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注定不平静。
福瑞院中的灯火通明,迟迟未灭。
卢氏亲自替玉哥儿掩好薄被,又拿过了玉哥没折的那只手一直攒着的手指大小的龙舟,嫌弃的瞧了几眼,见只是普通桃木雕刻而成,且做工粗糙,打眼便知不值几个银钱,立时就着恼的将龙舟扔到了床头的小几上,咚的一声响,立时就在屋中乍起,却仍然未搅了玉哥的好眠,倒是惊的给玉哥打扇的丫鬟呼吸一滞,并浑身一哆嗦,差点掉落了手中的团扇,而后小心翼翼的觑了面色不善的卢氏,瞧她并未发现自己的不妥帖,也便暗暗呼了口气,继续默不作声的替玉哥打起团扇来。
而另一边,将将从东厢哄了娇姐睡下的香姐,恰好瞧见卢氏气恼的一幕,动了动唇,却生怕吵醒玉哥,也便挽住卢氏的胳膊,又含了几分笑,与卢氏慢慢从里屋踱到了外间的敞厅,扶了卢氏在罗汉床上坐下,并屏退了敞厅里服侍的丫鬟婆子,这才坐在了与卢氏隔了一个小几的对面,觑着卢氏仍然面色不虞,也便开口劝道
“阿娘生那劳什子的气作甚,莫说玉哥儿年岁还小,就说九娘,如今也才三岁,她与玉哥都是小孩子家家,今日恼了便闹翻了天去,明日好了便亲如一个人,也是有的。”
卢氏哼了一声,也不开口说道,只听香姐继续劝慰
“左不过就是玉哥与九娘小孩子家家闹腾罢了,阿娘纵使瞧不上九娘送的物什,到底她也是一片好心,好歹心里头还惦记着玉哥,带了龙舟给玉哥玩,玉哥更是拿着龙舟不肯撒手,可见也是喜欢的紧了。”
瞧着卢氏仍旧是不搭话茬,香姐面上笑了笑,心里头却叹了口气,只好起身绕到小几的对面卢氏身侧坐了下来,并挽住卢氏靠着自己的一支胳膊,歪着头看向似嗔似怪的卢氏,语气略带娇憨道
“原本我还担心着,我们到底外来是客,玉哥与九娘闹成那样,多少会让四姑祖母心里头有疙瘩,现下倒是好了,他们两人今日便好了,今个儿九娘给玉哥买了龙舟玩,明日便让玉哥送个女儿家的物什给九娘,三两遭的,便也就全然没有芥蒂了,于咱们万家以及沈家都是好事,母亲且宽宽心罢!”
虽觉着香姐说的在理,可卢氏心里到底不快,哼了一声,张口想训斥香姐胳膊肘超外拐,却又舍不得把心中那股子不满撒到香姐身上,也便缓了缓心底的怒意,轻轻叹了声,又抓着香姐挽住她胳膊的双手,轻柔的拍了一下,之后又拿手指戳了戳香姐的额头,这才叹道
“你只当我同一个三岁孩子置气,少不得失了长辈的风范,可你也不瞧瞧玉哥,那胳膊,先是折了,后头又戳了那么个口子。”
卢氏边说着话的时候边拿左手抚了抚自己的心口
“这都是再戳我的心窝子呐!再说玉哥从前在锦州时,自马背上都摔了三两遭了,也没瞧见个伤筋动骨的,此番来金陵,其他人倒也无碍,偏生一遇着九娘那小丫头便没好果子吃,要说她不是存了坏心,我是怎般都不信的。”
深深吸了口气后,卢氏心里头的气好似散了大半,微微收敛面上的怒容,适才又往下道
“从前的事儿过了也就过了,可是你再瞧今个儿那小丫头给玉哥儿都带的什么不值钱的烂木桩子破烂玩意儿,左不过是金陵八大世家的龙舟罢了,也舍不得多花几个银钱买些上等的紫檀黄花梨的,只那等下三滥的桃木枝子,这哪里是真心待玉哥儿,她这是将玉哥儿的脸面按到泥里头踩呢!”
顿了顿,卢氏深深吸气的同时,眸中禁不住闪过几丝锐利,之后才又无奈的叹道
“那丫头小小年岁便心里头□□,同她那母亲学了个十成十,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偏生玉哥儿却是个憨的,压根瞧不出那小丫头的坏心,只当那几个破烂木头当宝贝玩呢!”
