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的游戏 第2章 生活变动

01

热，凝固的热，没有一丝风。

白色天光，红绿运动场，水泥舞台，红色横幅——“2011-2012年度上学期林田市第七实验中学开学典礼”，沉默的，寂然的，疲乏的，瘫软的。

教导主任立于舞台上，口干舌燥地冲着话筒讲话，捏着的稿子未翻过半，身后铺着酒红灯芯绒桌布的嘉宾席上一排校领导身形渐矮，慢慢坨在椅子上。

学生搬下自己的座椅，以班为单位一块块面对舞台坐着，看似安静悄然，实则是一群蜜蜂，嗡嗡嗡，嗡嗡嗡，抱怨、说笑、打闹四处起伏，手中的扇子、练习册、卷子上上下下地扇动。

肖沭（shù）一个人坐在高二（13）班的最后一排。每个班的队列是男女各两列，一排四个，男生女生们各自找了死党闺蜜，不太熟的凑了凑，一排一排下来，单下肖沭做了队列的尾巴。肖沭埋首在书页，不甚在意，习惯了。

多数学校公开的讲座典礼，她都自带作业或“闲书”，打一坐下，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头扎进自己的事，只是偶尔稍显犹疑地朝班级的人群或台上望上一望，就立刻收回目光。

只是今天肖沭不怎么看得进书，天气实在燥热，胸口闷着一股浊气，她不耐烦地朝台上望，教导主任的讲话竟还没有完，讲了快十分钟了！

她烦躁地四处看，却注意到班上一女生清澈的目光。女生在往后望，所有人都面朝着舞台，她一个人的回望显得奇怪。

肖沭不由地看向后面，后面是高一（13）班，两个班相隔仅一丈远，她又是最后一个，见她转头，有些人的目光不免落在她身上。

肖沭不习惯他人注视的目光，赶紧转回头，女生清澈的目光消失在一群后脑勺里。

肖沭低下头，她…是在看我吗？

怎么可能？

你有啥好看的？

那就不是在看你。

林君瑶，肖沭记得女生的名字，也止步于姓名，与她没有什么交集。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某次她在教室里做作业，从走廊上传来她猎猎的笑声。好吵，肖沭当时想。

说不定她连我的名字都没记住。

肖沭将注意力转回书本，新翻过一页。

冗长沉闷的开学典礼终于即将结束，最后颁发奖学金的环节使死气沉沉的会场一下子沸腾起来，满脸疲态的学生瞬间脱胎换骨精神抖擞。

“李英绮又拿了两千块！两千块啊！”

“两千又爪子，你还不是只有看到起！”

“你小子竟然拿钱了？！那不得请我们搓一顿！”

“老子的钱，你乜到嘛！”

羡慕、嫉妒、得意、骄傲、惋惜、不甘，在热烈的运动场上空腾起落下，飞舞旋转。

高中部每个年级的13班是理科实验班，实验班在学校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这称呼自带着一个扩音大喇叭，向所有人嚷嚷，这个班全是尖子生！这个班全是学霸！此处的气氛自然比其他班要热烈得多。

肖沭拿的是二等数额的奖学金，1000元，没有人向她询问，没有人向她道贺，没有人向她表示羡慕，她在喧嚣中劈开一块寂静之处。

那些形色不一的话语蹑手蹑脚地靠近她的耳朵，她静静地又翻过一页书。

数学、化学练习册，物理卷子，记英语单词，肖沭搬着椅子从运动场回教室，脑子里罗列着未完成的作业。

清单一项项加长，她脚下动作就更快，肖沭走路本来就快，现在更是甩开班级乃至全年级的大部队走在前面。

她注定抛开人群，成为第一个回到教室的人。将椅子放回位置，肖沭一坐下就掏出数学练习册，开始算题。

开学典礼占去下午大半的课时，现在离放学只剩二十几分钟，不多不少，尴尴尬尬，课上不了，只能上自习。

学生心里也有数，大多懒懒散散慢慢悠悠从运动场晃荡回教室，上厕所的上厕所，瞎侃的继续谈天说地，能拖多久就拖多久。

顶着最优秀的名头，13班的学生除了少数学霸，与普通班的学生别无二致，甚至颇有些恃才放旷的意味。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老师们的套路对着13班的时候似乎变成了真心。

