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亡魂,举国上下,悲恸阵阵,恨声连天。
当李仲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起初他是不相信的。太荒诞了,太疯狂了……可是满宫上下的风风雨雨以及裴景煜与岳永文带来的准确消息不容他不信。
一街的死尸,蜿蜒的血河……每具尸首上面都插着不只一支箭。这与血洗长安有何区别?攻打敌国尚且不至于此,更何况对自己国家的百姓……
惨无人道。惨绝人寰。
昏君?不!十足的暴君!比之隋炀,有过之而无不及!
李仲允在那一刻垮了,他跌跪在地,长跪不起。咳声几欲穿透胸腔,股股鲜血喷涌而出,旧疾复发。自责与悔恨几乎要将他淹没,他们为他而来,却也为他而死。
谢大人……谢大人……还有那些他连认识都不认识的百姓……
我其实很无能,我不值得你们为我如此啊……
李仲允陷入了昏迷,困在了纷乱无绪的梦中。梦境很混乱,他先是看到了成千上万,混身是血的人将他包围,向他逼近。如同鬼魅,如同幽魂……
他们碎碎念着:“还我命……你还我命来……”
他被困住,无处逃脱,无处躲避。他只能道歉,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不起你们……我还罪……”
“你还得清吗?你还得清吗!”他们在凄厉地尖叫。
“不,不要你还,我们是自愿的……我们是自愿的……”他们又低喃着。
“不!不!你得还!你得还!你下来……下来陪我们!!”他们又开始尖叫,向李仲允扑了过来。
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出现,有人抱住了他,那个怀抱很温暖,很坚实,令他心安。可是,只片刻的功夫,那感觉却渐渐淡去了……
“温柳,我爱你……”他听见他说。
“余庆华!不要!余庆华……你不要走……求你了,不要走……”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爱人为他被厉鬼吞噬。
让我死吧……求求你们了,让我死吧……
场景转换。
茫茫雪原,鹅毛大雪纷纷而下。冷,好冷,太冷了……彻骨之寒。
有人。他看见了一个人,他激动到哽咽,他熟悉到心慌。
“皇兄……”
他拼了命地去追,可双腿却怎么也使不上劲。越来越远。
“皇兄!皇兄!你等等我……别不要我……二哥……哥……”
“三叔!”一声稚嫩的女童音。
“皇兄……求你了,回头看看我……”
“三叔!醒醒!”
李仲允霍然睁开眼睛,一个女孩的脸出现在眼前。现实与梦境交织着,几欲把他逼疯。
“三叔,你做噩梦了?”女孩一脸关切地望着他。
“浅……予?”李仲允嘶哑道。
“嗯,是我。”浅予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用力地点点头。
李仲允渐渐缓过神来,他发觉这里并不是阑雪殿,而是皇帝寝宫的偏殿!
“我为什么在这儿?”
“皇上让的,说是这里可以让三叔好好养病。”浅予咕哝道。
李仲允怔了一下,缓缓支起身子,而后轻声问:“你为什么不叫他皇兄?”
浅予撅了撅嘴,凑到了李仲允耳边,她小声道:“偷偷告诉你,三叔,我一点也不喜欢他,所以我不认他当哥哥。”
“为什么呢?”
“因为他一点也不讨喜,冷的像个大冰坨。我每次去找他玩,他都不搭理我,后来我就不去找他了。结果呢?他又来问我为什么不去找他了,这人,好奇怪啊!而且呀,三叔,我还听说他杀了好多人,所以他一定不是好人!我不喜欢他!”浅予一本正经地说。
“浅予,别人说的话听听就罢了,但你确实要离你哥远一点。但如果必须接触时,你一定要对他恭顺讨好,千万不要把你的想法表露出一星半点,记住了吗?”李仲允轻轻抚了抚浅予肉嘟嘟的小脸蛋。
“嗯,记住了。”浅予答应得爽快。
“回你母妃那去吧,以后别来找三叔了,听话。”
“为什么不能找三叔?”浅予睁大了眼睛,不解道。
李仲允板着脸,严肃道:“因为这殿里住着一个专吃小孩的怪物,三叔怕你被吃掉。”
“啊?那我走了,三叔!”浅予一遛烟跑开了。
李仲允苦笑了一下,但终于是松了口气。
夜深了,月亮悄悄探出了头窥视着人间,它似乎被什么吓了一跳,躲到了厚厚的云后边。
吉丰兵营内,大摆宴席。
“哎哟,众将士今日为何如此热情?”胡宗方一脸诧愕。
“自然是为之前的冲撞赔礼道歉了,还请将军海涵。将军上座。”李隽辰笑着比划了个“请”的手势。
胡宗方没动,本来他是不愿来这劳什子宴会的,他只想搞女人,可他几乎是被绑着来的。再加上现场这氛围,总感觉好像有几分鸿门宴的味道。
“啊,那个……本将今日身体稍有不适,就不……啊--”一剑贯心。
“好了。”李隽辰淡定地抽出了剑,走入上座,端起一盏酒,“诸位,今日之行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今同饮此酒,以为盟誓,愿诸位戳力同心,替天行道!”
