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菲尔塔利呆住了。
“西斯,你……说话了?”
“奈菲尔……塔利……”
声音干涩得像多年未曾开掘的井水,每个音节都像从泥里拔出来的一样艰难。
她踉跄地跪着爬到他的腿间,不顾他浑身的泥泞与血迹,颤抖着捧住他的脸,去找他的眼睛。
缺乏情绪的金黄色瞳孔下缘映着一圈黯淡的光晕。
“没事了,西斯。没事了……”
奈菲尔塔利急促地喘息着,手指胡乱地抹过他脸上的血迹,将他的头搂进怀里,贴在自己的胸口。
他静静地由她抱着,目光却越过她,落在那具扭曲的尸体上。男人丑陋的身体蜷缩在泥土和雨水中,颈骨被扭得奇异地向后折去。血液与雨水混在一起,沿着果园的地势蜿蜒成一条条细小的溪流。鲜红的颜色渗进泥土,浸润着果树的根系。
树叶在雨中沙沙作响。
良久,奈菲尔塔利吸了吸鼻子,声音颤抖地开口:“西斯,我们闯祸了。”
她摇晃着站起来。
“西斯,你知道他是谁吗?”她指向那具尸体,轻声说,“肯提马特,埃及的贵族。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沉默地看着她。
奈菲尔塔利转过身,声音压低:“我们得处理掉他。现在、立刻。”
他们在果园的一棵无花果树下挖了一个坑,潮湿的泥土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腥气。
“再深一点。”奈菲尔塔利喘着气,“暴雨会帮我们掩盖气味。但如果不挖深一点,野狗会把他刨出来。”
雨水冲刷着他们的手,带走了一些鲜血。他们盖好了泥土,用几块散落的石块和断枝盖住那片松软的地面。
奈菲尔塔利站起身,雨水顺着她的脸往下流,她胡乱地擦了擦。他伸出手半搂住她的肩膀,踉跄地带她离开。
泥泞的脚印延伸到树影深处,最后被雨水洗得模糊。
“听我说,西斯。”她突然抓住他的手臂,指节泛白。“如果被人发现,我们会被处以极刑。”
“从现在开始,这件事是你和我之间的秘密。” 她回头看了一眼那片新掩的土壤,咬紧牙关,声音冰冷得像一把刀,“我们两个一起进坟墓。永远不能说,永远不能提。”
他点了点头,金色的眼睛在雨夜中微微闪动。
*
第二天清晨,随着太阳升起,肯提马特失踪的消息迅速传遍了梅内赫特庄园。
守夜的仆人们交头接耳,小心翼翼地猜测着,侍卫们神色紧张,奴隶们则躲在一旁,偷偷地交换着眼神,不敢出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
梅内赫特站在庄园中央广场的一块石台上,脸色铁青,阴沉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他穿着华贵的亚麻长袍,脚下踩着庄园中最昂贵的皮革凉鞋,但怒火让他显得狼狈。他清楚地知道,贵族失踪这样的丑闻若被传到庄园之外,会像蝗虫一样侵蚀他的声誉和权力。贵族的威严建于对秩序的绝对控制,而这样的意外则是对权威的公开挑战。于是,他需要以强硬的手段,迅速平息这场混乱。
管事们站在他身后,手里握着皮鞭和棍棒。
“肯提马特是我最尊贵的客人。”梅内赫特的声音低沉而危险,“他昨天晚上还在我的宴席上饮酒,今天却人间蒸发。你们——”他加重了语气,猛地指向奴隶们,“有没有人看到或者听到什么?”