香姐眼中闪过几丝复杂,最后只化为嘴角的一抹无奈笑意,她倒不认为九娘才三岁的年纪能有什么坏心思,说起来,也是玉哥儿屡屡欺负九娘,是她阿娘偏疼偏宠些玉哥便觉着尽是九娘的错罢了。
可是阿娘到底是阿娘,脾性自来是直爽,这会子拿话堵她的嘴,只怕是要越发的闹起来。
心里头转了转,香姐面上一直带着三分浅笑,起初也不搭话,任由卢氏将心里头的火气不快尽数发作出来,只待卢氏稍稍痛快了些,这才笑着双手并用的重新挽住卢氏的胳膊,并将脑袋往卢氏的心口歪,一开口,语气中自然就带了好几分的娇气
“他们两个都是小孩子家家的,且瞧今个儿九娘的衣着,便也晓得,她是个对银钱打扮不上心的,否则,虽年岁小,但今个儿什么日子,有多少的夫人太太去秦淮阁赴宴,总归得戴两样贵重的首饰冲门面的。”
话到这里,香姐不由得眼里含笑,又歪着脑袋看向卢氏,见卢氏的眼中也渐渐染上笑意,便又往下道
“可见,九娘她当真只瞧着那龙舟好玩,哪里晓得银钱几何,阿娘要怪,也只怪九娘身边的婆子罢,想来九娘这个年岁,一应都是那婆子做主呢!”
被香姐这般一番劝,卢氏便是再着恼,这会子也尽好了,只拿手指戳着香姐的额笑道
“什么九娘婆子的,都是你弟弟惹来讨债的鬼,你们兄妹四个,也只你这丫头,尽喜欢哄我开心罢了!”
母女两笑做一团后,香姐忽而叹了口气从卢氏的怀里头起身并坐直了身子,沉思了一番才缓缓道
“今个儿陈家的事,母亲觉着如何?那朱家可是金陵八大世家之一,便是比不得沈家,也不容小觑,也不知能否将陈知府捞出来?”
陡然听到香姐话锋一转,竟转到了陈家一事上头去,卢氏叹了口气后,只摇了摇头应道
“咱们虽不了解金陵这些子世家大族,可是瞧陈太太今日那做派,只怕要不好。”
拍着香姐的手似是思忖又似叹息
“左右陈家也好,朱家也罢,都不及沈家半分,今个儿,我与老长房的敏大太太相谈甚欢,她的言语里,尽数是对你的夸赞,如此甚好,你日后进了老长房的门,也不怕她磋磨了你去。”
提及余氏,香姐不免就想到今个儿在老三房大门处瞧了几眼的沈言沛,不及她兄长身强体壮,也不似那些所谓的江南仕子们风采卓绝,满身都透出一股子憨傻劲,委实不是香姐心中所想的如意郎君。
但,一日寻思下来,香姐越发将沈言沛诸多不是摒弃,尽想着嫁了他的好处,这会子,她的心里对沈言沛已满意了十成十,也便卢氏一提及沈言沛的母亲,浑身上下禁不住就透出与平日里不同的含羞带怯来,面上早已飞了红霞,脑袋更是埋在卢氏的心口蹭了蹭,一派的娇羞。
不同与福瑞院母女间的欢愉,此时的顺心居正房里屋中,八娘正靠在床头不愿躺下歇息,一时恹恹的不说话,一时又恨恨的咬牙切齿。
马婆子静静坐在床沿,拍着八娘的背,安抚了好一会儿,瞧着天色已然不早,这才开了口
“姑娘今个儿在秦淮阁便很好,那六姑是何等人物,小小年纪,心思手段都不缺,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姑娘不同她一道,也不怕她拿姑娘作筏子,另还有,不论是四太太那儿,还是老夫人那儿,都长着眼睛瞧着呢!今个儿瞧姑娘与六姑不一处玩了,便也就对姑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明个儿姑娘只管去荣养堂给老夫人请安,再去女学,谅老夫人与四太太也没有什么可说嘴的。”
八娘压根就听不得马婆子说的这些,总归是叫她瞧旁人的脸色罢了!
一想到九娘几日不见,都从那个怯弱愚钝的蠢丫头改了样儿,竟还敢拿话刺自己,八娘忽而就双眼泛出恨意的厉芒,约莫两三息后,便又尽数化作了委屈的泪水,含着哭腔闷闷的朝着马婆子哭诉起自己的委屈来
“其他人不懂我,莫不是妈妈也不晓得我为何总与六姑凑一块。”
到底是自己奶大的姑娘,瞧见八娘的泪水滚滚而落,马婆子便将一肚子劝慰的话语尽数吞了回去,又揉着八娘的脑袋宽慰了一番,只是八娘越发委屈道
“妈妈是晓得我在老三房的日子是多么的难捱,父亲是庶出的,祖母虽面上待父亲同嫡出也不差的,可终归不如三位叔伯,我虽是嫡出,但奈何老三房是祖母的一言堂,便是五娘那般的言行出格,都能入祖母的青眼,更别说七娘,六娘那些个嫡嫡亲的,只有我一个,不论课业才情如何出众,再如何比旁的姐妹努力,祖母却对我一直不如其他姐妹那般上心,更莫要说四婶了,那就是个表面宽和,内里奸诈的小人。”
马婆子动了动嘴想阻止八娘说下去,这些子话可当真是忤逆了,但凡被旁人听了去,可怎般是好。
可八娘哪里给马婆子机会,叹了声,便继续委屈道
“妈妈也打听了,今个儿便是九娘那素来蠢笨的货色都得了祖母的另眼相看,那么点子小病,便每日血燕粥往如意居里送,现在更好,便是百全大补汤都给了那蠢丫头吃。”
哼了一声,禁不住翻了一记白眼
“哼!只可惜,便是血燕粥,大补汤吃了再多,蠢货总归是蠢货。”
忽而想到什么似的,八娘面上不由得潮红一片,双眼更是气的往外凸
“不过,日后可不能小瞧了九娘那蠢丫头,几日不见就变得伶牙俐齿起来,连我这个做姐姐都敢顶撞了,只怕日后,老三房再没有我的容身之地了。”
长长叹了一声后又喃喃自语道
“从前同六姑交好,还不是看在六姑的父亲四老太爷与我父亲都是庶出,我与六姑除了差着辈分,其他一应倒是差不离,我们俩个都是有个庶出的亲爹,自个儿虽是嫡出,却总也不比那些个嫡嫡出的腰杆子硬罢了!”
