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都的皇宫大内全部被茫茫白雪覆盖了,守夜的宫人提着灯笼站在两边的朱墙下面,低眉顺眼的,都是在给跑进来的锦衣卫让道。
这些人轻功了得,靴子踩在雪地上都是没有声音的。跑也不是乱跑,而是鱼贯雁行,一队人带着个盐州要犯,整齐而迅疾穿过宫道,要往诏狱里去。
当看见迎面奔过来一匹马的时候,陈紫楼抬手,叫后面的锦衣卫都停下来。宫禁时辰,还敢在皇宫大内打马的人都是阎王主子。
一匹枣色骏马从远处极速奔袭而来,一路上扬起磅礴雪尘。眼看着马蹄就要踏上锦衣卫了,马上的少年才肯勒住缰绳,身下的健硕宝马立刻被拉得扬起前蹄,在风里嘶叫长吟,顿时碾碎了皇宫里的阒然死寂。
陈紫楼连同她身后的锦衣卫全都被马蹄搅了一脸的雪尘,但是指挥使没有动,手底下的锦衣卫也都不敢动。
穿着一身缟素孝衣的少年在马上微微颠着,投下来的冷厉目光劈开这伙锦衣卫,找到了藏在这些飞鱼服里面的“倭寇细作”,并且在看见人的一瞬间,眼中就冒出了难以压抑的愤怒与厌恶。
陈紫楼对马上的人行礼:“参见小殿下。”
指挥使已经说话了,手底下的锦衣卫就全部跟着行礼。墙下的宫人则是早就放下手里的灯笼,在雪地上跪下了。
他们跪的这位主子是个二世祖,大楚夏氏祁王的女儿,夏斯年。祁王乃是先帝的同胞妹妹,数年前身故,留下这么个独女,却没有袭爵。因此,虽然宫里的人都尊称夏斯年为小殿下,却是有名无实的。
“这么晚,小殿下怎么进宫了?”陈紫楼问道。
“夜里无趣,我进宫找个人来玩玩。”夏斯年拿马鞭指着被锦衣卫提在手里,头垂着,看似昏迷的岑语冰,说:“陈紫楼,我看她就很不错。”
陈紫楼皱眉看了一眼岑语冰,知道夏斯年夜闯宫禁,来势汹汹,就是专门冲着这个人来的,“小殿下,陛下命我将这个犯人押入诏狱,不容有失。”
“我没想叫你失了这个人犯。”夏斯年骑着马向陈紫楼逼近一步,简直是要踩在人的脸上了,“就当把人借我夏斯年一晚,天亮了我完璧归赵,亲自把她踢进你们锦衣卫的诏狱里,还不行吗?”
陈紫楼在夏斯年的马下没有被逼退一步,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说:“小殿下,这不合规矩。”
夏斯年目光暗沉下来,雪下得大,落在她肩上很快就积了起来,身上的素稿孝衣同样是被白雪反衬得阴沉难测。
片刻后,夏斯年盯着锦衣卫指挥使问道:“陈紫楼,你所说的规矩,到底是我大楚朝廷的规矩,还是你好主子司礼监的规矩?”