肖沭把选择题做完，班里依然沸反盈天，她起身去上厕所，正沿走廊走着，林君瑶从对面过来，肖沭无法不注意她正在与她擦肩而过，林君瑶的手轻轻搭上她的手腕，她的手刚洗过，沾着水珠，冰冰凉凉。

“肖沭，我是在看你呀。”

林君瑶盯着她的眼睛，语气俏皮而包容。仿佛肖沭是一个二三岁的女孩，在她面前把碗里的稀饭尽数泼在胸前，而她是女孩的母亲，有条不紊地拿出毛巾给女孩擦拭，充满爱意而无可奈何地说：“瞧，你把自己弄得多脏。”

肖沭惊异地看着林君瑶从身旁走过，拐进教室，没反应出半句话。

她什么意思？

对我有好感，想和我做朋友？

还是没什么意思，只是逗我玩？

02

晚上，肖沭做完一天的作业，躺上床，思维就漫出来。林君瑶意味模糊的行为搅动她一阵胡思乱想。

长时间内，肖沭的世界只她一人。上下学一个人，课间一个人，假期一个人，没有朋友，没有说得上话的人，和同桌、同学、家人例行公事般简短的对话完全无法慰藉她的孤独。

孤独的处境、不容于世的压力不停刺痛她压迫她，逼迫她转向自我，封闭看向外界与人群的视线。

决定好自己该做什么，学习与阅读，来学校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用于学习，体育课这类多出来的闲暇拿来看书，下晚自习回家做完作业看书。

孤独好似变轻，变得不难以忍受。

难以忍受的转移成一眼望到头的苍白生活。她寄予的文学与影视向她描绘青春的明媚与梦幻，浪漫的爱情，插科打诨的伙伴，冒险刺激的经历。

她什么都没有，学习课业课业学习，单调乏味，什么都不会发生，没有快乐，没有愤怒，没有害怕，连悲伤都不曾用力地悲伤。

木头人。肖沭想，一二三，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不许走路不许笑。

她满怀着对改变的期待，可以说正是这些天真的期待支撑着她。她编织了一些可笑之极的爱情幻梦。

明知道荒谬，明知道不可能，却始终不肯放弃万分之一的可能。

“我的意中人是一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身披金甲圣衣，脚踏七彩祥云来娶我”来拯救我，拯救我走出目前的泥泞，让我永远不再孤单，像无数文学与影视描绘的梦幻而凄美的爱情故事一样。

可是没有、没有，日子只是在重复它自己。

林君瑶的举动出乎肖沭的意料，搅动起一潭死水，搅动她维持平静的心态，让她的心变得躁动。

她试图寻找一种最符合现实情况的解释，甚至动念想去问一问林君瑶，然而，肖沭看见林君瑶只是一只黑暗里扑棱着鞘翅的萤火虫，她不想不敢在另一人身上投注太多的希望。

不是常言道，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么。

肖沭伸出手在床头柜上摸索到手机，摁亮，00:33，她真的该睡了。

过一会儿，她睡着了。

肖沭终究沉不住气，她还是想知道林君瑶究竟是什么意思。七八年后，互联网将会出现一个词语恰如其分地形容肖沭的行为：打脸。

当林君瑶经过她旁边的过道回座位时，闪念间，她开口问她：“林君瑶，你昨天是什么意思啊？”她仰着头，看见在林君瑶清澈的眼底湖泊里，有一个小小的她的倒影。

“那是，我在说，我想让你做我的同桌。”林君瑶回答的声音轻轻地，像是害羞或怕惊扰了停在某处的蝴蝶。

班主任李兴星规定，每学期换一次座位，大约开学的第一个月，每个学生自行找好同桌，把名单报给班长，班长统计好名单交给他，他随机安排座位表，再定下时间全班统一调座位。

与部分班级按成绩选座的做法相比，李兴星的做法属实有点意思，既给了学生自由，又把大部分生杀大权握在自己手里。

第二周学校办过了开学典礼，第三周李兴星就启动了调座位的流程，周五中午新座位表就贴在教室的通知栏，班长通知说，周日收假回来就换位置。

肖沭进教室的时候，通知栏挤着一大群人，肖沭想，我待会儿再看吧，就回了位置。

她现在的同桌是个时髦的女孩，喜欢看娱乐新闻，时尚杂志，偶像剧韩剧，网络小说，每周花5块钱在学校附近的书报亭买一份娱乐报纸，最喜欢的明星是杨幂，最关心杨幂长杨幂短，娱乐圈的大小事津津乐道、张口就来。

