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者的第一课就是明白自己必将灭亡。”
宋牧卿的手捏着笔杆,机器喧闹的轰鸣让他几乎无法拿稳笔。他缩了缩身子,让肮脏的被子尽可能多包裹一些皮肤,虽然不会让他感到更舒适。至少,会让他想起过去。
那个没有工厂,蒸汽机,和机器的时候。
司清晏拿起水壶匆匆喝了一口,然后把扳手放在一边,看了一眼宋牧卿。他是几个月前刚来到这里的,听说以前读过不少书,好像还是个律师。但因为犯了什么事,才来这个地方。
“我说,大律师。”宋牧卿合上笔记本,开口,“真的有这种人吗?”
“当然。”
“你怎么知道。”
“我亲眼见过。”
司清晏笑了一声,然后拿起扳手又离开了。刺耳的机器声安静了,这是这么久以来少有的停机。
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站在高台上,他有些厌恶的看了一眼周围的工人,喊了一声。
“过几天,会有人过来检查作业环境,还有其他东西。我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让督察满意。今天每个人工资加二十五,下班后好好收拾一下你们。三分钟后重新开工!”
宋牧卿揉了揉酸痛脖子,小心翼翼的把本子和铅笔包裹在被子里,然后有些心不在焉的爬上机器,回到工位。
说来,司清晏来后,他倒也主动的开始教工友们识字,帮他们写信。他看起来不像缺钱的样子,他会主动接济生活不下去的人,也会给工友一些纸笔。
但他,还是依然和每个人一样。一起住在拥挤潮湿的地下多人间,吃着糊糊状、看不出组成的饭菜。在比人高不了多少的车间里面,做着那些重体力活。
宋牧卿曾经问过司清晏,他这样为了什么
司清晏反过来问他一句“你过得累吗?工头呢,老板,贵族呢?”
宋牧卿觉得司清晏简直是在没话找话。
“你不想说就算了。”
“你没有想过,你的生活不应该是这样。”
“不是这样是什么样子,矿工的孩子…”
“为什么?”
宋牧卿停顿了一下,他曾经上过学,后来家里破产,父母病故,他才到这个地方。
“因为受教育程度,眼界,人脉…太多东西了。”
“那为什么你——还有这些人,只能接受这样的社会资源。”
“因为我们穷。”
“那钱呢?”
宋牧卿看了司清晏一眼,司清晏面色平静,全然不像说疯话的样子。司清晏拍拍宋牧卿的肩膀,没有说什么,就去忙别的事情了。
后来,宋牧卿看见司清晏在下工后写着什么。他凑过去,也只看见了一行“你要明白,革命者的第一课就是明白自己必将灭亡…除此以外…”
司清晏抬起头,没有责怪他,反而笑着问他明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革命,对宋牧卿而言不是一个陌生的词汇,无论是席卷大陆的那场解放思想的大革命,还是新大陆的独立革命——再不济,他们足下的光荣革命。
是的,是的,光荣革命。
每当提起这个,连首都的乞丐都会骄傲的挺起胸膛。
“但这和过去的每一场都不一样。人们总是在反对他们不要的东西,却又在得到后心安理得的成为他们反对的人。”
司清晏继续说。宋牧卿没有多说什么,他只是默默地抄下了这句话。
宋牧卿这几天一直都在思考这个。
取料,上料,检查,搬运成品……这些多个人合作的工作,如今理所应当的落在一个人身上。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车间都是这样。
有人说工业革命像法师一样,从地底召唤出无数人口,爆发了过去的人无法想象的生产力。
对宋牧卿他们而言,更像是把一个人掰碎了揉开了使用。他们只是机器最廉价而可以更换的零部件,仅此而已。
在这个现代巴比伦里,最不缺少的就是财富和流浪汉。
时间就这么过去。
随着打铃声,宋牧卿转身下了机器,拿着本子和其他人走向食堂。与此同时,另一条黑色的、沉默的河流从他们身边走过,接替着他们侍奉那些不会说话的主子。
红砖的厂房吐出无数个相似的面孔,他们从支流汇聚成河流,流入食堂。
锡餐盘里,宋牧卿看着那糊糊状的咖喱,里面盘绕着几圈面条一样的。旁边是一杯淡而苦涩,仿佛用咖啡渣冲出来的咖啡。宋牧卿的叉子搅动几下,勉强翻出几块土豆,和碎末样的胡萝卜。
司清晏端着餐盘,坐在宋牧卿对面。
“想好那个问题了吗。”
宋牧卿摇摇头,插起一块土豆,闭着眼,塞进嘴里,然后逼着自己忍受那种口感而缓慢的咀嚼。
“宋牧卿,你有没有想过,你的老板给你的不应该只是这些。”
“有病去治。”
“一匹布可以卖到一百六,但那些付出的人——种地的农民,开车的司机,各个车间的工人。他们做一匹布而拿到手的工钱,连零头都没有。”
司清晏声音平静,宋牧卿周围的几个工人动作都顿了一下。宋牧卿喝了一口劣质咖啡,开口。
“司清晏,你之前到底是干什么的。”
“是个律师。”
“现在呢。”
“一名劳动者。”
劳动者,劳动者。多么伟大而高深的词汇。连带着几声不同人的笑声。这里没有人觉得自己配得上这个称呼,他们更喜欢自嘲为奴隶,奴工什么的。
