃了口饭后便歇息了。
他做了个梦……
“皇子?你是哪门子的皇子?你是哪来的野种都不一定呢!”
“太子殿下恕罪!奴才知错了……”好疼……
“三爷!属下下在……”那个人好熟悉……
“疼……”
“小允!”
“臣弟给皇兄请安。”那抹明黄色令他心安。
“温柳……”蛊惑的,软湿的,缠绵的,爱欲的……
“顾先生……”
“王爷……”
“三叔!”
“皇兄……皇兄!臣弟来晚了……哥,你哄哄我……”
“三叔爱的人,想护的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顾大人……将军……隽辰!”
“属下誓死护卫三爷此身清白。
“余庆华!”
“温柳,我爱你……”
“余庆华……”
好疼,睡梦中的温柳痛得蜷起了身子,好像烈火焚身……
“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
温柳猛地睁开了眼睛。
四周一边寂静,黑暗笼罩着他,唯几缕月光照在他的榻上。
浮生如梦,梦魂牵肠。
两世交替,似真似幻。
温柳抹了把脸,湿漉漉的一片。他蜷缩着,缓了好久浑身上下的疼痛才稍稍缓解,才勉强分辨出何为现实。他静悄悄地站起身,走了出去,没有惊动任何人。深夜的寂静让他清晰地听到上一世的李昊乾,这一世的温衡与他两世的嫂子匀称的呼吸声。
皇兄,不,哥,何其有幸与你再论手足情。无论是曾经的李仲允,还是现在的温柳,你永远都是那个疼我宠我的兄长。
温柳又是心酸又是欣慰地笑了一下,转身向余庆华告诉他的地方而去。
杨花归落,余庆华,你一直在等我,对不对?
温柳一路飞奔,奔向他的归宿。
月光很柔和,倾泻在街道上,仿佛特意为他引路似的正正好好让“杨花归落”那几个字清晰地映入温柳的眼中。
他的心按纳不住地跳动,他的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
“笃,笃,笃。”
门几乎在一瞬间被打开,余庆华在看到温柳的那一瞬怔住了。
“温……先生?”
温柳向前踏出一步,仰头凝望着余庆华的双眼。
四目相接,无需明言。
温柳的眼中溢出了泪水,他轻轻一笑:“余庆华,我来教你下棋了。”
余庆华浑身一震,泪水汹涌而下,他不敢相信般地伸出手轻抚着温柳的面颊:“温柳……你,回来了?你也记起来了?”
“嗯……”温柳一头栽进了余庆华的怀里,“你抱抱我,抱紧点……”
余庆华紧紧搂住了温柳,两人皆是泣不成声。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当两人终于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后,他们相依相偎着坐在屋内。
“我自小就做梦,梦里零零碎碎的都是上辈子的记忆。只是,直到今天我遇见你,我才意识到梦里那个人于我是何等的重要。你呢?”
“我是遇见你之后才想起来的。而且,你知道吗?我哥和我嫂子都没变!只不过,我哥现在叫温衡了而已。唉,上辈子我哥一直都不知道咱俩的事,现在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温柳咕哝着。
“皇上,皇后娘娘?”余庆华哽住了,“他们记得吗?”
“没有。”
“那你父母……?”
“应该不是,我这一世有记忆开始就没有我父母的印象,他们都早亡了,我是我哥带大的。”
“嗯,你还记不记得裴景煜、岳永文他们两个?”
“他们也在!”
“对,他们也都不记的了,不过我们还是自幼相熟。他们两个,唉,真是大出乎我意料啊,我现在都不好意思老去找他们,简直了……”
温柳笑出了声:“他们呀,正经的相爱相杀。”
“对了,”余庆华默了默而后轻声问,“上辈子,你……是怎么……”余庆华的嘴唇轻微颤了颤,他还是说不出那个字。
“没怎么,老死了呗。”温柳勾住了余庆华的脖子,去吻他的唇,试图蒙混过关。
“别想骗我。”余庆华扳住了温柳,满眼疼惜地望着他,“唐代柳亲王的事迹可不生僻,我从小到大听过很多。我死后四年,大唐灭亡了。他们说那一夜……柳王府着火了……上天都为你鸣冤,雷雳宫柳,漫天飞雪……温柳,你那四年很难熬吧……”
“没什么,”温柳笑了笑,“很快就过去了。”
“胡说!你独守着一个快要灭亡的国家苦苦撑了四年,最后烈火焚身。结果你说,没什么?怎么可能没什么,你得多疼啊……”余庆华紧紧将他搂在怀里,他那滚热的泪水滴落在李仲允的发顶。
温柳把头埋在余庆华的怀里,闷声道:“当年,李泽沐把你的身子烧了……我就……”
“傻子!”余庆华哽咽着低斥了一句。
温柳抬起头,伸手拂去了余庆华的泪水,他温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眼下这辈子才是最重要的。”
余庆华抱着他,没吭声。
“诶,对,你猜我哥和嫂子这辈子的孩子是谁?”
余庆华的脸色一僵:“不能是……”
“当然不是!是温,隽,辰。”温柳字一顿。
“啊……吓我一跳。”余庆华松了口气,“他怎么样?”
“挺好的啊,就是我哥和嫂子天天粘着,把隽辰撇给他外公了。”
“白将军?”
“对。”
“天哪……”余庆华有点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所以,老天爷还是心软了,可怜咱们上一世太苦,便让咱们在这一世重逢。红尘故人,团圆美满。”
“是啊……”余庆华睫毛垂落,吻了下来。
久违的缠绵。
第二日两人醒来时,天已大亮。
“妈呀,我哥!”温柳顾不上浑身的酸乏,匆匆爬了起来,“我哥要是发现我不在该急死了!余庆华,我晚些再来找你!”
“去吧。”余庆华慵懒地笑了笑。
“哥……”温柳一进屋就看到温衡皱着眉盯着自己。
“夜不归宿,你长能耐了!跪下!”温衡一脸严肃。
“哥……”温柳垂下了头,乖乖跪下了。
“你去哪了?”
温柳望着那张他熟知两世的脸,一时有些恍忽。皇兄,二哥……还是如今的大哥……温柳的鼻子有些泛酸。
“不说话?出去鬼混了?什么时候添的毛病!不罚你是不行了啊!”温衡拿起放在一旁的戒鞭,挥向温柳的后背。这一下看似很重,其实温衡并没有使上多大的力道,落在身上也只是稍有痛感。他终究是心疼的。
可温柳的泪却瞬间流了下来,那是深重而压抑的思念、不舍、贪恋与极致的喜悦。
“小允,你……你很疼吗?”温衡慌了,一下丢开戒鞭,俯身去安慰他的弟弟。
“哥……”温柳呜咽着扑进了温衡的怀里。
“怎么了?你是受什么委屈了吗?你同哥说,哥替你出气!”
温柳听着这话,又是想哭,又是想笑,他摇了摇头。
“那你怎么了?”温衡担心不已。
“我……我做了个梦,梦里……你死了……”温柳一想到前世皇兄之死,那种沉重的自责与悲痛又漫上心头。
“小允啊,”温衡啼笑皆非,“一个梦罢了,又不是真的,哭什么?听话,别哭了。看来以后我真不能总出去了,我这傻弟弟几天不见我就梦见没哥了,再多不见几天,岂不要梦见全家都没了!”
“哥!”
“好了,好了,呸呸呸,我胡说的,起来吧,小允。我呀,真是服了你了。”
看看,自家兄长就是好说话。
番外就比较扯淡了……哈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3章 番外·重逢(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