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姨娘的长明灯将将才在栖霞寺点上,钱氏已含着几分伤心,几分烦闷,又几分不忿,给自个儿的丈夫挑了原是清正院绣房的二等丫鬟迎宝,迎珠两人做了通房丫鬟,只待她们两个添了子嗣,便可抬做姨娘。
钱氏委实有几分委屈与气恼的,也便明明提了一个姨娘,第二日便故作大度的择了两个姨娘,落在外人眼里,钱氏此番的体贴,一心为子嗣着想,当真是再贤惠大度的贤妇了。
可,到底心里头哪般想,又有怎般的心酸苦楚,也只有钱氏自个儿才晓得个中滋味了。
“太太,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呐!”
是夜,钱氏枯坐在清正堂正房外间敞厅的罗汉床上,自是比谁都清楚,此刻,她的丈夫正在新挑的通房丫鬟,迎玉亦或者迎宝屋中。
因着钱氏的喜好,清正堂的丫鬟婆子们,个个都是圆脸圆眼的喜庆样儿,而迎玉与迎宝也不例外。
她们俩个又都是侍奉清正堂一应衣裳鞋袜的绣房丫鬟,每日多数在屋里头缝制,便是春日的暖阳都晒的少,更何论夏日毒辣的日头,自然是养的肤白水润,又都是丰满圆润十五六的好年岁,可见正是惹人怜爱的时候。
钱婆子满是忧虑的似呼似叹了一声,瞧钱氏盘膝端坐在罗汉床上无甚愣神,便也晓得钱氏心里的苦楚,轻轻叹了口气,也就坐到罗汉床头钱氏所在的外沿处,又伸过手将钱氏往自个儿的怀里揽了揽。
起初,钱氏还怔怔的不为所动,不过两三息后,却突然热泪滚滚,形容疲惫无力的歪靠在钱婆子的肩头,满心的固执与坚持已然溃不成军。
无声的任由涕泪沾了满襟,钱婆子也不出言宽慰,只拿手时不时的在钱氏后背上拍一拍,好似这会子的钱氏还是从前那个让她抱在怀里哄着的小女孩,委委屈屈的,甚是惹人心疼又怜爱。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钱氏已经将心里头的委屈,不忿,烦闷,苦楚,尽数随着一通鼻涕热泪发散了去,又在钱婆子的肩头赖了会子,钱氏适才微微正了正身,也不去瞧钱婆子的神色,只眼中闪过一丝的羞赧,并情不可闻的叹息了一声,也便带着浓浓鼻音道了句
“让妈妈见笑了,勤哥儿这般大了,我却还有些小女儿家的心思,委实不该如此自苦。”
钱婆子边从罗汉床上下来,边眼含柔软应了句
“太太这些年在沈家过的顺心顺意,有些小女儿家的心思也不稀奇,外头提起来,哪个不羡慕太太,便是几个姑奶奶,又有哪个能比太太过的舒心畅意。”
钱婆子转身之际,却瞧见钱氏眼中多少还露出些许的愁苦之色,也便侧过身子又宽慰了一句
“旁的且不论,单说十哥儿与七姑娘的品貌才情,谁又能及得上呢,那些个夫人太太有多么的眼热,太太又不是不晓得。”
提及勤哥儿与七娘,钱氏便有再多的愁闷苦楚,这一刻也尽数散到了天边去,眉眼弯弯的笑应了句
“是呢!至少我的勤哥儿与七娘,是旁人及不上的,不过两个姨娘罢了,便是能生下几个儿子又能如何,还能越过我的勤哥儿去不成。”
见钱氏彻底抛开了纳妾之事,钱婆子脚下一转,便立时出了敞厅的大门,后不过多久,端了盆温水来服侍钱氏净脸擦手。
做完这些,才又吩咐了一直守在敞厅门外的迎喜迎福进了屋里头服侍钱氏歇下。
不过在合眼之前,钱氏冲忙里忙外的钱婆子嘱咐道
“咱们绣房的丫鬟总不好缺着,明个儿,你便挑两个技艺好的顶上绣房的缺儿。”
