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亮今年大四,就在欧枫旁边的K大读书。身材瘦削修长,一双大眼睛非常生动,笑起来明朗极了。
K大的日子,和高三没有什么两样,甚至更加艰辛。每天上午六点半起床,课排得满满的,没课的时候,不是上自习,就是窝在实验室里,通常晚上十点半才会回到宿舍,简单洗漱之后,往往倒头就睡着了。三年多的大学生活,何亮感到苦不堪言。
不过这种辛苦,也最终在大四的上学期,也就是去年的九月得到了回报,他被法国的一所大学录取了,毕业就要到巴黎去读硕士,是一个两校合作的交流项目,只有十个名额,他就是其中之一。
辅导员是九月底通知他的,国庆节兴奋了几天后,他不得不面临接下来的难题----去法国读书嘛,当然要先学法语喽。这种语言的东西,对他来说,好头疼啊,他觉得自己简直没有什么语言天赋。
学校和法国的项目合作已经很多年了,本校学生去法国之前,都会先去欧枫培训,往届的师兄师姐都是这样,这个他当然是知道的。所以他在国庆结束之后,就到这里咨询课程的情况。
那天接待他的,是前台的周小姐。
何亮咨询的,当然是零基础的课程。这个阶段,他对法语的理解,仅限于问一句“bonjour (你好)”。
周小姐拿出授课时间和价目表,给他解释着,说课程是零基础的周末班,周六和周日上午下午全天授课,法国外教搭配中国助教,用的教材也给何亮看了一下,是一本红色封皮的法文原版教材,封面上的词看起来倒是很熟悉:《Le Taxi 》,taxi 啊,何亮猜这个词会不会像英文一样,是出租车的意思呢?本来想问前台,最终这些疑惑都给吞了回去,反正早晚都会知道的。
何亮先确认了价格,三千二百元,八十课时。何亮一算,这得合四十元一节课啊,对于一个在校大学生来说,的确不便宜。
周小姐又堆满笑脸地说:“我们是小班授课,法文教材,法国外教,教学质量是有保证的,学完这本教材,能达到欧标A1-A2的水平…….”
“多少人一个班?”
“不会超过二十人…..如果有需要,我们也可以安排食宿,八百元一个学期,住K大的宿舍;吃饭的话,我们这边可以办K大食堂的饭卡……”
“这个就不用了,我就是K大的学生。”
“这样哈,那就好。”
周小姐还在等何亮做决定,有个女孩跑过来打断了她。
“周老师,教材配套的那个视频打不开,好像格式不对,我也不会弄,麻烦您过去看一下。”
何亮循声转过脸看了一眼女孩,也就是模糊地有个印象,他怎么好意思盯着一个女孩子打量。这一瞥非同小可,女孩身上那种缤纷宁静的气息抓住了他,颀长的脖子,斜斜的侧影勾勒出淡淡的姿态,唇色亦浅淡如烟,怎么讲,是一种不同于他见过的那些K大女生的气质。
周老师眼睛的余光瞄着角落里的一张欧式小桌跟何亮说:“同学,你稍等我几分钟,那边坐坐。”然后起身跟着女孩走了。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何亮坐在桌前,有个值班的女学生给他倒来一杯水,正好也渴了,他端起来一口喝完。
小桌子的侧面有个放报纸和杂志的架子,何亮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翻了一本封面是个欧洲美女的时尚杂志,字看不懂,图还是可以欣赏的。
几分钟后,周老师回来了。她坐到何亮对面的凳子上,准备接着推销课程,还没等她想好怎么继续,何亮先问她:“刚才那个女生,也在这里学法语吗?她学得怎么样?”
“哦,你说李苗啊,她以前也报班学过,从A1课程学到C2了,没有她可以参加的课程了。”
“那她在这儿干嘛?”
“她是助教啊!一个外教配一个助教,如果你报这一期的周末班,那李苗就是这个班的助教。”
“学生也可以当助教?”
