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正稍过。
四老爷率先踏入荣养堂后,便快步急行至上首落座于太师椅的沈老夫人身前,恭恭敬敬的行礼请安,沈老夫人自来是顶顶疼爱四老爷这个幼子的,这厢瞧着他请安行礼后,便忙不迭的指着四仙桌对面的太师椅道
“快坐了歇歇脚,今个儿还有的你忙的。”
相对于待子女的严厉肃穆,四老爷待沈老夫人自来是无有不应的恭顺。
“母亲说的是,不过,今个儿端午佳节,便是再忙,儿子也得陪着母亲吃了朝食才好出门。”
笑着应了一句,四老爷几步便到了沈老夫人对面的太师椅上落了座,自有大丫鬟上了惯爱的雨前碧螺春来,又有几个侄女侄子上前行礼请安。
对于几个给自己请安的侄女,碍于男女有别,又有钱氏操持,四老爷只矜持的点了点头。
而对于侄子们,四老爷惯来待他们都似待自己嫡亲儿子似的亲厚,除了时不时的考究他们的功课外,更有隔三差五银钱的补贴,可谓是看顾子侄看顾的十分尽心尽力了。
所以这会子,便是请安这会子功夫,四老爷也会逮着机会,考究考究眼下尚留在金陵族学进学的建哥与业哥儿的功课,而建哥儿与业哥儿的功课本就扎实,加之这个四叔待他们着实宽厚上心,两人皆是从容不迫的做答,惹得四仙桌对面的沈老夫人直笑意满满的点头。
于四老爷身后鱼贯而入的钱氏以及几个子女,给沈老夫人请安过后,侄女给钱氏这个四婶请安,兄弟姐妹之间互相请安。
一连请安行礼后,勤哥也被四老爷拉进了考究功课的行列之中,而九娘则时刻不敢忘自己来荣养堂的目的。
以至于这会子的九娘虽有许多话想对五娘倾述,可是她的目光却落在上首太师椅上的沈老夫人觑着,这一路行来,虽没有多少时间,可是九娘也攒了些话。
这厢,还不等九娘再多攒几句话,那厢沈老夫人立时就冲她招了招手。
“九娘快过来让祖母瞧瞧。”
此刻,望着沈老夫人双眼含着慈和的笑,示意自己去到她跟前,这是九娘万万料不到的。
自打记事起,九娘每每见着沈老夫人,不是来荣养堂请早安,便是来荣养堂请晚安,可每每皆因着她笨嘴拙舌,又胆怯懦弱,更不喜在人扎堆的地儿凑,便也就没有一次见沈老夫人拉着自己说话的。
若勉强说有,那也是前几日同六姑跪在这儿,被沈老夫人发作。
所以,九娘对沈老夫人素来不似其他姐妹那般觉着慈和亲厚,反倒是觉着陌生与少许的可怕。
但,偏生今个儿她头一遭抱着目的来荣养堂请安,仅仅是一路从清正堂走来,自己说服自己,莫要窘迫神慌,莫要笨嘴拙舌,莫要唯唯诺诺,尽量似十娘,亦或者似七娘那般,脸上带着些笑,眼中染着些孺慕,依着祖母的脾性,去秦淮阁便也就成了一半。
只是事到临头,却出乎了九娘所料,沈老夫人竟然主动招了自己前去。
愣了一愣后,九娘暗暗吸了口气,更是默默为自己鼓劲。
莫慌!莫慌!