后桌是她的两个闺蜜，三人日常的交流内容在杨幂怎么怎么，昨晚那集电视剧你看了没，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之间来回切换。

而肖沭坚决不看偶像剧、韩剧，更是逆潮流而行，哪部剧火哪部就不看，视网络小说为洪水猛兽只看经典文学，她和同桌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沟通不了，彼此认为话不投机半句多，平时讲话很少，交流止于肖沭偶尔会给同桌讲讲她不会的题。

肖沭心想，我们一致认为摊上对方这么个同桌真倒霉，也算一种难得的默契。然后顺理成章地想起那天她跟同桌讲，这学期她要和林君瑶做同桌，同桌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心下一沉。她苦涩地自嘲：肖沭，你看你有多讨嫌。

肖沭在13班的确是一个怪人。她不与任何人交际，独来独往，每天不是学习就是学习，始终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情，茕茕孑立，孤高自傲。

如果她的成绩一骑绝尘，外表美丽出众，或者在其他方面有着过人的天赋，或许有人能够不远万里攀爬冰山来靠近她，可惜她皆不具备。

成绩好是好，但没有最好，也没有什么特长，长相更是普通，有着一身不知从哪来的清高孤傲，却没有与之匹敌的能力，所有人也都任她去了，反正根本无须在意。

肖沭知道她在人群里坚持孑然一身格格不入有多突兀，她在班里就有多透明有多没有存在感。可是，她必须坚持，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办法。

肖沭拿水杯去班级公用饮水机接水，顺道去看座位表，这会儿人少了很多。肖沭丨林君瑶，看见两个名字整齐乖巧地并列在一起，肖沭心底莫名地踏实起来。

问过林君瑶的那周，周日收假，她们在校门口碰见过一回。学校规定，校内不能骑自行车。于是每次肖沭骑车到学校，到门口就下车推行。

那天下午，刚下车，她看见林君瑶从另一方向过来，她积极地朝她挥了挥手，打招呼。林君瑶没看见般，径直走过，走进学校。

瞬间空气里似乎闪过一道寒光，一把锋利的剑划过她的脸，脸上的笑容凝固，因微笑而引起的起伏与褶皱慢慢落回，她迷惑、诧异、慌乱。

她很少跟班里同学打招呼，每次碰见，她欲做出打招呼的动作，发觉对方无动于衷，她也就针扎般收住自己的动作。

即使没什么交情，肖沭也感觉不打招呼挺冷漠。她忐忑、犹疑，究竟该不该打招呼，不打招呼显得冷漠，打了又怕对方没有反应。

权衡之下，肖沭每次遇见班里同学，第一反应是远远地避开。如果避不开，只好重复上述的思想斗争，往往思想斗争还没结束，同学已经从面前走过了，打招呼也失去必要。

与外表的淡漠不同，肖沭的内心敏感而纤细。她不知道该如何让人了解自己真实的一面，也不敢曝露一颗真实的内心在外，供人观赏，矛盾之极。

肖沭丨林君瑶

肖沭盯住纸面上并列的两个名字好几秒，才回到自己座位上。

03

她像一束光闯进她的生活，撕扯开漫延在她世界每个角落的黑暗，两个遥远的灵魂得以接近产生强烈的共鸣，她们无话不谈，无话不说，交换内心深处最隐晦的秘密。她们成为了彼此一生的挚友。

肖沭的大脑自然而然编撰了一个动人的故事，她几乎没用意识控制。

林君瑶是一次生活变动，象征着未知与无数可能。肖沭本来想沉下心等待对方的下一步，可却忍不住，她有一种要抓住救命稻草的急切，生怕晚一秒，林君瑶就从眼前溜走。

她抓住了林君瑶，林君瑶也如愿成为了她的同桌。可是，她期盼的改变与动人故事没有如期上映。她的生活如昨，上课、下课、写作业、考试。

林君瑶依旧与之前的密友陈悦、严嘉岚如胶似漆。留给高中生的闲暇不多，课间、体育课、放学，肖沭经常能看见她们三个人聚在一起，聊的无非是偶像、明星、电视剧、生活里的琐事，却时不时爆发出热烈的笑声，令周围的空气似乎也感染上她们的喜悦。

肖沭难以遏制地生出失望，失望是一种她惯常处理的情绪。

这点失望不足以给她造成困扰，她飞速地抛开由林君瑶引起的失望，投向另一个更重要更意外的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