“她是外国语大学的学生,今年大四了,专业就是法语,水平很高的,放心吧。”
“这样哈,行…….那我报了。”
父亲知道他要去法国深造,给他准备了一万元学法语,在国庆的时候已经给他了,何亮毫不犹豫地填了表,费用也马上现金支付了。周老师把教材和练习册,还有介绍学校的几本小册子发给他,这事儿就算定下来了。
何亮拿着书准备离开,周老师跟他说:“等会你出门往走廊右边走就行,那里有个小门,直接通到K大里面的。”
何亮突然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儿,怎么之前忘了呢,根本没必要从学校正门绕到这里啊!
走廊的两面墙都做成了张贴栏,上面是关于学校各位授课老师的介绍,以及一些学校活动,留学项目,各种推介会的宣传广告之类的。何亮驻足看了一会儿,周三晚上有个法国留学的推介会,翻译是李苗。
到了那天晚上,何亮去了,那是他第二次看到李苗。她穿着一条简约的小黑裙,真美,精神和气质搭配得非常典雅大气。
翻译现场,李苗丝毫不乱,非常熟练,好像不需要思考似的。留学项目的负责人说完,她马上翻译成中文:“这个项目是在里昂,是中法合作办学…….”
何亮和来听讲座的其他高校学生坐在下面,他去法国留学的事情早就确定了,对这些项目,他是没有兴趣的,他的兴趣是李苗,这下可有机会仔细端详这个女孩了。
李苗不管从内在还是外在,都是何亮梦中情人的样子。不妙的是,推介会结束之后的点心时间,何亮看到李苗总是和一个六十多岁法国老头在一起,他们用法文交谈着,李苗很殷勤地给老头倒香槟,拿蛋糕。
这一幕幕无异于朝他头上泼一盆冷水,但何亮仍相信自己的判断,她不是那种傍外国老头的人,他们也没有过于亲密的动作,师生关系而已不必大惊小怪。
开课之前的这段时间,何亮利用每天晚上的时间,到K大图书馆查阅了很多关于法国,关于法国留学的资料。1919年,老一辈革命家在内忧外患的局面下到法国勤工俭学,回国挽救民族危亡的事迹,在他心中荡起激昂的情绪,字里行间使他生出许多想象,亦得到一股有力的层层递进的精神力量。那些尚未开始的异国生活,也因此在期待中变得更加有意义,更加值得期待。
只不过那个时候,老一辈的留学生是坐船去的,旅船在海上行驶,几十天后,停靠马赛港,这在想象中是多么美好的一段旅程啊!何亮伫立在图书馆的窗前,阳光流淌在他摊开的书本上。另一个遥远的国度,如此吸引着他。
虽然李苗身边有个老头子,让他多少有点沮丧,但很快这种失落之感被另一种激昂的情感所取代了。
课程开课的当天,何亮第三次见到李苗。Amina老师说,每个学员都要起一个法文名,方便上课的时候和老师互动,并建议同学之间大家互相称呼法文名字。他的法文名叫Léo,是她起的,而她,叫Zoé 。他正式和她有了一些联系,尤其是两人的法文名,真像是有意为之,后两个字母只是换了一下位置而已。
何亮对自己的男性魅力还是有些信心的,他能感觉到,那个叫李苗的女孩,那个助教,一定也注意到了他。
后来,上了一段时间课之后,他总是隔三差五找借口问李苗学习方面的事,问阴阳性,问动词变位,想起什么问什么,学得可起劲了。那时刚好是秋天,阿米娜老师教他们唱了一首关于秋天的歌,名字叫《Colchiques dans les prés》,李苗说中文名是《秋水仙开满草地》,歌词里描写的秋意何亮很是喜欢。借着学这首歌,何亮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触李苗,向她询问歌词的发音,是什么意思等等。
这歌不难学,没几天他就学会了,多年后何亮仍然记得那曲调。法语就这点好处,拼读非常规则,就算初学者不知道单词的意思,稍加训练,也能掌握歌词的读音,能用法语准确地唱出来。
记得那些天下课之后,大家都走了。何亮总拿着一页打印好的歌词,去麻烦李苗。
她好像也很喜欢这首歌,也愿意教他,有时解释完一个段落,李苗自己轻轻哼了起来:“Colchiques dans les prés fleurissent, fleurissent,colchiques dans les prés : c\'est la fin de l\'été.La feuille d\'automne,emportée par le vent…….”,何亮虽唱得不好,也跟着她哼起来,两人像熟识多年的老友一样,哼着歌走出欧枫大楼。