“清君侧,除邪佞!”
皇宫的九门此刻也悄无声息地变动着。
余庆华对皇宫的巡视极为熟悉,外加之他的武艺是一等一的好,所以早在刚入夜时他便潜进了宫。
他与那些早就联系好的先皇旧部相互配合,迅速掌控住了九门。
此时,由李隽辰和江于万率领的吉丰与平留军营的兵马同时出动,分作九路人马向皇宫包围而去。
这一幕与十九年前的安氏叛变何其相似,可却又天差地别。
可两个军营的异动如何能做到滴水不漏?终是惊动了九安与长庆军营。
皇宫内,李泽沐正与茉殇翻云覆雨,丝毫不察即将到来的危险。
“皇上!皇上!大事不好了啊!吉丰军营与平留军营的人马冲皇宫杀进来了!是宁郡王与江于万带的兵!”常荣跪于殿外哭天抢地。
“什么?!”李泽沐“腾”地坐了起来,“胡宗方呢?”
“不知道啊,皇上……”
“天杀的!立刻传令九安,长庆进宫护驾!”
“是……”常荣狼狈地跑开了。
常荣的嗓门之大让身处偏殿的李仲允听的一清二楚。他立刻披衣起身,全阵以待。
九门大开,军队进入皇宫没有费丝毫的力气,立刻便于李泽沐手下的侍卫战成一片。不多时,秦田与武忠顺也带着本营之兵前来救驾。一时间,双军战成一片,不分伯仲。
“三叔,”李泽沐缓缓走进偏殿,“他们又是为了三叔吗?”
李仲允阖着眼,淡淡道:“不知道。”
“他们是来杀朕的吗?”
“不知道。”
“三叔怎么什么也不知道啊。”李泽沐低叹一气,坐到了李仲允身边。
“君臣有别,皇上别辱没了自己的身份。”李仲允冷冷道。
李泽沐对这话充耳不闻,他向旁一靠偎在李仲允身上,贪婪地感受着李仲允身上的温度。
“三叔……”他低喃着,眼角竟滑下了一滴泪。
李仲允别过头,没搭理李泽沐,眼前之人只叫他恶心。
“皇上!您快移驾吧!他们打过来了!”常荣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
“三叔,你跟朕走。”李泽沐偏执地抓住了李仲允的手腕。
“松开。”李仲允挣了一下,出乎意料的是他竟轻而易举地挣开了。
“三叔很想被他们救走,是吗?因为三叔特别恨朕,一点也不想在这呆着,是吗?可是,三叔,朕真的很想和三叔呆在一起,哪怕三叔不愿意!”
李仲允听着这话,只觉得越听越不对劲,他回过头,正好撞上了那双载满了病态**的眼睛,他立时身上传来一阵恶寒。
“皇上!皇上!奴才求您快走吧!再不走真就来不及了!”常荣带着一群李泽沐手下的侍卫火急火燎地又赶了回来。
外面的厮杀声愈发近了,紧锁的殿门被撞得“咣咣”响。
李泽沐见情势危急,终是放弃了带上李仲允的想法,转身在侍卫们的保护下匆匆撤离。
宫内,李隽辰以一抵十,杀红了眼。突然,一个人影在李隽辰的余光中一闪而过,他心念一动,奋力杀出重围,向那人追去。
“灵儿!”李隽辰一把将她制住,剑锋抵在了她纤细的脖颈上,“柳亲王在哪?快说!”
“王……王爷,奴婢不知情啊……”灵儿吓得脸色惨白。
“不知情?少给我装!信不信我现在要了你的小命!”李隽辰厉喝着,挥剑欲斩,“快说!”
灵儿双腿一软,险些跪下,她涕泪纵横:“我说……奴婢说……柳亲王在寝宫偏殿,求王爷饶奴婢一命!”
“饶你?先皇之死恐怕与你脱不了干系吧!你个卖主求荣的贱人还想活命?做梦!”李隽辰干脆利落,一剑封喉。继而,他立刻向李仲允所在之地赶去。
在一片混乱中,裴景煜与岳永文匿着身形,一边偷偷帮衬着李隽辰他们,一边迅速向偏殿而去。
“余庆华呢?”岳永文四处张望着。
“早就赶过去了!快走吧!诶--”裴景煜猛地拽了岳永文一把,躲过了一支破空而来的利箭。
“操。呃,咳咳,那个……谢了。”岳永文咕哝了一句。
裴景煜瞥了岳永文一眼,轻笑一声:“没想到啊,老子这辈子还能听见你同我说谢谢。”
“少啰唆!奶奶的,那不是秦田吗?”岳永文突然用手一指。
“他也冲偏殿去了!糟了!快走!”
“王爷,”秦田提着剑一步步走向李仲允,“你可真厉害啊,凭一己之力就掀起这么大的风浪。”
李仲允心中一紧,但面上不动声色,他平静道:“将军是想杀我吗?”
“不错,杀了你这个祸根,一切就可以结束了,皇上也会对我大加封赏的。”
李仲允淡淡一笑:“敢问将军,我活着他们尚且如此,那如果我死了,他们又岂会善罢干休?况且,将军怎知皇上也希望我死呢?”
