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九娘一路惴惴不安,又揣测了几十个受罚的可能,终究还是进了清正堂的院门。
清正堂,老三房的正院,自然是老三房最好最大最气派的一个院子。
便是院门都是刻了五福祥云的紫檀木,更莫要说院内的一花一草一树,不仅名贵,更是暗合了典雅精致的奢华以及风水方位的讲究。
三阔带了东西两个耳房的正房,另还有东西各三间的厢房,以及十数间的下房,再加一个小厨房,光是这些屋子加在一块,也比寻常人家的院子要大的很了,另还有四四方方,几十丈见方青砖铺就成的五福祥云的地面,便是再没眼界的人进了来,一望之下,也晓得什么是世家大族的底蕴与低调的奢华。
便是从前的九娘,再不喜来清正堂请安,也偶尔抱有幻想,倘日后,她能居在清正堂此般的院子里,便也就万般皆足了。
只是眼下的九娘再一次踏足清正堂的院门,并不似从前艳羡清正堂的一草一木的布置,而是拿眼飞快的扫了圈几十丈见方的院落,以及窗门紧闭的下人房。
一望之下,不由得九娘一颗心不安的猛跳。
母亲御下极严,眼下,母亲喊了她来,自然是没有歇下的,可是下人房的门与窗却严丝合缝的关着,更是不见半个奴仆。
主人都未歇下,哪里容得奴仆偷懒半分。
这,不对劲。
此时此刻,不仅仅是九娘发现了清正堂的反常,便是连春草以及前头一直试图套话的刘妈妈也双双发现了不合规矩之处,立时便吓的脸色惨白。
眼下的情形,便是钱婆子半个字不肯多说,九娘三人也不是傻的。
几乎不用多想,她们三人也晓得在怎般的情形下,会严令奴仆在自个儿屋内禁足,不许偷听偷瞧,远的且不说,便是上一次钱氏去了如意居罚了九娘,不是也是将如意居几个下等的丫鬟婆子拘在各自下房内。
直到此时,九娘三人心里那点子侥幸立时便烟消云散。
看来,此番便是就梅府的事,发作了。
这一刻的九娘说不紧张惊恐是假的,但,在万般不安,千般惶恐之中,悬着的一颗心却也渐渐落了地。
是了,此等架势,便是为了处罚主子而提前做了准备了,毕竟,自个儿嫡次女的面子多少还得顾及呢!
如此想想,九娘越发觉着心里头的惶恐不安不当回事了。
现在看来,她这个九姑娘受罚,总比刘妈妈与春草落得像夏花一个下场要好的多。
想通这些个,九娘更是有恃无恐的加快了步子,只是当她绕过两株老梅并一丛翠竹后,瞧见那灯火通明的正房大门外,摆了一张紫檀刻福禄永昌的太师椅上端身坐着的四老爷沈立名也就是自个儿的亲爹后。
九娘立时就震惊的瞠目结舌,并整个人怔怔的僵在了原地。
好半晌,九娘适才手不是手脚不是脚的抬了抬好似千斤重的脑袋,仔细的打量了一眼迎接她的架势。
除了端身坐在太师椅上的满面威严的父亲,还有立在父亲左侧的母亲,更有母亲身后一字排开的四大丫鬟以及三大管事婆子,再加上传话的钱婆子,母亲身边最得力的四大婆子以及四大丫鬟皆眼观鼻,鼻关心的齐聚在此了。
至于其他的丫鬟婆子乃至父亲身旁随侍的小厮,都半点踪影不见。
此情此景,便是九娘再极力压制着心底的惶恐,也是不能够的。
自打记事起,九娘还从未见过此般架势,以至于,浑身止不住的颤抖的僵在原地,怎么也挪不动步子再往前半步,也是无可厚非。
这一刻,不仅仅是九娘,便是连刘妈妈与春草,也双双僵在九娘的身后垂着脑袋,一动都不敢动。
唯有在前头领路的钱婆子,步子不停的朝着沈立名与钱氏矮身行了一礼,并未多话,便不动声色的行到了钱氏的身后左手边站定,而后也便同那七人一般无二的眼关鼻,鼻关心的如同老僧入定般,垂首以待。
声声蝉鸣入耳,越发惹的人胆战心惊。
还不待九娘三人僵在原地片刻,只听端坐在太师椅上的四老爷目光不善的朝着几十步开外的她们三人扫了眼,吓的九娘三人立时便缩着身子,恨不能晕死过去才好。
之后便听四老爷咳了一声,只这一下,便惊的刘妈妈与春草再也顶不住威压的两膝一软,扑通一声便应声跪到了地上。
而此刻的九娘兴许是傻了眼,又似六神还未归位,仍旧直愣愣的僵在原地,只将一双杏仁大眼瞪的大大的,好一副不敢置信的盯着她的父亲。
现下,便是九娘再想冷静,再想急转急思,却也是不能够的。
她原以为,梅家犯下的事,祖母已然做了决断,她同六姑已然双双罚了抄,而明面上来瞧,她都是受了六姑牵累,受了委屈的,而她祖母特意派人赠的那一碗血燕粥便是最好的佐证。
便是她的母亲再觉着面上无光,再想责罚自己,也得顾及祖母的面子,至多高高拿起,轻轻放下罢了。