除了李苗之外,何亮最喜欢校长,他总是西装革履,儒雅得体。校长称呼他们这些男孩子,都是按照法国的习惯叫Monsieur (先生),他有觉出被尊重的感觉。
有一次在欧枫的图书馆,那时候何亮法语也就刚入门。他每排书架寻觅了一遍,欧枫图书馆中文书不多,仅仅有个格子上斜斜摆着几本,其他的都是全法文的书籍,何亮暂时是没办法阅读的。他只好在几本中文书里挑了一本萨特的书,到借阅处询问怎么借出去,刚巧那天值班的法语专业来兼职的小姑娘不在,替她的是一个法国女老师,她叽里呱啦说一通,什么意思何亮也没明白。
何亮就把欧枫学生证和几百块钱放在那法国老师前面的桌子上,意思是该怎么办,让她看着处理。偏偏那女老师就是没领会到他的意思,自己还在喋喋不休地尝试用法语跟他解释,局面一度很尴尬。
双方僵持的时候,在图书馆阅读区坐着喝咖啡的校长听到了动静,忙过来解围,和那法国女人叽里咕噜说了一通,那女人终于点头了,扫了一下书上的条形码,就把书递给了何亮。
校长对何亮说:“我跟她说了,这本书先记在我的借阅卡上,你三十天之内归还就行。”
校长亲自出面帮他借书,面子也未免太大了吧!这让何亮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他腼腆地说了一句:“Merci !(谢谢)”
校长微笑,同时也切换成了法文,问他:“Tu aimes le café?(你喜欢咖啡吗?)”
“Oui (是的,喜欢)……”
“Viens .(过来,跟我来。)”校长邀请他到那边小坐。
临窗的欧式小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word文档还是打开的状态,陈校长过去低下身子保存了一下,把电脑合上收到包里。
刚刚在一侧的咖啡壶被挪到了原来笔记本电脑所在的位置,校长示意他坐下,给他倒了一杯咖啡,何亮啜了一小口。
校长拿起他刚才借的那本萨特的《存在与虚无》,说道:“Jean-Paul Sartre…..tu aimes la philosophie?.......pas mal .(让-保罗·萨特…..你喜欢哲学?…..不错。)”
一听到成串的法语,何亮就晕了,他羞红了脸说:“Je suis vraiment désolé monsieur,je suis débutant …et mon fran?ais….mon niveau de fran?ais est encore pauvre ……Chinois ….OK ?(非常抱歉,我是初学者,我的法语还很差,我们说中文?)”他尝试着用蹩脚的法语解释着。
还好校长说了一句:“OK OK ……Chinois .(好的,好的,说中文。)”之后就切换成中文了。
何亮松了一大口气,谢天谢地,还是回到中文频道自在一点。
校长问他:“要去法国留学?”
何亮点头。
校长又问:“大学几年级了?”
“大四了。”何亮回答得很从容,用中文,这就好对付了。
校长若有所思的回忆起来:“我当年,也是你这个年纪,大四,开始学法语,考TEF(法国留学的法语测试,相当于雅思),你们现在幸福喽,我们当年可没这种学习条件。”
“校长,您当年是去的法国哪个城市啊?”
“巴黎啊……花神咖啡馆,Café de flore,知道吧?就萨特常去的那间,《存在和虚无》,就是在那里写出来的。我当年在法国读书的时候,我们玩得好的几个留学生,也常在那里聚会。找个临街的座位,来上个几杯……”说到激动处,眉飞色舞的。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校长讲了他的留学生涯,何亮也讲了他对即将到来的留学生活的想法和向往。
那天,校长就像一位比他早一些到法国留学的师兄,非常诚恳地跟他谈论自己的留学经验和感悟,并鼓励他去了法国要好好学习。
到了下午六点,图书馆该关门了,二人的谈话才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