他缓缓地扫过人群,目光如同毒蛇般在每个奴隶的脸上滑过。那些站在前排的奴隶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脚下的泥土,生怕与他的眼睛对视。他们知道,哪怕只是一个不经意的神情,都可能被视为嫌疑的证据。
“昨晚谁见过他?”梅内赫特的声音骤然提高,像一记响鞭抽在空中。
广场上一片寂静。
梅内赫特脸色阴沉地抬起手,站在他身边的侍卫立刻跨前一步,将一名奴隶从队列中拖了出来。那人吓得脸色惨白,没有反抗就被压倒在地。鞭打声响彻整个广场。
奈菲尔塔利跪在最后一排的队列里,手指紧紧攥着衣袖。耳边充斥着鞭打的破空声和凄厉的惨叫,每一声都像钝器砸在她的胸口,将她的呼吸一点点压得更浅。她的额头贴着地面,目光垂在脚下干裂的泥土。
但她知道,她必须冷静。
大雨冲刷了所有的痕迹,而这个秘密,必须永远烂在泥土里。
“还是没人说话?”他冷笑了一声,回头看向管事,“那就让他们不吃饭,挨一顿鞭子,看能不能开口。”
人群中发出几声低低的抽气声。梅内赫特挥了挥手,管事立即上前开始用鞭子驱赶奴隶们离开。
戒严的措施逐步升级。更多的守卫被派往庄园的每个角落,巡逻的频率也增加了。任何外出的人都需要经过严格的检查,甚至连一个篮子、一件破旧的衣服都会被翻来覆去地仔细搜查。
整个庄园像是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
*
奈菲尔塔利开始频繁地做噩梦。
她每晚都会说梦话,在地铺上辗转反侧,嘴里断断续续地喊着“不要,不是他,求求您……”然后猛然惊醒,大口大口地喘气,额头上冷汗淋漓,沾湿了凌乱的发丝。棕色的眼睛睁得很大,眼底是一种无法抑制的惊恐。
他躺在她的身边,整夜注视着她。每当她惊醒,他总会第一时间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她小时候安抚过的他那样。奈菲尔塔利用力抱住他,像要将自己整个埋进他的身体里,一句话也不说。
黑暗中,床上的女人静静地注视着他们。她的眼睛在暗处像两颗不安的星星,目光穿过他们纠缠的影子。
有一天,母亲低声唤住了他。
他停下了烧水的动作,看向床上病弱的女人。阳光从泥墙的缝隙中透进来,在昏暗的屋里投下细碎的光斑。
“我问过奈菲尔塔利,但她什么都不肯说。”母亲刻意压低的声音几乎像是一种恳求,“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们两个……和肯提马特的失踪有什么关系吗?”
他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半边脸隐在阴影里,金黄色的眼睛透出幽暗的光。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女人,肩膀紧绷,神色深不可测。
沉默压在两人之间,空气变得稀薄。
半晌后,他垂下眸,声音嘶哑:“没……”
“西斯。”一道疲惫而柔软的声音打断了他。
他猛地回头,看到奈菲尔塔利站在门口。她的脸藏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中,神色疲惫,眼睛红肿得像刚刚哭过。
她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精神状态也变差了。
他立即站起来,快步走向她,伸出手似乎想触碰她的脸,却在半空停住。
“别哭……”
奈菲尔塔利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我没有哭,西斯。放心,我很好。”
他的眉头紧紧皱着,似乎还想说什么。
奈菲尔塔利蹭了蹭他的掌心,然后轻轻拉下他的手,走到床边对母亲说:“妈妈,我今天要带西斯去一趟集市。”
母亲抬起眼,目光中满是担忧:“现在情况这么紧张,你要小心些。”
奈菲尔塔利点了点头:“我会的,您放心。”
母亲的目光越过她,落在阴影里的男孩身上。
她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
也小心那个孩子,他是一条养不熟的毒蛇。
*
“母亲的病情加重了,我需要去集市抓些药材。求您开恩,大人。”
奈菲尔塔利跪在管事面前,语气恳切。
管事皱起眉头,目光掠过不远处巡逻的士兵和紧闭的庄园大门:“最近庄园戒严,守卫都在盯着,不能随便外出。你等几天,等风头过了再说吧。”
“她真的很急,”奈菲尔塔利低声说,抬起头直视着管事的眼睛。她的眼眶红肿,整个人憔悴不堪。
管事眯起眼睛,沉默了一会儿,心里有些唏嘘。他知道她的母亲是她唯一的软肋,而这个女孩在庄园里从来是个守规矩的奴隶,做事一向稳妥。
“好吧,”管事点点头,“只许你一个人去。不要惹事,尽快回来。”他声音冷硬,“你母亲病重,反正你也逃不了。”
他低头看了看她身后那个沉默的男孩。
“他跟着你做什么?”管事冷冷地问。
“他是我的弟弟。”奈菲尔塔利立刻回答,语气自然得像是早已准备好的台词,“他想帮忙拿东西。”
“帮什么忙?”管事冷笑着摇摇头。
“他力气大,跑得快,还能保护我。现在庄园人心惶惶,多一个人同行,也能多一份保障。”
