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天的碧色莲叶中,一艘乌篷小船静静的停着,无需划动船桨的粗使婆子,此刻也得了五娘的吩咐,坐在船尾歇息。
而乌篷内,东角摆了一个冰盆,再往里去,则有一张酸枝木小长几,上头摆了几碟子瓜果蜜脯以及一壶茶水并几个茶杯,小长几的两边则放了四个小矮凳。
此刻,五娘,朱四姑娘,以及九娘,正一人坐在一张小矮凳上,九娘自然随着五娘坐在小长几的东边,而朱四姑娘则坐在隔了一张小长几的对面。
原本,五娘央四娘给朱四姑娘下帖子,便想着同她私下里说说体己话,只不过,九娘一直粘着,又经历此前秦淮阁的事,此番,五娘与朱四姑娘泛舟同游,便也就没有避了九娘去。
而朱四姑娘,五娘,以及九娘身边服侍着的丫鬟,却被三人打发到穿头歇着。
还不待五娘开口询问些什么,朱四姑娘似乎已猜到五娘拽着自个儿泛舟的目的,也便长长叹了口气,目露两分怅然道
“不用开口,我晓得沈五你关心我。”
随着朱四姑娘这一句出口,五娘将将张口的话头便被堵在了喉咙里,只见朱四姑娘又一声叹息,才继续往下道
“之前你托奴仆送我的物什以及信件,我都收到了,只是那时候,将将被表兄退了亲,又。。又。。”
朱四姑娘又了好几声,都未曾又个所以然出来,显然接下来的言语难以启口,这会子的朱四姑娘尽管强力的支撑着面容平缓,却仍是止不住的红了眼眶,又微微仰了仰头,似乎极尽的克制着,不让自个儿的泪水落下来。
上一次在秦淮阁,五娘提及朱四姑娘的亲事,还打趣了一遭,再一次提及,竟然就退了亲。
骤然听到朱四姑娘被退亲的消息,不论五娘还是九娘,都惊愕的失去了短暂的思考。
约莫静默了两息的功夫,瞧着对面的朱四姑娘眼眶里隐忍的泪水欲落不落的可怜见的模样,五娘立时就起身绕到了小长几的对面,在朱四姑娘身侧的矮凳上落座的同时,一把就握住了朱四姑娘的双手。
朱四姑娘则顺势将脑袋歪靠在五娘肩上,却仍旧故作坚强的不愿痛哭流涕。
“在我面前,想哭就哭罢,受了委屈,本就该痛痛快快的哭一场。”
五娘的手,时不时的拍着朱四姑娘的后背,瞧着手帕交瘪着嘴巴欲痛痛快快哭一场,偏生又倔强的使劲眨着眼睛,不让眼泪从眼眶里落下来。
瞧的五娘一时摇头沉默跟着哀伤,又一时心疼连连,嘴里却还继续着将才的话音往下道
“哭又怎地?莫不是还怕我笑话你不成?”
被五娘接连两个特意着重的反问出声,朱四姑娘适才啪嗒啪嗒的无声落了泪来,而五娘则一边拍着她的后背安抚,一边柔软了声音道
“咱们女子在这个世道,本就势弱,伤了痛了并不可怕,哭一哭也无甚干系,只需记得,哭过之后,人也好,心也罢,得比从前更加的坚韧,如此,才不枉凭白吃了一遭亏,受了一遭苦。”
朱四姑娘吸了吸鼻子,眼眶中的泪珠越发掉的猛,不过,五娘却透过她的泪光,依稀瞧见她眼中透出的笃定。
几乎不用开口说些什么,也无需做出任何回应,五娘便晓得,朱四姑娘听进了自个儿的劝。
而隔了小长几对面的九娘瞧着五娘容许朱四姑娘歪靠在她的肩头,又悉心安抚,百般安慰。
心里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的冒出了丝丝的酸水,也便,这会子看向五娘的眼神多少也染了丝幽怨。
只不过,此番九娘心下所想倒是与往日里不同。
此刻的九娘虽对五娘待朱四姑娘一万个上心有些吃味儿,就好似自个儿小心翼翼揣在怀里头的宝贝兰花张了脚,一个不注意,就跑去同枯树枝子凑做堆了。
委实教人不得不牙痒痒。
但,九娘更清楚的是,女儿家最重名节。
如今朱四姑娘被人退了亲,虽目前还未曾听到有什么不好的风言风语传到耳里来,可凡是长脑子的都晓得,女儿家一旦被退了亲,便不是她的错,错都在男方,再寻摸亲事,也是要被人介怀,矮上一头的。
再往深处想,朱四姑娘今后再寻摸亲事,倘她被退过一次亲这桩事被外人晓得,只怕寻不到比她表兄家世更好地,只能往低处寻了。
可想而知,这个打击,对朱四姑娘是怎般的沉重。
是以,将才朱四姑娘此前对五娘所言,前些日子受了退亲所扰,没有对五娘派了奴仆送物什与信件做出回应,五娘是十万分的理解的。
而九娘也是晓得被退亲的轻重,以至于,心里头那点子酸水都无关紧要了。
默默落了半晌泪后,朱四姑娘这才长长吸了口气,不过却没有擦去面上的涕泪,而是任由眼眶里的热泪继续流落,更是软趴趴的歪靠在五娘肩上,夹着浓浓的鼻音道
“开始那几日,我还会因着被退了亲而伤心流泪,甚至愤愤不平。”
吸了吸鼻子后,也不管五娘怎般想,似喃喃自语又似絮絮叨叨的往下道
“哭我自己明明没做错什么,却要别至亲的外家退了亲,再寻一门亲事,便再也寻不着什么高门楣的了,又恨我家并没有被陈姨父家牵累,为何至今的外家,却忍心退了我与二表兄的亲事,难道他们不晓得被退了亲的女子,是要怎般忍受闲言碎语的吗?”