可是眼下,令她万万料不到的是,怎般她的父亲,会亲自接管此事。
九娘的年岁虽小,唐先生也教授过,男主外女主内,诸如此类内宅女眷之事,都是当家主母的责任。
又说教授儿子乃父亲之责,教授女儿是母亲之责。
但眼下,显然她的父亲,要出手管教自己这个女儿了。
一时间,九娘脑中混乱一片,心间又恍恍惚惚的闪过无数个念头。
祖母明面上相信了自己所言,私底下却还是信了六姑之言,所以父亲才亲自出手惩治自己这个败坏了沈家门风的孽女了。
那么等待着自己的是青灯古佛一辈子,还是处死,亦或者打发去偏远的庄子上了此一生,又或者其他。
这厢还不等九娘胡乱想着自个儿的下场,那厢四老爷便再也按捺不住的皱了皱眉,又朝着身后的钱氏招了招手。
便见钱氏明了的朝他点了点头,而后又同她身后的贴身大丫鬟迎喜迎福道了句什么,便见迎喜迎福两人立时矮身福了一礼,便脚步匆匆的朝着后院去。
九娘浑身发颤的闭了闭眼之际,便听四老爷满面严肃的开了口
“九娘,今日梅家之事,虽你祖母已罚了你,但,倘不是梅老夫人帮衬,便坏了咱们沈家的名声,你认是不认。”
四老爷威严中透着丝丝怒火的声音由远及近的传入九娘的耳中,九娘骇的扑通乱跳的一颗心便好似崩溃一般,炸的她整个人脑袋一片浆糊晕眩,连带着她的整个身子也好似失去了支撑的气力,软软的就跪坐在地。
原本相隔几十步远,便是四老爷再是威严再是发怒,离得远了,威严与怒火便也就好似能够减了三分的。
但在这一刻,九娘以及刘妈妈春草三人,却丝毫不觉得四老爷的威严有半分的减少,反倒觉着这一句有种震耳欲聋的雷霆之怒。
张了张嘴巴,九娘想似在荣养堂那般将责任尽数推到六姑身上,只可惜,她素来对这位外表温文尔雅又玉树临风的父亲十分畏惧,平日里见了他,便如老鼠见了猫般,脑袋再不敢抬一下,更不敢似姐姐那般撒娇卖乖。
而此刻,九娘的脑袋倒是敢稍稍抬起,眼睛也敢望向自己的父亲了,却也耗尽了她所有的勇气与浑身的气力,这会子,便是心里头攒了千般万般的说辞,也惊惶万分的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就好似他的父亲是洪水猛兽般,只要她一个言行不妥,便会吃了她似的。
然而这一刻,九娘畏惧四老爷太过不敢开口辩解半个字,跪在她身侧的刘妈妈却稍作镇定,立时便朝着四老爷咚咚咚的连磕了三个响头。
这三个响头委实磕的结结实实,便是几十步开外的四老爷听着脑门碰着青砖的声响,也觉着头痛的很了。
“老爷明鉴,今个儿的事,姑娘是受了委屈的,便是老夫人罚了姑娘,也是念在沈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规矩,前两刻时,老夫人还特意派了人送了一碗血燕粥给姑娘,明面说是给姑娘补身子用的,却委实晓得姑娘受人牵累,又年仅三岁,委实叫人心疼的紧了。”
此般架势,更是四老爷亲自出手管教,倘真应了四老爷的话认了罚,那还了得。
以至于九娘被吓的不敢开口,刘妈妈可是一直将九娘当做眼珠子尽心尽力服侍着的,只能奋力为九娘辩解一二了。
但,四老爷压根就听不进刘妈妈的辩解,只朝她摆摆手,而后冷哼一声怒道
“我晓得你一心为九娘着想,也不必你提醒母亲已经了结了这一桩事。”
顿了顿,四老爷再开口时,声音更是威严了好几分。
“但,天底下哪有一个小辈与长辈在别人府上闹是非的,再则,姑娘错了,你们这些身边服侍的,不想着劝诫,却偏生容得此事在别人府上闹将开来。”
“呵!放心好了,现下主子的过错已然罚了,你们这两个贴身服侍的罪责,自然也不会落下。”
四老爷严词厉语的话音将将落地后,刘婆子便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意思再明白不过,九娘已经被沈老夫人罚了抄书,现在该轮到他们这些服侍九娘的奴仆受罚了。
想到这一层,再瞧着是四老爷亲自出手,刘妈妈便仿佛看到了自己与春草会落得哪般的下场了。
几乎是立时,刘妈妈的跪着的身子已然似冬日的枯叶般,颤颤巍巍的飘零四落,再瞧一眼跪在跪在身侧已然傻了般的九娘,心里头又涌上一丝丝的庆幸。
不幸中的万幸,她家姑娘不会再受罚了。
又想着,不能服侍着九娘长大,不能瞧着她嫁人生子,不免有千般的不舍以及万般的酸楚齐齐挤满了她的一颗老心,顿时,眼眶泛起了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