管事眯起眼睛,目光在他的身上扫过,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什么端倪。但他一动不动,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
“好吧,”管事松了口,“但你得保证他不会惹事。如果出了什么乱子,你自己负责。”
他顿了顿,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张卷起的莎草纸,随手丢到她面前的地上。
“还有,把这上面的药材也带回来。祭司那边催了好几次了。”
奈菲尔塔利赶忙将莎草纸捡起来,双手紧握,低头磕了个头:“谢谢您,大人。”声音里满是感激。
管事哼了一声,转身离开,嘴里嘀咕着什么,像是在为自己的宽容找借口:“反正她母亲病重,她也跑不了。这男孩一看就是她的尾巴,她走哪儿,他都跟着……”
奈菲尔塔利看着管事走远,松了一口气。她转头看向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像是想说些什么。
但最终只是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冰凉,微微发抖。
“记住,西斯,”她低声说道,“千万要听我的话。”
*
奈菲尔塔利这次上集市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她一路走走停停,手指在衣袖上反复搓动,偶尔低头看看篮子,又像是忘了自己该做什么。她在一个摊位前停下,随手挑起一把颜色暗黄、叶片枯萎的草药。那些草药显然早已失去药性,但她却像没看见似的,漫不经心地抓起几根递给摊主。
他站在她身后,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有些凉,骨节细瘦,被他轻轻一握就陷进了掌心里。他慢慢将那些劣质药材从她手中抽了出来,随即挑起几株鲜嫩饱满的药材,塞回到她的指间。
他们的手指在那一刻短暂地交叠在一起,带着凉凉的湿意。
奈菲尔塔利的动作停了一瞬。
但她没有看他,而是直直地盯着手里的那捆草药,但眼眶的红意显而易见
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会让她如此难过
过了一会儿,奈菲尔塔利低声说道:“你先在这里帮我挑一些好的安库尔草。母亲的病需要这种药材维持,她不能断了药。”她顿了顿,指了指不远处的摊子,“我去那边看看,很快回来。你看得见我,不用担心。”
他点了点头,转过身开始挑选安库尔草。摊主很热情,喋喋不休地教他如何分辨药材的好坏。他没有理会,将一把把草捆扎好,用铜币付了账。
那药材价格不高,总共用了三枚德本。
当他将药材收进篮子时,奈菲尔塔利回来了。她脸色苍白,睫毛上还沾着泪意,但笑容很是轻松。
“那边好心的摊主夫妇告诉我,他们在乌阿迪盆地附近发现了一味很珍稀的药材,”她说,“但需要自己去采,他们说可以带我们过去。你跟他们去一下吧。”
他皱起眉头,抓住她的手:“一起去。”
奈菲尔塔利低头看着他,手指轻轻覆在他的掌心上:“不行。如果我和你一起去,就没办法完成任务了,我会受罚的。”她突然抬头看着他,眼里满是哀求,“西斯,我是信任你,才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你。”
如果是二十岁的拉美西斯,那个在权力场里洞若观火,操控人心的年轻法老,他一定会注意到她急促的呼吸、手指紧攥的力度和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痛苦。但当时的他只有十四岁,心智还停留在最原始的直觉上,只读得懂最表面的情绪。他看着她的脸,棕色的眼睛里是他无法拒绝的恳切。
在他的世界里,奈菲尔塔利的话从不需要怀疑。
他的目光停留在她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保护好自己。我会……快去快回。”
*
那对摊主夫妇带他上了一辆四轮货车,车轮滚过干裂的泥地,发出沉闷的吱呀声。这种车是庄园里运送货物用的,简陋却结实。女人坐在前头,男人赶着牛车,时不时回头看他。他坐在后车厢里,目光警觉地盯着他们。两人的眼神让他极不自在,像是在看一件珍贵的宝贝。
车子驶过一片荒芜的旷野,烈日高悬,将空气烤得扭曲。他的眉头愈发紧皱,终于忍不住开口:“这是……去哪里?”
女人回过头,笑容堆满了她的脸:“不瞒你说,小伙子,我们这是带你回家呢。”
“回家?”他死死盯着她。
“是啊,你姐姐说她家里有病人急需钱。她知道我们一直想要个儿子,可惜啊,我这身体……”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随即话锋一转,眼里带着满意,“刚刚她跟我们说,只要给她三块德本,她就把你卖给我们。说你长得俊,人又能干,虽然话少了点,但一看就知道是我们捡了便宜哩。”
他怔住了,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话,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所以……去采草药是假的?”