泪水混着鼻涕拉着丝的落下,朱四姑娘也未曾理会,而是继续着自个儿碎碎叨叨的言语,似乎这一刻面对五娘,才终于能够彻底放下所有心里负担,好将连日来的苦闷愁思一一倾述出来。
“可是哭着哭着我就明白了,事已至此,眼泪,软弱,是没有用的,现在只是陈姨父家出了事,外家便担心我们朱家被陈姨父家所牵累便直接退了二表兄与我的亲事,若然嫁过去了,我朱家出了半点事,我在外家哪还有立足之地。”
此时的五娘晓得朱四姑娘骤然被外家退了亲的心情,换做是她,虽然豁达,但,这个世道如此,对待女子素来不公,既来了这儿,也是要为前程将来担忧的。
是以,五娘此般心里头有千言万语,却没有接了朱四姑娘的话头,而是任她一气吐个痛快。
“不嫁也好,我算是认清了外家的嘴脸,所以我今个儿哭,也不是为了退亲而哭,而是为了。。。为了。。为了陈三表妹,陈姨母而哭。”
提及陈三,朱四姑娘自是哭得不能自已,累的五娘也跟着红了眼眶。
因而对面坐着的九娘见朱四姑娘连累得五娘都伤了心,也便气鼓鼓的瞪了朱四姑娘一眼。
这个朱四太可恶了,抢了五姐姐的关心,瞧在她被人退了亲的份上,便不与她计较了,可她千不该万不该,惹的五姐姐伤心。
气了朱四姑娘后,又气了一遭陈三姑娘。
哼!不过是才见过一面,父亲又犯了事的陈三姑娘罢了,怎般就屡屡惹的五姐姐伤心呢!本就与五姐姐没多少交集,便是立时死了,又碍得着五姐姐什么事。
哼!哼!哼!
偏生五姐姐就是心软爱操心。
朱四与陈三,简直烦死个人了。
只可惜,眼下朱四姑娘与五娘两人只顾着伤怀,哪里分出半点余光与心力瞧的到九娘气呼呼的样儿。
“我外家便是连我与表兄的亲都退了,哪里容得下姨母被休大归回家,更莫要说那流着陈家血脉的小表侄儿了还有陈三表妹了,都说结亲是结两姓之好,我外家,不论是外祖父,还是几位舅舅,一个个竟躲的远远的,生怕沾了自个儿的身,我是看透了外家一家子的冷漠无情。”
顿了顿,兴许是鼻涕太多,朱四姑娘也无需帕子,只拿手背在鼻间与脸颊抹了两把,举止要有多出格就有多出格。
但五娘却丝毫不嫌,反倒是瞧了朱四姑娘此番豪爽的动作,心里头总算生出了一丝丝的安慰。
看样子,退亲与陈家的事,并没有把朱四姑娘打到。
朱四还是从前认识的那个不拘一格的朱四。
“瞧着外家与陈姨父一家乃至我们朱家极力撇清关系,我母亲到底念着陈姨母与她一母同胞,又可怜陈三表妹以及那个小表侄。”
“按照陈姨父定的罪,六岁以下的孩童只冲了奴,女子冲了教坊司,又托了关系,好歹陈姨父给了陈姨母一封休书,本该再缓些时候,就能将小表侄儿以及陈三表妹托了别人的名头赎买出来。”
朱四姑娘深深吸了口气,想要保持镇定,不论是眼泪还是呼吸,却怎般也止不住的加紧加急。
“可惜啊,他们命苦啊,陈姨母得了休书后,本就受了几日牢狱之灾,人已是病弱的不成样子,只是为着孙子跟女儿才勉强支撑着不倒,到底还想着有娘家爹娘老子兄弟们可以依靠,可哪里晓得,外家派了大管事来,什么话也没有,只丢给陈姨母一条白绫。”
朱四姑娘闭了闭眼,似乎不忍开口,又忍不住继续染着哭腔往下道
“又是伤心,又是急火攻心,陈姨母便一病不起,后来又得知自己的孙子受了冻,殁了,还有陈三表妹在发送扬州教坊司的船上,被几个醉了酒的押差侮辱,投河自尽了,姨母再也受不住,也便一并去了。”
到这儿,五娘已然同朱四姑娘两个抱头痛哭,直哭的对面的九娘牙痒痒的瞪着朱四姑娘。
于九娘而言,陈家的惨事,不过是陈知府贪赃枉法犯了事,累及一家老小也没什么好说嘴的,本就是一荣俱荣一算俱损的事儿。
偏生讨人嫌的朱四拉着五姐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好一会子,朱四姑娘才同五娘缓过劲来,两人各自拿帕子替对方擦了擦脸后,只见朱四姑娘似是露出一个无力又无奈的神情,喋喋不休道
“还是母亲为陈姨母还有小表侄办的后事,陈家已经全部被抄没了,且陈姨母被休了,娘家又回不去,母亲只能商量着父亲,临时在浦口买了个小山头,将小表侄同陈姨母葬在那儿,只可惜,陈三表妹投了河,至今都捞不着尸体,只怕是早已喂了鱼。”
“陈三表妹身前已是遭了罪,死后竟连个尸体都没有,母亲怕她做了孤魂野鬼,索性给她在栖霞寺点了九九八十一日的长明灯,又找了怀仁师太为陈三表妹以及陈姨父一家子做了七日法事,只希望,若真个儿有轮回,日后投个好世道罢,别再生在这世道了,尤其是咱们女子,这个世道对咱们女子何其不公,明明只是那些个臭男人争名夺利,女儿家家的又没有伤天害理,凭什么要遭到如此对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