钱婆子忙应是,钱氏合上眼片刻后,又想起什么,也不睁眼,只闭着眼睛吩咐道
“至于迎宝跟迎珠两个,既是已做了通房,一应按照规矩来,正好搬去两个姨娘的院里头,再各拨一个丫鬟一个婆子服侍着,万不能教旁人说嘴就是。”
钱婆子再应一声是,于黑暗中,朝着紫檀雕瓜瓞绵延的拨步床瞧去,黑灯瞎火的,倒也瞧不见钱氏是喜是悲,将将听着她的声音淡淡的,许是看开了,又等了许久,生怕钱氏还有其他吩咐,只是没有等来钱氏的吩咐,而是等来了钱氏绵长的呼吸。
直到这一刻,钱婆子的一颗心才终是落了地儿。
心里头又暗暗叹了声。
太太总算是想通了。
也好也好。
这世道,女人总是要磕磕绊绊的学着长大。
幸而,太太成长了,却也没磕绊着什么。
不过抬举了两个奴儿而已,又算得什么事儿。
那厢钱氏心里的坎算是过去了,而吉祥居的十娘却没有似从前那般沾床就睡。
明明柳姨娘去了这几日,十娘累的很了,一会儿处置柳姨娘留下的物什,一会儿去栖霞寺点长明灯,一会儿又是柳五儿求见,赏了她几件柳姨娘留下的金银首饰,以及两匹绸缎。
几乎是似个骡子般连轴转,便是陈婆子都觉着累的很了,更何论十娘一个小小的人儿。
但,十娘歇在酸枝木的拔步床上,一直睁着双杏仁大眼,于黑夜之中怔怔的盯着床顶,身子累极,却怎般也睡不着。
怔怔许久,约莫之时都过了,十娘忽而喃喃不解了句
“听红桃绿果她们说,父亲今个才又添了两个通房,便是清正堂绣房丫鬟迎珠与迎宝,待她们生个弟弟或是妹妹,便能抬举做了姨娘,就似我柳姨娘一般样。”
那厢躺在脚踏上的陈婆子朦朦胧胧间,突听的这么一句,不由得立时醒了神,忙不迭的坐起身,一双爬了一多半褶子的小眼,透过黑夜看向十娘,虽什么也瞧不见,陈婆子却能从十娘懵懂疑惑又有几分颤抖的声音中,听出她的茫然与不知所措。
叹了声后,陈婆子立时起身坐在了床头,适应了黑暗之后,边叹边拿手轻柔的拍着十娘的心口,嘴里头更是哄着
“姑娘快快歇着罢,不过两个通房而已,便是日后抬了姨娘,也万不能劳姑娘费神。”
顿了顿,生怕十娘想的差了,又补了句
“姑娘虽是从柳姨娘肚子里出来的,可是要唤太太母亲的,姑娘只需念着柳姨娘的生恩,能得太太这般大度贤惠的嫡母,才是姑娘的福分。”
十娘懵懵懂懂的转了转脑子,又费了好些心神想了几遭,适才在陈婆子的哄劝中叹了口气
“我晓得惜福,更晓得旁人家庶女的艰难。”
“就拿女学里头其他人家的姑娘来说,都是些嫡出的姑娘来咱们沈家女学,竟未瞧见一个外姓的庶女来我们沈家女学的,我虽年岁小,却也晓得,这便是嫡庶有别。”
陈婆子听了十娘此番嫡庶有别的言语,心里头一时觉着十娘小小年岁便懂得这许多,倒也是聪慧可人爱,一时又觉着,倘十娘托生在太太肚子里,倒也无需烦这些个。
暗暗叹了声,便又听见十娘喃喃道
“可是我还是有点伤心,这点伤心并不是为我自个儿,而是为我柳姨娘,她虽是个姨娘,却也是父亲的姨娘,怎般全权交由母亲料理后事,父亲却等不及我柳姨娘的七七,便又抬举了两个丫鬟,柳姨娘倘是地下有知,会怎般想。”
陈婆子到底是经了事儿的老人,晓得按照世家大族的规矩,一个奴身的姨娘殁了,别说抬举两个通房丫鬟,便是抬举十个姨娘,都只有应当应分的,又哪里可让人说嘴的。
不过是十娘年岁小,到底念着与柳姨娘母女的情分,为柳姨娘不值罢了。
陈婆子手下不停的拍着十娘安抚着她懵懂中染了些许不忿的情绪,再开口,声音也染了几分的轻柔
“姑娘这话就孩子气了。”