先帝为幼主留下的锦衣卫,早已经绳子换人牵,变成了司礼监的狗,这种大家都心昭不宣的事情也就夏斯年这个骄狂不驯的主子敢拿到台面上来说。这话不说还好,说了就是拿鞋底抽锦衣卫的脸,骂他们是家奴的家奴,简直连过街老鼠都不如。
宫道上,锦衣卫全都把头低下了,个个都脸皮紧绷,嘴闭成一条线,一言不发,不知道是太羞还是太恼。
积着薄雪的斗笠下,陈紫楼眉目微动,肃然说道:“锦衣卫的主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当朝陛下。”
“虎狼表忠心,说得好听。”夏斯年不再与锦衣卫周旋,当即抽响马鞭,策马冲进锦衣卫的队伍里,像一把雪亮尖刀撬开蚌壳,来抢夹藏在里面的人犯。
训练有素的锦衣卫反应很快,纷纷抽出绣春刀,但是有一半的人因为顾忌着夏斯年是皇亲国戚,算是自己的半个主子,所以不敢真的用刀刃去挡她,只好让刀鞘从手中飞出,去缓冲她冲踏过来的烈马。
夏斯年一只手拎起昏迷的岑语冰,把她放到马背上,然后立即冲出人群,风雪在她身体的两侧打横着飞过,耳边灌满了寒风呼啸。
锦衣卫纷纷跳上宫墙,用轻功踩着琉璃瓦在后面追她,夜里强劲的寒风把黑色衣摆吹得飞起,从高空中俯瞰,这些锦衣卫就像一群猎乌鸦。
夜里雪花漫天,视野是极差的。夏斯年自小在宫里长大,对宫中布局熟门熟路,所以她在和锦衣卫的追逐战中适时把马交给暗卫骑走,自己则故意不回王府,拎着犯人进了宫中一间无人的偏殿,不点灯。
把人扔到绣床上,夏斯年借着窗外雪色打量一眼这个人,年纪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身上脸上血糊糊的脏得很,刑部那帮人下手狠,把人打得不成样子。
夏斯年冷着脸,对人说:“喂,在马背上颠了那么久,该醒了吧。”
绣床上的人抱着自己,乱糟糟的衣服和头发随着身体全部蜷缩成一团,看起来像是很冷,又像是很疼。
“……”夏斯年把人抢来不是让她睡觉的,锦衣卫很快就会追来,还有今夜巡防的禁军,此刻就是她唯一的机会了,她无论如何也要抓紧时间从这个人的嘴里问出点东西来。
夏斯年一条长腿踩上绣床,把岑语冰的衣襟提起来,“你认不认得海川总兵夏成勋?”
岑语冰睫毛上的雪花抖动着,她沙哑地说:“……夏成勋?”
“对,夏成勋,你认得他对吗?”
岑语冰只觉得头很疼很疼,盐州被血洗那天的记忆在脑子里撕扯她,“我……我只知道他是我义父帐里的大将军,远远地见过几次,算不上认识。”
夏斯年有些失望,她继续说:“盐州城破那天,身在放孤关的夏将军因为没有收到总督的调令而不能及时出兵抗倭,等他千里奔袭赶到盐州的时候,发现城门已破,总督被杀,卫所军人竟然丢盔弃甲,不战而逃!”
“在没有一个援军的情况下,夏将军带着他的少数亲兵和倭寇血战三日,力竭而死……”说道此处,夏斯年的声音已经哽咽。
那个人明明答应她要回神都过年的,为什么……夏斯年下颌紧绷,用力提着岑语冰质问:“是不是你私通倭寇,杀了邵定棠,搅得整个海川军政大乱,害得夏将军战死沙场?!”
又是同样的问题,岑语冰感到无比厌烦,她用满是血污的眼睛看着夏斯年,说:“我没有。”
夏斯年胸膛起伏明显,呼吸变得有些粗重,“不是你,那是谁干的?你说!”
“我不知道!”岑语冰用手在前面扒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想把她的手从自己的衣襟上拿开。
“大楚被倭寇砍死了三万人,海川军政两大要员尽皆身亡,你凭什么一问三不知!”夏斯年在犯人的挣扎中却把她抓得离自己更近了,手指上被蹭得满是血污也不管,只继续问她:“你到底是不是倭寇细作?!”
“我不是!我不是!我恨死倭寇了!”岑语冰叫得很大声,小女儿尖利的嗓音就像刀刃,嗓子里已经咳出了血,她血红的眼睛瞪着夏斯年,就像是猎物被逼到悬崖边,在绝境中催生出的强大攻击性。
夏斯年微怔,这个人倒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软弱。
岑语冰血污的手抓住夏斯年的素白孝衣,问她:“狗倭寇杀了我盐州三万人,狗倭寇杀了我爹娘……”这次她没有称邵定棠和柳秾之是她的义父义母,而是叫他们爹娘,叫得同时心中酸楚,眼睛里泛起泪花,她只恨自己没早点这样叫他们,现在就算是叫了,他们也听不到了。
来不及了,全都来不及了,人都已经死了。
“你们都来问我是谁杀了邵定棠,那我又去问谁?”岑语冰一边流泪,一边抓着夏斯年的衣服问,“邵定棠是我爹啊……你们为什么非要说是我杀了我爹,我为什么要杀我爹?”
“……”夏斯年没想到这个人会突然哭得这么伤心,震惊得半天没说话,心里也挺难过的。
“血洗盐州的是倭寇,杀大楚人的也是倭寇,你们为什么不去问倭寇,反而来问我?”