现下得到了祖母的瞩目,总比自己主动往祖母身边凑要强的多。
按照来时所想那般,九娘正了正身子,努力克服因紧张忐忑还有些许的窘迫而微微颤抖的身子,又嘴角上扬,扯出一个天真纯善的笑容,往日里总是低垂着脑袋,让人忽略的那一双闪着光的杏仁大眼,此刻也好似藏了千颗万颗星星那般的灿烂。
九娘人小步子也小,往前走了七八步,这才到了沈老夫人的跟前。
沈老夫人仔仔细细的将九娘浑身上下打量了个遍后,只瞧见她的一双手缩在宽袖之中,心里头便也有了数,当是手上有些许烫伤,不便露出痕迹来,否则,这么大热的天儿,谁还愿意穿宽袖的衣裳,少不得要嫌袖子太长太宽,赠了热气的。
一圈打量下来,只瞧出了九娘双手有碍,其他地儿倒也不觉显,沈老夫人心里压着的一颗大石头也便彻底落了地儿,又暗暗道了声阿弥陀佛。
心里头一松快,沈老夫人也便朝跟前的九娘伸了双手,想拉着她关切几句,可是还不待她的两只手碰到九娘的胳膊,适才目光触及那宽大袖袍,心下陡然一惊,立时就想起来,九娘的手上的伤,也便就拐了个弯,自自然然的改拉九娘变成了指派屋里侍候的大丫鬟道
“莲香,去厨房瞧瞧血燕粥炖好了没,还有昨晚便熬着的百全大补汤给九姑娘盛一碗来。”
莲香自是朝着沈老夫人福礼应了一声便疾步出了堂屋。
而对于沈老夫人这一叠声的吩咐,而且为的还是九娘,便是此刻在考究功课的四老爷也禁不住瞥了一某余光过去,更别说钱氏了。
将将钱氏见沈老夫人招九娘过去,还忧心忡忡的想着九娘的笨拙,万一有个不妥帖,只怕是要招了沈老夫人的嫌,那她这个亲娘,便也就凭白要担个教养不当的责任了,以后还有什么脸面。
可是现下,却见沈老夫人什么都没问,就这般给九娘做脸,惊喜之余,她这个当娘的,更是自觉面上有光。
“你这孩子,小小年岁的,自个儿身子还未养歇好,便过来请安,可见是个孝顺的,不过,倘是你能快些养好身子,我这心里头呀,才是顶顶高兴的。”
“待会儿多吃些那大补汤,你的身子才可以快些子将养好,还有血燕,待会儿包一斤回去,无论是炖粥还是炖其他什么,都是好的。”
显然,沈老夫人对于九娘带伤请安这一桩事十分的高兴,心里头认定了她孝心有加,自然也就更加给脸。
瞧见沈老夫人竟如此给九娘做脸,这一刻,便是连四老爷都觉着讶异了,不过九娘毕竟是他嫡亲的女儿,沈老夫人给她脸面,他这个父亲面上也有光。
要知道,那血燕不单单是价钱贵,每年产量也少的可怜,沈老夫人那儿的血燕还是京城大老爷孝顺的,更有那百全大补汤,更是宫里头皇上娘娘们用的,可想而知那方子,可不是随随便便能透露的,之所以沈家老夫人有这方子,还是大老爷简在圣心,去岁圣上恩赐的。
这几日沈老夫人不仅每日一碗血燕粥的往如意居送着,现下更是直接包一斤给了九娘,便是连钱氏都未曾喝过一口的百全大补汤,九娘也有一碗的份儿。
可见沈老夫人待九娘是有多么的上心。
沈老夫人这一袭话音落地,四老爷与钱氏双双举着欣慰非凡又面上增光的时候,之于其他人来说,勤哥,建哥,业哥,正在被四老爷考究课业,心里连着脑子里,满满都是平日里的所学,哪里会分出一分心神去关注九娘那边的动静。
然而,剩下的那几位姑娘,却各有各的心思。
四娘现下是老三房年岁最长的姑娘,这会子瞧见平日里胆小怯弱又不善言辞的九娘受到沈老夫人喜爱,自是打心里为她高兴。
五娘与九娘的关系与日俱增,虽凭着五娘的机智,也能猜出几分沈老夫人为何一反常态的给九娘脸面,可瞧着九娘如今在沈老夫人那儿这般得脸,不论因何,五娘也只有为九娘高兴的。