哄了一句之后,陈婆子到底担心十娘因这份幼年的不忿与自个儿的父亲不亲近,影响了前程便不好了,也便郑重道
“姑娘莫不是忘了女学里头先生的教导。”
十娘到底年岁小,一听陈婆子提及女学里头的先生教导,立时就浑身僵硬的咽了咽口水,安然是惧怕先生们的严苛,但心里终归是有些不解,自个儿不过是为柳姨娘不值罢了,怎的陈婆子偏生要提起先生们,莫不是尊师重道,也还仔细这些个。
“先生可是教导嫡庶有别?可是教导天地君亲师?可是教导姊妹手足友爱?可是教导嫡母为尊,妾室半奴儿?”
陈婆子一连番的质问下来,直问的十娘张口结舌,呐呐不能言,还紧抓着十娘不放,继续往下道
“可是教导过姑娘子不言父之过,更何论,老爷并没有半点过错,姑娘却为了自个儿的姨娘,揪着两个通房丫鬟的事儿不放,姑娘说是为自个儿的姨娘不值,可是姑娘又何曾念着老爷与姑娘的父女情分。”
陈婆子感受到手下的身子僵滞中染了些颤抖,便晓得十娘着实被自个儿此番严厉的说辞给吓住了,此刻的陈婆子心里头虽不忍,却委实不敢轻易放过十娘,她素来见惯了,人一旦想差了,路也会越走越差,这会子自萌芽时,务必将那些不该有的心思掐灭了,也便就好了。
“再退一步来说,姑娘何曾想过自个儿沈家女的身份,便是姑娘是个庶出的,到底比那些个人家要强的多,姑娘是柳姨娘所出不错,念着她的生恩也没有任何错处,人之常情罢了,但姑娘千不该万不该,把柳姨娘的生恩看的比老爷这生生父亲的恩情还要重,更是忘了太太这个宽厚的嫡母恩情。”
直到这会子,十娘才适有所感,将将还僵硬颤抖的身子也不僵颤了,只放松了下来,心里头那股子不忿不值以及一些些的委屈,便也就尽数消散了去。
而陈婆子却紧揪不放又追问了句
“敢问姑娘一句,为何唤柳姨娘为姨娘?为何又唤太太为母亲?”
十娘被陈婆子这一问,直问的心底发颤,脸色在黑夜中涨的通红,好一会子才满含羞愧的应道
“是我想差了,是我的不是,我不该那般想父亲,更不该非议父亲的是非。”
见十娘总算是想通了,陈婆子也便心疼的将十娘往自个儿怀里搂,又是拍着她的背安抚,又是柔了声音哄着
“是老奴僭越了,姑娘是主子,需记得,老奴虽是姑娘的乳母,却终归是个奴儿,千错万错都是老奴儿的错,总归姑娘是不会有半点错的,日后姑娘大了,这些道理也就懂了。”
其实十娘是聪慧的,虽平日里好吃些,可不论是口齿还是脑袋瓜子,较族里头年岁差不离的姑娘来说,还是要伶俐些的,眼下虽为彻底明白陈婆子这一袭尽是奴儿的错的道理,却也懵懵懂懂的晓得,主子做错了事,受罚的总归是身边服侍的奴儿。
黑夜之中,十娘不由得长长呼了口气,也便放下了所有的对错,也就这般迷迷糊糊间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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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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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第八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