岑语冰抓住夏斯年胸前的衣服,使劲摇她,哭着说:“你们这些恶人,把我爹娘还给我,把我爹娘还给我啊……”
夏斯年的孝衣被这个人抓得血迹斑斑,可她脸上却比刚才任何时候都要惨白,她冷漠且偏执地问道:“我把你爹娘还给你,你能我把我爹还给我吗?”
“……”
没有人回答,两个人都没办法再说出什么话了,她们的喉咙被巨大的痛苦堵住,心脏仿佛无力再继续跳动,体内的血液也似乎失去了原有的温度,变得比神都的雪还要冷。
窗外出现一个人影,岑语冰听见一个女儿的声音对夏斯年说:“主子,司礼监的人找来了。”
内廷是司礼监的地盘,耳目众多,夏斯年抢了人躲在宫中,却知道自己躲不了太久,早晚会被找到,所以听见暗卫说司礼监来人了也不惊慌。
岑语冰抓住绣床上的锦被,紧张地暗自思索,心脏怦怦直跳,然后趁着夏斯年转身下床的那一刻,立马扑过去从她衣袖上撕扯下来一块布。
裂帛声让夏斯年一惊,立刻把人推到了地上,岑语冰在地上滚的时候,暗卫从窗外无声地跳进来,电光火石之间已经用剑指住了她的喉咙。
“主子,你怎么样?”
冷不丁被人扑过来撕衣服,还挺吓人的,夏斯年捂着袖口,惊讶而气愤地看着地上的岑语冰:“你果然包藏祸心,是倭寇细作!”
岑语冰跪在地上没有说话,手抓着铺在地上皱皱巴巴的衣袖,神色紧张,像是时刻在等待着什么。
正好这时门外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然后外面亮了起来,糊在门窗上的软烟罗人影幢幢。
门从外面被两个宫人打开,然后一左一右地让开道,片刻后,从外面走进来两个人,锦衣卫指挥使陈紫楼亲自提灯笼,陪着一个美貌的女人缓步走过来,她披着氅衣,发髻钗环却是拆了的,一头青丝只简单地挽着,大部分都散落在肩上,看上去好像刚才还在绣床上睡觉,临时赶到了这里。
宫女太监们纷纷摘了灯罩,拿引火奴点燃蜡烛,本来昏暗的偏殿一下子亮堂起来,站在屋子里的每个人的脸都被看得清清楚楚。
夏斯年的暗卫屠苏见了内廷司礼监的掌印大姑姑季明训,便只能先向人行礼:“季姑姑。”
季明训生得貌美,笑起来温柔可亲,她向夏斯年见了礼,见她素白孝衣上有多处血掌印,又见刑部的犯人还跪在地上神色惨淡,便说:“大半夜的,小殿下在这处偏殿里做什么,夜里睡不着来找孩子打架玩儿吗?”
这话直接表明了司礼监对夏斯年夜闯宫禁,从锦衣卫手里劫走重犯的态度是宽容的,甚至还把这么大一件事说成了只是两个小孩子打架闹着玩儿,摆明了是在给夏斯年砌台阶。
可惜夏斯年并不领情,“嘁”了一声,避开季明训要来查看她的衣袖。被拂了面子的季明训也不恼,还是温温柔柔地笑着,白皙温暖的手贴回缠枝莲纹的暖炉上。
地上的岑语冰心脏直跳,但她极力压住那份绝境中的紧张,抬头对夏斯年说:“小殿下,我什么也不知道,求求你别再逼问我了,刚才情急之下撕坏了你的衣服,还请你恕罪。”
说完后心脏还是在砰砰直跳,岑语冰低下头偷偷咽了口唾沫。她这么说是为了让司礼监相信她什么也没对夏斯年说。
自从被押入神都以来,沦为阶下囚的岑语冰就渐渐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朝廷里的人都在抢她这条命。
刑部要她的命,锦衣卫要她的命,夏斯年要她的命,司礼监也要她的命。
岑语冰虽然年少,为人稚嫩,却也在盐州跟着先生读过书,懂得如履薄冰处,言多必失。失言便是失命,必死无疑!
她不想死,她想活着为爹娘报仇,就算是苟活也没关系。
因此,刚才冒着被暗卫一剑了结的风险,拼命从夏斯年身上撕下来的衣服,就是她能活过今晚的保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