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哥,你是不是以为陛下的眼,是被下面的人一层层遮掩住的?”陆月问。
陆风迟疑着点头,他说不清楚,可妹妹谈起皇上时周身散发出一股气息,她好像极其厌恶皇上。
陆月视线落在虚空中的一个点,道:“帝国才俊无数,朝廷里更是人中龙凤比比皆是,他们都对云州的事缄口不言,难道他们齐了心不要命,也要替段家瞒住?”
天威难测,只要天威想让下面的人看清楚,下面的人就能领会一二。
陆风一肚皮的困惑,问:“可是皇上为什么要如此帮着段家,他们有很深的情分?”
陆月道:“天下臣子分为两种,忠臣和能臣。忠臣又分为两种,对国尽忠之人和对主子忠心之人。当今陛下,喜爱的是忠臣中的忠臣。”
陆风板起脸,道:“那就不是忠臣,那是家奴。”
“陛下欲为天下士子为一姓家奴。”陆月话语里含着浓浓的轻蔑,“陛下喜好奢侈,段侯爷年年向皇帝进献珍宝,明面上一批,私底下一批,全都进了内库。皇上爱听喜信儿,厌恶战争,段侯爷报去京城的全是太平盛世、外族俯首的好消息。皇上怕死贪生,段侯爷便有了礼佛诵经的喜好,折子上写的都是如何祈福圣寿永驻,如何寻得灵丹妙药。”
正因如此,陆月让哥哥提及严华寺,文家人才能在严华寺偶遇礼佛的段侯爷。
陆风沉默良久,问:“皇上对段家这样满意,派邵将军来又是为了什么?”
邵将军只带了堂弟来到云州,所以不是明面上的旨意。陆月想了一会儿,道:“太子署理兵部,照规矩需北巡一场熟悉各地庶务。可太子急病,这场北巡就由宁王世子林世殊替任,礼制依然照太子的规矩。邵玉应该是奉命打点清扫云州各处,备礼迎接。”
上一回,林世子彻查走私大案时,陆风被推出来当了替罪羊,案子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从头到尾只死了陆风一个。
后来,粮仓不明不白的着了场大火,连带烧掉两条街。云州官员上奏朝廷,说是林世子跋扈调撤仓守卫,导致粮仓被烧。
林世子被调回京城后,云州发生了十年难遇的灾荒。这口黑锅,云州饿死的上万百姓,就全都扣在了他的头上。
林世殊险些被这场北巡拖入死地,幸好皇后还在,保全了他的性命,宁王爵位降为郡王。
后来,若不是林家被步步逼入绝境,他们应该不会反……
陆月的心绪静静流淌,陆风也没说话,两个人静默了一会儿,门外有人叫门。
陆风去院子外走了一圈,回来带了张帖子。
陆月看了,仍是文砚山那修竹一般俊雅的字,她垂首笑了笑,看向陆风,问:“哥,花生酒酿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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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家邀请过府宴饮的日子是中旬,还差几天,陆月就先带着秀儿去城里念书了。
徐婆子老大不高兴,可现在陆风在云州城里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她心里存着忌惮,只拉长了脸,刻薄话倒是没说。曹兴业高兴坏了,饭桌上多喝了酒,脸红彤彤地说,读书授业解惑也,是他的德行。
第二日,陆月和秀儿,金花银花一起背着小书包去曹氏族学里。只上了一天学,李秀儿就说自己病了,累病了。
陆月铁爪钳着病恹恹的李秀儿去上学,李秀儿坐在学堂里,脑子空空,只觉得自己中了圈套。
怎么这世上,圈套一个接一个,一个套一个。
李秀儿上课时气息奄奄,下课时回光返照一般到处和人说话,去外面跑来跑去。陆月带她去看族学二门里的那棵梅树。
李秀儿指着枝头稀疏寒梅,问身旁的陆月,“这是不是风花雪月?”
陆月笑着点头,说哪天下了雪,雪里红梅才是真的好看。
放课时间里有些学生畏寒,缩在堂里。大部分小孩和陆月他们一样,在院子里跳格子、扮将军扮敌人你追我赶。
门外传来一声敲锣声,先是一个人出去看,再后来好多学生都出去看了。
那是个挑货的货郎,身上帮着一座竹架子,这架子活脱脱是个简易版摊铺,有遮风雨的檐子,架子上挂满了千奇百怪的玩意儿,还有两个带盖的箩筐,掀开了里面九连环、美人偶、陀螺、竹风车。
货郎说他累了,便在族学隔着一条道的梧桐树底下坐着。学生们翻看倒腾他架子和箩筐里的玩意儿,他也不着急,笑呵呵地跟学生们说话,看起来很是憨厚。
陆月高挑着眉毛,站在孙赖子身后的石墙上,不知道这厮又要做什么。
货郎摘下幞头当扇子扇动着,他好像走了好远的路,一副热急了的样子,有个学生端来一碗汤水,货郎连连道谢,道:“多谢多谢,小公子,这只雀儿给你。”他从架子上卸下一只木雕喜鹊。
学生惊喜非常,货郎说:“这不值什么钱,你们这些读书人一个比一个知礼,瞧着真是好,以后都是能当大官的。前些日子,我遇上了顶京城来的轿子,听说轿子里坐着的是位贵人,他的小厮找我问路,我给他指到和阳大街,他赏我的银钱都带着股文墨香哦。”
胡扯呢么,陆月的眼神望向别处,但话里有话啊。
李秀儿挤到陆月身边,跟陆月咬耳朵:“奇怪,京城来的轿子有什么不同,能一打眼就看出是京城来的。还有,文墨哪里香,臭死了!”
