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后宅,文知府着一身宽松道袍在小菜园里打拳,天冷得能冻掉人的手指头,文知府一套拳打下来,浑身热气腾腾,俯身看了看光秃秃残枝败叶的菜地,摇了摇头走了。
“所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是万事万物的正理。后园的菜地春夏秋勤恳生长,落下沉甸甸的花生,到了冬天,咱们不能将其弃之不理,沤肥、翻耕,为了来年……”
菜园的老农脊背佝偻,比文知府矮上一大截,远处看起来就像刻意缩低了身子避开文知府的唠叨,拎着桶脚步利落地朝菜园走去,把文知府甩在了后面。
文知府颇为尴尬地补了句:“老陈还是个急性子啊……”
柳夫人话里带笑地穿过垂花门,手里抱着个小巧手炉,“老爷,大清早又在讲你的正理儿了?瞧瞧,除了砚哥儿,没人爱听。”
文知府不乐意地抿起嘴,手倒顺从地接过夫人递来的手炉,“我说的可有错处?你们不爱听……嗐,你们不如砚哥儿。”
柳夫人捂着嘴儿笑,“陈伯扛了一辈子锄头,你握了一辈子笔杆子,他用得着你说。”
文知府连声地唉唉,忽然想起来,“今早也没见着砚哥儿。”
柳夫人道:“许是昨晚累着了,还没起。”
文知府有些忧心,道:“咱们去履星院看一看他,怕不是昨夜受了风寒,瞒着不让你我知道。”
话还没说完,前衙传来一声声焦急慌乱的“府尹”,梁参议跑过来时脚步不稳一头摔在了月亮门。
文知府快步上前扶起他,梁参议腿软得站不起来,抓着文知府的宽袖,一张面无人色的脸上睁着惊恐的眼,“府尹,潘指挥押了三十几个人进来,全是福临老号的走马行商,前衙现在全乱套了!”
文知府怔住了,“潘指挥为何押他们进来?”
问出话的瞬息间,文知府突然想透了其中关节,猛地握住梁参议的肩膀,“砚哥儿呢?”
梁参议手指颤抖着指着前衙的方向。
文知府疾步朝前衙走去,穿过几道门,书办们躲在签押房、茶水间,水火棍散落在签押,衙役们贴着墙角站着,他们没处躲,能躲早躲了。
文砚山一身素白夹袍立在堂中央,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缓缓转过身,下意识避开父亲的目光,“儿子不孝,让父亲忧……”
话未说完,文砚山的视线蓦然歪向那一排红底黑字写着“肃静回避”的牌子架,视野模糊了瞬间又清晰,声音消失了瞬间又轰隆响起。
“砚哥儿!”柳夫人扑出来,张开手将文砚山护在身后,又转过身抚摸儿子的黑紫淤血的侧脸,心疼得手指尖打颤,“这是出了多大的事,要打孩子。”
文知府气得头昏脑涨七窍生烟,指着文砚山,张口要骂什么,又硬生生咽了回去,重重地哼了一声,“你到议事堂来。”便怒气冲冲地走出前衙。
潘保国的弟弟一年前急病没了,弟媳冯氏没有改嫁,一个人带着儿子。寡妇日子难过,潘保国常常接济冯氏,两家人过年都在一起。
今年清明扫墓,冯氏不知怎么的遇上了段二,段二瞧上了这个年轻寡妇,三番四次登她家门,不让进门就翻墙,夜里翻进去,第二天从正门走出去。村里风言风语,冯氏连家门都不敢出。她想着,捱日子捱到段二腻味了就能翻篇了。
可那天,冯氏早上去看孩子时,发现孩子已经被捂死了。因为孩子夜里哭,坏了段二的兴致。
冯氏九转回肠地狱走了几趟,茫茫然到了城里,仰面看见知府衙门里面悬着的“公生明”的牌匾,不知怎的,哭嚎着一头撞死在衙柱上。
潘保国那时在后宅教导文砚山比划拳脚,听说出了乱子便出门来看,冯氏满脸满头的血,潘保国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他弟媳妇。
潘保国那天目露凶光,起了杀心,但葬了冯氏之后依然平平稳稳当文砚山的武功师父。文知府向儿子探问过潘保国如何了,儿子说,他一切都好,说见惯了生死,日子还得照常过。
原来是,砚哥儿那时便许诺了潘保国!