“这座城市的一砖一瓦,都是我们建造的。那些达官显贵,他们身上没有一块布、一根线是他们自己纺出来的。那些战舰,那些枪械,还有那些端着枪械的人——有多少是贵族子弟。”
司清晏笑了几声。这下,连带着附近的聊天声都小下去不少。
“我们有能力,有付出,有劳动。我们却还蜗居在这个地方,被这样对待。朋友,我们这里一定有因为圈地而破产的农户,这些东西,你们喂牲口恐怕都看不上吧。”
不少人笑了几声,可更多的人是沉默——也包括宋牧卿。
“所以,我们的钱呢。”
司清晏看了看周围人,然后吃了一口晚饭,随后便狼狈的咳嗽了几声。宋牧卿把自己的咖啡推过去,司清晏喝了一口,然后强忍着咽了下去。
“被那群狗日的拿走了呗。”一个老工人笑着喊了一声。
“对啊,那群畜生。”
“位居人下咯。”
……
不少人应和着,司清晏没有着急开口,而是等安静下来,才继续说。
“那你们打算怎么办。”
“让我那小子上个学,以后有点能力,稍微好点。”还是那个工人说。
“算了吧,就他的水平,还不如和我一样买彩票。”一个年轻人摇摇头。
“好了好了,我认识一个占卜师,他说我会转运。”还有个人说。
“就这样了。”宋牧卿看了司清晏一眼,也说了一句。
“这位,宋牧卿先生,他受过教育,可他还是在这里。”司清晏笑了。
宋牧卿一脸懵的看了司清晏一眼。
“彩票的财富的确诱人,但和我们恐怕没有缘分。至于占卜…那他为什么不看看哪个股票会涨,还给你算命,你有很多钱吗?”
一群人笑了几声。
“按照你的高见,我们这是没办法了。”宋牧卿开口。
“怎么可能,如果没有我们的力气,没有我们的付出,这座城市三天内就不会有一个人留下。只要纺织工不再纺织,清洁工不再清理街道,送奶工不再送奶,哪怕是报童不再送报。只要一天,那些老爷们就会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这时候,食堂几乎已经安静下来了,只有司清晏自信而平静的说话声。甚至,还有人顺手关上了食堂的门。
“我们应该意识到,我们创造了一切,而他们偷走了我们的财富。我们不去抢回财富,而想着逃跑,妥协,或者加入他们。”
司清晏摇了摇头,不少人听见后默默低下头继续吃饭。司清晏也没有继续说下去,端着餐盘离开了。
而宋牧卿呢——他从怀里拿出那个本子,又看了一行那句话,再看看司清晏,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他很快站起身,跟着司清晏离开了食堂。两个人一前一后,往他们租住的房间去。
宋牧卿感觉司清晏意识到有人跟着他,但是没有甩掉。两个人进入一栋居民楼,爬上吱呀作响的木地板,阴暗的空间里湿气让人格外难受。
司清晏推开房间门,穿过横七竖八的床位,点燃了煤气灯——这只有这位来的时候才会难得点燃,其他人根本负担不起这个费用。
“找我有事?”司清晏突然开口。
“你今天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宋牧卿愣了一下,然后不由自主的开口。
“告诉他们一个现实,仅此而已。”司清晏笑了几声,躺在床榻上。他的手向枕头下摸索几分钟,拿出一本小册子,里面是宋牧卿看不懂的文字。
“你到底为什么来这里。”
“别的地方不要我。”
“这里也很快不会要的。”
“不,是统治这里的人不要。”司清晏看着宋牧卿,笑了“我不相信一个车间的人会厌烦我。帮我把板子架起来。”
司清晏坐起身,时间差不多了。宋牧卿和他从角落里抬起一块木板,横靠在墙面。
几分钟后,陆陆续续有别的工人回来。他们默契的收起地上的地铺,然后盘坐在那边。
司清晏拿起一小块当做笔的木炭,在板子上开始写。
“上次,我们说到工资。工资是什么?”
“钱。”宋牧卿开口。这是他第一次听司清晏讲这些,以前,他只当做司清晏教些什么语法。
“不错,是钱。但只是这样吗?我们拿到钱要干什么呢?要买吃的,买喝的,买用的,对吧?”
“那问题就是,如果吃的东西更值钱了呢。比如一个面包本来五块钱,现在十块钱。你的工资是不是变少了?”
不少人点点头。宋牧卿此时也沉浸进去了。
“那么,工资数量没变,钱不值钱了。这就是另一种剥削的方式,就像你有一杯咖啡,别人偷走了一点,然后给你兑上水一样。”
司清晏继续说,随后,他在板子上画了两条线,一条向上,一条向下。
“这条向下的,就是我们的实际工资——也就是你能换到多少东西。而向上的呢,就是利润——也就是老板拿了多少。他们总量是恒定的——我们从最简单的东西开始理解。”
商品的价值由工资,利润,成本组成,也许。宋牧卿有些记不清了,他曾经在司清晏的笔记上看到过。还有诸如地租,剩余价值之类的。有段时间,他还以为这家伙是来考察的。
“那当我们工资变少,钱去了哪里?”
“老板。”
“对,也不完全对。除了那些人,最多使用这类手段的是执政者,当然,适量超发可以刺激经济,本质上还是…算了,这个有些过于深入了。不过,各位明白我的意思吗?今天就到这里。”
司清晏笑了几声,随后擦了板子,挥挥手,几个人便把房间恢复成原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