孙赖子说是来自京城的贵人,又是浑身文墨气的文官,是谢青云谢大家吧,他最终还是为了文砚山亲自来了云州。
“能遇到这样的大人物是我的福气唉,很多大人物都是不显山不露水,偷偷儿的来,偷偷儿的走,跟那话本儿里的侠客一样。”孙赖子从箩筐里翻出个话本,话本第一页是个仗剑走天涯的侠客,立马有人跳出来给他银钱,要买这个话本。
连邵玉的行迹都知道,陆月的视线落在孙赖子头顶,神情说不清道不明。
几个学生问货郎有没有志怪话本,他们就爱看那个,孙赖子翻来摸去找到了几本,递给学生们时,问:“你们这些读书人也爱看神神鬼鬼吗?不是说敬而远……”
“敬鬼神而远之,圣人说的!”学生们答道,“我们不信,就是,看看热闹!”
“好好好,”孙赖子笑着点头,整个人和煦非常,“你们不信,我是信的,要不然大家伙都是俩胳膊俩腿,怎么有的人命好有的人命赖呢。我想,那些人中龙凤,都应该是神仙投生转世的。哎你们知道王爷吗?”
陆月忍不住哈了声,这都扯到王爷了。
“王爷,就是皇帝的儿子?”
“不光是皇帝的儿子,有的人立了大功,皇帝也给他封成王爷。”
李秀儿冒出一句:“真奇怪,立了大功,也就让他当皇帝的儿子。”
大家哄笑起来,孙赖子接着说:“是啊,这些人是凭自己的本事当上皇帝的儿子的。最近,王爷的儿子就在武周城呢。听说他生的神仙一般,好些人眼巴巴等着瞧一眼,可一直都瞧不着。我寻思,下一程我就去武周城卖玩意儿,说不定能看见他到底长什么样。”
陆月忽然开口问道:“武周城好远,你担着货过去,只怕世子都走了。”
孙赖子眼里闪动着光,他终于引起她的注意了,侧过身子对陆月道:“多半不会,世子在武周城停了好些日子了。就算他启程动身来云州,我从云州过去,说不定还能跟他碰上。”
陆月不说话了,好些学生笑话货郎,说他看热闹没够,为了看个世子大老远走过去。有的学生则拜托货郎看到了世子一定要过来跟她讲讲,她会买好几本志怪话本作酬谢。
陆月跳下石头墙,转到了货郎放在地上的竹架子边上,眼光流转,道:“孔雀东南飞这个话本儿,你有没有?”
知道这个话本儿的学生,有的取笑陆月想嫁人了,有人浑身伤感说这是多么悲惨的故事。更多的学生,没听说过这个故事。
李秀儿跳下石头墙,唱起了孔雀东南飞,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陆月轻声说了句,不知为何要五里一徘徊。
孙赖子的眼珠子猛地钉在陆月身上,又收回目光,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又松开。
又该上课了,学生们依依不舍地回了学堂。孙赖子飞快地收拢了摊在地上的玩意儿们,竹架子也不背了,拎在手里走的急如流星。
她有了交代,他得把这事办好!
为什么五里一徘徊,为什么林世子迟迟留在武周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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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风陆月很早就来了文府,文知府和柳夫人快步来到前厅和他们见面。
柳夫人一打眼瞧见陆月,便匆匆上前牵起了陆月的两只手,牵着她的手上下打量,打量完了笑着舒出一口气,“我听说你们兄妹俩去了城外的堡寨,把我吓坏了。”
文知府捋着胡须,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风哥是有大福的。”
说实话,文知府对陆家兄妹的事心里也没底,正为他们犯愁,没想到他迎接邵将军时听说陆风立了大功,邵将军直言该把陆风提拔为副指挥。段侯爷在旁边笑的毫无破绽,沧海遗珠一般感慨如此良才可贵。
陆风眼睛笑成一条线,拱手道:“都是托邵将军的福,今日邵将军也来吗?”
文知府道:“来,都来,邵将军说他得当面跟你道个歉,不该瞒着你身份。”
“这怎么敢当。”陆风身子往后撤,一副了不得的样子,文知府和柳夫人都被逗笑了。
这时,文砚山沿着游廊走来,转过廊柱,他看见陆家兄妹,看见陆月,眉眼好像春风吹绿柳岸边,鲜亮明丽。
陆月微微仰头,嘴角浮现笑意。
瞧着已经大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