秦田冷哼一声:“死到临头还多嘴多舌!”
李仲允依旧笑的从容:“还不一定是谁死到临头呢。”
秦田愣了一下,李仲允知道只这一瞬的愣神便足够了。果然,下一瞬,人影翻飞,寒光一闪,秦田身首异处。是的,李仲允之所以如此淡定,是因为他看到了余庆华。
“三爷!”余庆华一把抱起李仲允,“属下带你回家。”
李仲允在这一刻放下了一切烦恼,他满心喜悦地环住了余庆华的脖子,在他额上一吻:“好了,放我下来吧。”
余庆华轻轻一笑,放下了李仲允,护住他,在李隽辰及昔日同僚们的掩护下冲了出去。
“站住!你岂敢劫一罪人!”武忠顺大吼着带着一路人马冲了过来。
“余庆华!你快带王爷走!”裴景煜一个箭步挡在武忠顺前面。
“走!”江于万也护了过来。
“你……”李仲允怔住了,他看到江于万受伤了……没了一只胳膊,瞎了一只眼睛……
“咳咳……走吧,别管我,王爷……末将乃白将军麾下之人,故亦忠于王爷,末将心中亦知何为正义。末将恭送王爷!”江于万怒喝一声,向那些拦路之人杀去。
“走吧,三爷……”余庆华咬咬牙,强行拽着李仲允离开了。
李仲允热泪盈眶,他看到江千万的最后一眼是他跌倒在地……
裴景煜和岳永文深知他们必须拖住敌人足够长时间才能确保李仲允的安全。于是,他们发了疯,使出了看家本领,该防的守不防了,招招皆是致命的死手杀招。对方的人一个个倒下,他们身边的弟兄也死伤一片。他们砍伤了武忠顺几刀可他们身上也伤痕累累。
血越流越多,死亡的气息也越发浓重。他们在苦苦强撑。直到--
“将军!跑了!柳亲王跑了!那个余庆华和他们身边的侍卫太厉害了,末将几个人根本拦不住啊!”
“一群废物!”
这一刻,他们浑身的力气瞬间如同抽干一样消耗殆尽,天旋地转。
大地在震动,武忠顺带着他的残兵匆匆而去,四周静下来了。
悲风阵阵,鸟鸣哀哀。
“咳咳……岳永文,你怎么样……”
“不怎么样,好像要死了……”
裴景煜低低笑了一声:“巧了,我也是……”
“真是晦气,跟你死在一处……”
“是吗……我倒是挺高兴的……”
“哦……骗你的,我也挺高兴……”
“真的?咳咳……好意外啊……”
“算了,我嘴硬一辈子了,有句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什么?”
“我……喜欢你,咳,尽管你那几次弄得我很疼……”
“永文……我也……也是……”
“下辈子……你会忘了我吗……”
“不会……那碗盂婆汤,我绝不喝……”
长街上的斑驳血迹尚未尽,皇宫内却又尸横遍地,血海蜿蜒。逼宫之下,双方代价均极为惨重,无谓胜败。李泽沐被迫妥协,废李仲允之罪名,释楚怡年、上官宏、白玄清,复楚怡年原职,复其政事堂之位,复白玄清、上官宏军权,继续掌管吉丰、平留军营。而武忠顺则同时统领了九安和长庆两个军营。
逼宫的第二日,赵隶炎便递了辞呈告老还乡。临行之前,赵隶炎特意来柳王府见李仲允。
“赵大人,你一直都是个聪明人啊……”李仲允长叹一气。
赵隶炎默了默而后道:“王爷,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王爷你真觉得你还能力挽狂澜吗?大势已去,王爷还是明哲保身吧。”
李仲允苦笑了一声:“赵大人,道理我都懂,但我身处此位,于情于理我都做不到放手。我知道此番行经只是为我们暂且争得一时喘息之机,但只要还有一丝希望,我就不可能放弃。大唐上下腐的腐,烂的烂,主上昏慵,奸佞当道,结局也许无力改变,但哪怕能缓一缓也是好的啊……”
“王爷,纵使现在你有了兵权,但两大军营元气大伤,王爷你拼不了了。王爷这样,有意义吗?”
“赵大人,这不是意义不意义的问题,这是我必须要做的事。是为报先皇之恩,也是还我此生之罪。只有这样,我才能勉强有丝安慰。哪怕以我绵薄之力不可捍动排山倒海之势,我亦拼尽全力,无怨无悔。”
“罢了,”赵隶炎轻轻叹了口气,“那下官只能祝王爷好运了。”
“多谢赵大人。”李仲允轻声道。
下雪了。雪花扑天盖地地砸了下来,仿佛也因这世道的悲凉而怆然。
“老天爷,你也看不下去了吗……”
君之不仁,是为不君。
君之不君,以致臣乱。
臣之乱也,是为不臣。
君之不君,臣之不臣,王朝必衰也。
王朝兴衰,天之定数,非人力可改也。
……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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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不君不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