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牧卿躺在床上,有些迷茫的看着这个男人,司清晏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抬手关了煤气灯。
在黑暗里,宋牧卿只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千万的现代社会的奴仆,在无声哀叹着他们的命运。
第二天,天还没亮,宋牧卿已经起来了,其他人也差不多。
简单的洗漱,离开勉强叫做床的东西,然后下楼。青年人身上特有的朝气,在这群被叫做工人的年轻人里,已经消失不见了。
在沉默里做工,沉默里吃饭,也终将在沉默里死去的人们,为了装点棺木而走进一个更大的坟场。
宋牧卿来到熟悉的工位,一种不一样的、抗拒的感觉莫名出现了。他的手碰上冰冷的钢铁,似乎它不再是曾经那种无情的机器,如今反而多了一点…厌恶。
宋牧卿很清楚的感觉,不只是他,今天整个车间都弥漫着一种不同的感觉,一种躁动不安,一种压抑。
老工人知道,这种感觉在工业革命刚开始没多久的时候有过。可惜,那些老工人如今大多已经因为身体的衰老而被解职。他们看着商店里自己创造的奇迹,却只能悲哀的冻死。
所谓文明,所谓完美,不过是新时代的奴隶制。司清晏想着。
“出事了,出事了!人缴进去了!”这时,一个男人的声音大声叫喊着。
于是,司清晏立刻向声音来源冲过去。
宋牧卿比他快了一点,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被卷在机器里,看样子已经没了生息。不知道谁拉了急停,机器吐出几寸染血的布料,便停住了。
这时,车间负责人赶过来,看了看情况。
“谁让你们停的!”他吼着,“开下来!”
“但是…”
“公司会赔钱的,赔了钱,怎么处理是公司的事,开机!”工头拉下拉杆。
随着机器轰鸣,人们迅速转身冲向工位。
宋牧卿站在那里,看着机器一寸一寸的吞没那个孩子作为润滑油。他太清楚了,为了这个孩子拆开机器,公司绝不可能。但他没想到,会是这样。
血染的布料一英寸接着一英寸,每个人沉默的看着,没有人敢再进行加工。
布料到了司清晏那边,他拿起一旁的剪刀,剪下这一段,捧下,放在一边。
“一个个不工作,要干什么!”监工愤怒的吼着,这时,一个年老的工人拿起一旁的撬棍,猛的砸在那个人后背。
监工往前踉跄了几步,这时,几个生产线的工头和公司雇佣维持秩序的侦探冲了过来,按住那个老人便开始殴打。
“妈的,贱骨头。”监工看了一眼,吼了一声,“滚去工作!”
宋牧卿沉默的走过去,然后一拳打在监工的面门。
“还等着干什么,他们拿了钱,拿了命,现在还要夺走我们的公理和正义!想想看你的孩子,你的父亲,想想看你的生活!想想看,是谁让你们,在这种肮脏的地方,为了那样的伙食,做这样的工作!”
司清晏大声吼着,然后拿起扳手也冲了上去。在他身后,无数沉默的牲口第一次拿起他们的工具,第一次开始为了自己而反抗。
很快,群架变成了抗议,抗议变成了罢工。而那几个在司清晏那里上课的年轻人,也带着自己的车间加入了这场罢工。
罢工者们自嘲般称自己为“黑绵羊”,意思是像绵羊一样无力反抗,又因为环境而皮毛肮脏。另一方面,也因为参加的都是纺织厂的工人。
工人们把那匹血染成的布料裁成几块,挂在厂房外面,以示抗议。
……
棉花十七场暴动第三天,许善安从马车上走下。公司雇佣的侦探和警察已经把这里围的水泄不通,过去几天里,工人理清了诉求。
诉求大概分为两个部分,一个是对那个童工的赔偿,一个是对工资和工作环境的改变。
许善安推了推单框镜,现如今,他已经变成了专门处理这件事的专员。
最让他意外的是,工厂外面的那些工人,不少人偷偷给里面送食物和饮水。当一只蟑螂出现在阳光下,说明暗处已经有了无数只。
许善安杵着手杖,走到工厂大门附近,一个负责人走过来。
“现在是什么情况。”
“那伙暴徒。要求我们撤了那个监工…那个死了的监工,然后,还要给那个小贱种的家人赔付一大笔钱,在厂区里一个雕塑,给他安排一个好的公墓,雇佣牧师来告慰亡灵。”
“还有呢。”
“他们还要缩短工作时间,提升伙食待遇,提高工资,增加休假,改善工作环境。”
许善安笑了几声,他看了一眼厂区,然后问了个问题。
“知道是谁组织了这件事吗?”
“知道了,但是我们的人进不去。”
“我知道了。”
许善安往前走了几步,右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左轮,对天连开六枪。
工人听见声音冲了出来,工人纠察队的人还带着从安保处抢来的枪,对着许善安。
司清晏走到门前,宋牧卿拿着枪在他后面。
“有何贵干?”
“你是负责人,对吧。”
“嗯。”
“你们的要求,我全部同意。”
司清晏愣住了,他想说点什么,却又被许善安说完了全部的话。
“不仅如此,公司将来还会新建宿舍,安排大家入住。司清晏,我也是工人出生,我不想做大家的敌人。”
许善安笑了几声,随后,司清晏背后的工人欢呼着,冲过去打开了门。他们像簇拥救世主一样,簇拥着许善安。
这时,侦探和警察们冲了过来,就在工人慌乱抓住许善安时。许善安平静的举起手,继续说。
“以及,今天大家带薪放假,公司不会追究任何罢工者。”
许善安笑了。
两天后,司清晏收到一张辞退通知。司清晏是损耗公司财物。众人纷纷感到惋惜,但是司清晏却很平静的接受了这个结果。
分别那天,司清晏把自己的笔记本递给宋牧卿。
“这次分开,以后可就很难见着了。多看看笔记,有能力就拜托别人买点书,多看看书。”
司清晏笑着,就那么离开工厂,像走入历史一样,此后再无消息。
接下来一年,公司如同钝刀子割肉一样,一边将答应好的条件一点一点收回,一边用愈发严苛的管理与规定逼迫工人离职或被辞退。
就这样,曾经那些挥舞着红色旗帜的人,被打散,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宋牧卿后来尝试组织过几次罢工,但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在一次罢工里被流弹扎穿肺部,因为送医不及时身亡。
而许善安呢,他因为这件事飞黄腾达。后来,人们问及这件事,他引用了一个著名的观点来解释:“充分就业就像物理里的真空,我们可以假定他存在。但现实里永远做不到充分就业,所以,工人随时都可以被替换。因此,他们要么忍受,要么被替换,就是这样。”
人们最后一次看到许善安,是在新闻里,他死于一场海难。
也有人说,是一个律师带着□□上了船,然后在大西洋把船炸了。事实是什么,无人知晓。
当然,也无人在意。
总之,正如司清晏所写,革命者的第一课就是明白自己必将灭亡。
可总有那么几个人,他们冒着毁灭的风险,以便两三个真理可以照亮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