八娘嘴里的话越说越是让马婆子觉着心惊胆战,刚想开口劝阻一二,却不料,八娘压根就不给她插嘴的机会
“只不过,四老太爷早早的就中了探花,又娶了个勋贵伯府的嫡女,而立之年就任了扬州知府,而我父亲,二十有八才勉强中了个同进士,还得靠着几位叔伯甚至四老太爷的干系,才在徽县谋了个知县。”
马婆子着实被八娘这一袭忤逆的言语吓的几乎连呼吸都不会了,只是待她将将回过神来,想截断八娘的话头,再劝一劝时,却听到刚刚还厉声厉语的八娘,改儿痛哭起来。
“呜。。。我的命怎般就这么苦。。。”
“呜。。。明明六姑的母亲刘氏就是个妒妇,就因着她父亲仕途顺遂,便没人指摘六姑半句不是,而我呢,什么课业都很努力,才情远比族中姐妹们要出众,为何不得祖母青眼,为何没人夸赞,不过都是父亲官职不高罢了!”
“呜。。。我的命真苦呐!。。。”
最后,八娘只伏在马婆子怀里头哭的不能自已,而不论马婆子劝慰多少,却始终没听进去半个字。
而如意居中被八娘惦记的九娘,则早早的躺到了床上,初初闭眼时,嘴上不由得问了句
“金剪刀好了吗?”
刘妈妈抱着床褥在床下脚踏上铺好,闻言笑回了句
“姑娘且再等两日,后日便能取了来给姑娘使儿。”
有了这话,九娘便不再言语,再想到白日里五娘说她嫁了人带她一块行商一事,便觉着心里头甜滋滋的。
而躺到了软塌上的春草也适时道了句
“晚间派了夏朵将姑娘给玉表少爷带的那几条龙舟送到了福瑞院,夏朵回话说,玉表少爷对那几条龙舟很是爱不释手。”
九娘给玉哥带那几条龙舟只不过是为了气八娘一遭罢了,如今朝食的事早已过去,此事也便翻篇了,哪里再有心同玉哥虚与委蛇,也便装作没听见,睡自己的觉了。
然而刘妈妈却接了话道
“此前玉表少爷对姑娘很是无礼,现下瞧了,倒也好打发,到底是老夫人的娘家侄孙,如今香表姑娘与老长房的沛少爷结了亲,这冤家宜解不宜结,既是玉表少爷不再对姑娘无状,姑娘也莫要冷待了他去。”
九娘哪里听得这些,忍了忍,便忍不住的应了句
“待到四姐姐成亲,他们都得回去锦州去,左右他不来招惹我,我才懒得搭理他。”
刘妈妈无奈叹了口气,也不再就着玉哥儿的事追着不放,话锋一转就转到了在荣养堂,九娘打了钱氏与四老爷的事上,禁不住忧心忡忡道
“老爷与太太那边,姑娘可想好怎般应对了,今个儿姑娘在荣养堂打了老爷太太的脸,只怕这事难了,少不得要罚了姑娘呢!”
今个儿事多,倘刘妈妈不提,九娘差点忘了这一遭,皱了皱鼻子,淡淡应了句
“管他们呢!了不起挨一顿板子罢了,也没什么。”
与九娘满不在乎不同,刘妈妈乃至春草都是一派的忧心。
太太与老爷可不是好相与的,他们俩倒不在意自个儿会跟着受罚,左右命都是九娘给的,哪怕这一次被打死,也是心甘情愿的,只怕此番九娘受罚,那罪,可是不好受呢!
又想着,今日事多,陈家还出了事,倘老爷与太太忘了今早荣养堂的那遭事儿,也便皆大欢喜了。
呜。。。求收藏,求收藏,求收藏!走过路过的小可爱们,收藏一下文文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