至于六娘,虽年岁与四娘五娘相比,也只小了一岁左右罢了,按着女学中的先生们的教导,妹妹得脸,理应感到高兴,可是此刻坐在圈椅上的六娘却腰背挺的笔直,虽目不斜视,可不论是渐渐攒紧的团扇的手,还是泛酸的心,都让她无比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竟对九娘那个愚钝的小奶娃子生出了一丝嫉妒的心思。
这可要不得,身为女子,更是沈家女,怎可生出妒心,今晚便要将女戒抄个二十遍,好生静一静糊涂心思才是好的。
六娘暗暗呼出一口长气,又暗暗告诫自己,善妒可不是名门贵女所为。
七娘身为九娘嫡亲的姐姐,一边为九娘终于不再愚钝而高兴,一边则暗暗压下渴望沈老夫人也能赏她几两血燕以及一碗百全大补汤张张脸面,那可是皇上娘娘们才能喝的百全大补汤呐!便是京城,有幸尝过此汤的也寥寥无几,更别说金陵城了,整个金陵乃至整个江南,也只有祖母有此秘方了。
十娘年岁最小,心思也最为简单,笑的见牙不见眼的同时,也想着待会儿用朝食的时候,从九娘碗里头舀一勺血燕粥与那大补汤吃一吃才是好的。
然而此刻的九娘,对旁人的心思一概不知,只始终不敢忘了自个儿的来意,也便教教软软的带了几分甜腻的笑道
“九娘身子已觉大好,便不敢懒怠,又想着女学中唐先生教过,咱们大华国以孝治天下,当今圣上也是风雨无阻的去太后那儿早晚请安,九娘又怎好躲在如意居里头安心养歇。”
沈老夫人还是头一遭这么近又是这般仔细打量着九娘,平日里九娘都是垂着脑袋不声不响的缩在角落里,几乎让她记不清还有这么个孙女,这会子,再听着九娘这一袭话说的不仅孝心有加,更是有理有据,沈老夫人立时就摸着九娘的脑袋道了句
“好孩子好孩子,平日里也不见你说半个字,却着实是个有孝心的,好好好,你有这份心便是好的。”
被夸赞了一句之后,九娘并不为之所动,只嘴角更加上扬了几分,惹得沈老夫人越发的心软连连。
而此刻不论是四老爷还是钱氏更是心里头乐开了花儿,不成想呐,这才几日功夫,他们的嫡次女便已经彻底改了愚钝的性儿了,这简直就是一件再好不过的喜事儿呐!
却哪成想,还不待四老爷与钱氏高兴多会儿,九娘一语便击碎了他们满是欢喜的一颗心。
“只不过,九娘今年刚刚符合去秦淮阁的资格,想趁着身子已大好的时候,去瞧瞧赛龙舟的热闹也是无碍,只是父亲母亲又担心我这身子还未好全,去了难免不妥,九娘晓得父亲母亲也是为了我好,可是九娘从前只听说过龙舟如何热闹,却一眼都未瞧过,已经期待了许久了,九娘便有个不情之请,烦请祖母应允九娘去秦淮阁一观赛龙舟的热闹,九娘绝不敢坠了咱们沈家女的名声。”
九娘话罢,微微抬头对上沈老夫人愣了愣后,便满是审视的目光,丝毫不惧并眼含了满满的希冀与期待,要多清澈透亮便有多么的清澈透亮,让人瞧了,哪里还忍心拒绝。
而才将将为了九娘改了性儿而高兴的四老爷与钱氏,这厢听到了九娘这个请求,几乎双双黑了脸色。
这九娘当真是蠢透了。
且不论在清正堂时,明明作为父母的他们已经明确拒绝了去秦淮阁的渴求,这会子忤逆他们为父为母的意儿不说,便是沈老夫人,那可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仅仅是这么一句,看上去只是小孩子瞧新鲜事物心切,才没了规矩,可是关键是前头沈老夫人可是当着满屋子众人的面夸赞她孝心可嘉呀!又给了天大的脸面。
这会子九娘再来这么一出,岂不是是告诉众人,她之所以带病请安,并不是因着孝心,而是想去秦淮阁。
四老爷的面色几乎肉眼可见的沉了下去,而钱氏更是黑如锅底,心里头更是骂了一句
‘简直愚不可及,自己的小心思都昭告天下了,却还当全天下人的是傻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