奈菲尔塔利……不要他了?
男人在前面轻笑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怜悯:“她是这么跟你说的?哎,这也怪不了你姐姐,贫穷最怕的就是生病。她也是舍不得你啊,和我们谈的时候,一直在抹眼泪。”
他的耳朵嗡嗡作响,脑海里浮现出奈菲尔塔利的脸,一会儿笑着,一会儿哭着,一会儿又冷冷地注视着他。胸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掐住,连呼吸都变得灼痛。
他突然站起身,猛地跳下车,脚踩在滚烫的地面上,摔了一跤,但他立刻爬起来,向前狂奔。
周围的声音和景象逐渐模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她。
“喂!回来!”男人大喊,车轮嘎吱嘎吱地停了下来。
女人慌张地叫道:“他跑了!”
他没有回头,耳边只剩下烈日下干燥的风声,刺耳得像要刮穿他的耳膜。脚底的泥土滚烫,灼得他生疼,可心却冰冷得像坠入了深渊。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目之所及没有一处熟悉的地方。
他站在烈阳下,浑身发冷。
他想起了蛇窝,想起了泥土的潮湿与腐气,想起了那些盘绕在他身边却从不伤害他的毒蛇。
他向路上遇到的每一个人问:“梅内赫特庄园在哪里?” 他从不爱言语,此刻一次又一次发出沙哑的嘶鸣。
胸口抽搐着。他低下头,鼻尖贴近空气。他想找到那股蓝睡莲的香气,可那香气消失了。蓝睡莲不见了,奈菲尔塔利也不见了。他的手指颤抖着,指尖刮破了干燥的风。
他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心像远离尼罗的荒原。
*
当他找到梅内赫特庄园时,已是黄昏时分。夕阳像燃烧的铜盘,将庄园和周围的果树染成深红色,空气中弥漫着干燥的泥土气息,夹杂着牲畜的体味。他的脚步拖沓,橄榄色的皮肤被烈日炙烤得通红,汗水和泥泞黏在他破旧的亚麻腰布上,整个人看起来像是从地里爬出来的。
管事站在庄园的大门口,手里握着一根藤条,正和一名守卫交谈。看到他时,他的眉头先是皱了皱:“你怎么回来了?”
管事上下打量着他,视线扫过他满是泥污的身体和疲惫的脸,像看一个闯入领地的野狗:“奈菲尔塔利说她把你卖了,用换来的钱给她母亲买药材。你这是……自己跑回来了?”
“我还以为……” 他眯起眼睛,“算了,哪个傻瓜会回来自投罗网呢?”
管事见他毫无反应,也懒得再多说什么,转身进了大门,嘴里嘟囔着:“一个被卖掉的奴隶居然还能自己找回来……不知道梅内赫特大人会不会觉得这事儿蹊跷。”
*
他重新找到了奈菲尔塔利,在那个熟悉的小屋。
后来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回到了这里:墙壁上的裂缝,窗边倒挂的芦苇,蓝睡莲幽幽的香气,泥土地面上踩出来的细碎脚印,甚至门口歪倒的陶罐,都清晰得像他从未真正离开。
奈菲尔塔利站在风里,红着眼眶看着他。
乌黑的发丝被风吹乱。
她走到他面前,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不躲闪,也不皱眉,脸侧微地偏了一下,而后缓缓转回来看着她。
奈菲尔塔利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颓然跌坐在坚硬的泥土上,双手捂住脸,竭尽全力抑制自己的崩溃。
“你回来做什么?为什么要回来?”
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带着近乎绝望的愤怒:“你疯了吗,西斯?你知不知道他们会杀了你的?”
他沉默地站在那里,像是听不懂她的话。金黄色的眼睛里冷漠地映照出她的恐惧。
风吹得她摇摇欲坠。
他突然弯下腰,抓住她的手腕,强硬地将她的手从脸上拉开。
泪水在她年轻美丽的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
“奈菲尔塔利……”他的声音低哑却平静得可怕,“你要发誓,永不背叛。”
他的手指紧扣在她的手腕上,红痕迅速浮现,像蛇留下的印记。
有件事情,奈菲尔塔利这一刻才明白。
她似哭似笑。
“我向拉神发誓……永不背叛。”
他俯身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
“背叛的人,不得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