怪不得,怪不得砚哥儿万寿亭偶遇了段二,两人相谈甚欢一见如故,段二邀他怡红楼吃酒,他也应下了。
文砚山安抚了母亲,便来到议事堂,进来后轻阖门扉,双目平静神态如常,仿佛半张脸鼓起的掌印不存在般,毕恭毕敬地跪下。
文知府满腔的怒火堵在喉咙,错着牙道:“说吧,从头说说你的主意。”
文砚山脊背挺直如修竹,直视着高坐在太师椅上的父亲,道:“冯氏撞死在知府衙门后,师父便笃定了要段二的性命。我劝他想想家里的妻儿,他说,他的婆娘骨头硬,嫁给军户的第一天就做好了当寡妇的准备。”
“段二此举并非首次。去年王家村,法师用着了火的扫帚拍死了个新媳妇,她夫家对外说是中邪驱鬼,真相是新媳妇被段二强占,夫家怕事情败露丢了脸面,塞给法师几两银子,借口杀了媳妇。死去的冯氏不止是冯氏,而是千万云州女子都需面临的万一。”
文知府听得瞠目,他曾担忧儿子会成为百无一用的风雅书生,可如今看来他洞察幽微,不知何时已经放眼云州。
“数月以来,师父在后悔和自谴中备受煎熬。他曾对冯氏许诺会护着她们孤儿寡母,冯氏才没有改嫁。他曾指着知府衙门的牌匾,告诉不识字的冯氏,公明正三个字意思是公明正大,光明磊落,才致使冯氏伤心欲绝一头撞死。”
文知府攥紧了拳头,面露挣扎,公明正是每日悬在他头顶的牌匾。
“师父愿以命换命求得公明正,师娘舍了丈夫要见善恶报应,儿子以为,此乃大义。父亲,衙柱上的血迹擦干,您就能安心了吗?”
声声质问铿锵掷地,文知府倏忽起身,摊着手几步走近儿子,声音里透着悲愤和委屈,“没有证据没有证词,甚至连诉状都没有,为父能如何啊?”
“儿子知道父亲的不易,”文砚山深深地朝着父亲足尖低伏,头磕在地上,“局成事定,望父亲不要阻拦。”
文知府后退半步,身形好像瞬间苍老了,背过身扶在案上,许久才悠悠开口,“罢了,你走吧。”
文砚山起身,打开门时阳光铺面,脚步匆匆。
文知府怔忡着看着他扶在案上的手,低声呢喃,“都是命。”
十多年前他尚在京兆尹任上,官运亨通、喜得麟子,万事顺风顺水的时候,上奏弹劾御前太监,遭致贬谪云州,仕途无望。
他一意孤行落到如此下场,他的砚哥儿,亦是不撞南墙不回头。
日落时分,夕阳如血,汪富材等人在兴武军的围拥之下,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了府衙大门,拢了拢衣襟,斜看着府衙里的狼藉模样,道:“谁承想是个小毛孩子胡闹。”
“是大才子那,才子折腾出来的事都不同寻常。”
“迂腐书生,吟诗作对几句能换几两银啊?他老子见了咱们也得毕恭毕敬的,他算个屁。”汪富材啐了声,大摇大摆地上了锦盖马车。
人都放了,可兴武军依然将府衙前后包围得如铁桶一般,无人敢出入。夜幕沉落时,段二骑一匹汗血宝马嗒嗒而至,下马时腰间红穗镶宝长剑闪着华贵的光。
段二哐哐砸响府衙后院的小门,里面骚乱了一阵子,段二摸着下巴听这个动静,戏谑的神情中透着享受。
好半天,门开了,文砚山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寒眸凝着段二,嘴唇紧紧抿着。
段二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文砚山,笑意更浓,道:“姓潘的对罪行供认不讳,他向福临老号索要贿赂,汪大掌柜的清白了一辈子,不肯屈服,潘保国恼羞成怒私用兵权,扣押了无辜商人。如此可恶可恨之人,临死前涕泗横集求我放他一命,”段二啪地握住腰间剑鞘,“我当然不能饶他,亲手斩了他。”
文砚山脸上的肃穆松了一瞬,他眼眸里闪着泪,也闪着意味不明的笑,“段亭午,你真是个懦夫。”
文砚山一手抓住门板,道:“你将我逼到如此境地,已是占尽了优势,可你还要用谎言来妆点自己。你挂名军中数年,杀过人吗?”
“你捧着诗书,可理解过其中的含义?”
“万寿亭外遇见你之前,我猜你是何等的纨绔,何等的凶残暴戾。可从见到你被一匹马惊到,”文砚山侧首,用眼神点了点二门外的那匹骏马,“我便知道你外强中干,身无长处,不配被任何人看得起。”
段二瞳孔骤缩,咬牙“你!”几步冲过门槛,揪住文砚山的前襟,唰地抽出宝剑。
柳夫人惊呼着从廊檐下冲出来,扑到儿子身上把他往后拉,精壮仆役们急而不乱的涌出占满了垂花门里这块方形小阁,段二的亲卫军也上前一步。
两方对峙,段二举着剑,柳夫人惊恐又坚定地抱着文砚山,突然间段二哈哈大笑起来,摇着头退出二门,一边走着一边说:“知府衙门里尚有贼人残党,都给我围严实了,清理干净之前,任何人不准进出。”
“违者,格杀勿论!”段二错着牙发号施令。
文府的管事关上了门,遣退诸长随,独留柳夫人抱着文砚山留下檐下。
柳夫人闭上眼睛时两行泪滚落,抓着文砚山的衣裳摇晃,“砚哥儿……砚哥。”
文砚山听着母亲的呼唤,一寸寸矮了下去,哭着回拥母亲,孤山傲雪的早慧才子,才不过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