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玉 第64章 归去

从肌肤起红印，到红印起燎泡，燎泡平整，最后化为韶玉右肩那一小块花瓣似的印记，花了整整半个月。

韶玉再次来到镖局时，林昌德真的拿她没任何办法了：“哎……哎……你何必呢。”

“现在我也勉强算是顾家人了，您可以和我说了。”韶玉道：“请您不要愧疚，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我发自内心想要做的。姐姐即便是要怪，也只能怪罪于我一人。”

林昌德没有理由再拒绝韶玉的要求。

他让厨娘准备了几个饭菜，在这个鹅毛雪纷飞的学业，喝着酒，和韶玉说起他所知道的过往。

林昌德的母亲是顾将军的乳母。他与顾将军年岁相近，从小一同长大，情分非同一般。两人各自都没有兄弟，互相看着对方长大、成婚、生子，因而真要说起来，各自内心都是把对方当做亲兄弟看待的。

辽人进入穰陵的那个夜晚，林昌德正在外头走镖。得知顾家有难后，他匆忙赶回穰陵，想要为顾家伸冤，可惜那时时局动荡，城内尚且有辽人作乱，圣人和世家官吏都逃亡了南方，他即便是想要为顾家鸣冤，也连一个像样的官员都找不到。

他急得团团转，到处送钱打通人脉，可还是没救下人，没过几日，消息就传来穰陵，顾家上下被圣上处死。

顾将军和他的大儿子死了。

林昌德悲痛欲绝，幸好在这时打听到顾夫人和顾青鸾的行迹。他一边花费重金恳求董家照顾顾夫人和顾青鸾，一边继续收集证据，打算为顾家人洗白冤屈。

自小和顾将军一同长大，林昌德比谁都不相信顾将军会做出通敌叛国的事情。

日子一天天过去，后来辽人被赶出穰陵，穰陵看似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林昌德的心情却再也好不起来。他拼尽全力，可是天不遂人意，他两方面都没有得到好结果：一方面，顾家的事情陷入僵局，另一方面，忧郁成疾的顾夫人竟然在小产中过世了，不仅如此，林昌德那不足月的侄女也没熬过去，只来人世间微弱地啼哭了几嗓子，就随着亲娘去地下陪父母兄长了。

不过几个月的光景，只因为一场谁也没有料到的动乱，顾家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顾青鸾。

林昌德心若刀绞。他托人将顾家父子的尸体运回，然后连带着刚刚故去的顾夫人和女婴，一同埋在穰陵城外的一座青山里。

彼时年方十六的顾青鸾穿着雪白的孝服，在山间待了七天七夜，为家人烧了整整七日的纸。也许神明有灵，同样看不过去顾家的惨剧，一月过后，林昌德终于打听到了一点有用的东西。

冬季本来就冷，韶玉坐在屋内，听完林昌德说的一切，只觉得身子更加冰寒。

她问林昌德：“您打听到了什么？”

桌上的饭菜没有人动筷。林昌德饭菜不吃一口，酒倒是饮下了一盏又一盏。

再度灌下一杯烈酒，辛辣的酒水顺着喉咙流入肠胃，烧得人整个人一个激灵。林昌德冷笑一声：“我打听到当晚值班的一个士兵那里，他告诉我，那一晚，有一个出乎意料的年轻人曾去见过义兄。”

韶玉沉声：“谁？”

林昌德一个用力，竟是将手中的陶瓷杯生生捏碎：“徐徽之子，徐慕。”

韶玉惊道：“是当今的同平章事徐徽？”她不解：“徐徽不是只有一个独女么？哪里来的儿子？”

“在去豫梁前，他确实有过这么个儿子。”林昌德眼中恨意惊人：“只是这个儿子在穰陵之乱中被辽人杀害，徐徽后来为什么去了豫梁后就当做没生过这个儿子了，那就没人知道了。”

徐家……又是徐家……

韶玉竭力将脑海中的嘉茵赶走，继续问林昌德：“您为什么怀疑徐慕？是还发生了什么事情么？”

“我后来找人打听，知道徐慕此人极其擅长装模作样，面上端庄有礼，实际私下顽劣不堪，做事不分轻重。”林昌德道：“那一天晚上，义兄只见了他一人。他拜访义兄半个时辰后，顾将军就去让人打开了城门——我知道义兄的性格稳重，决不是会一拍脑袋做决定的人。他那一晚之所以会打开城门，一定是有人给他传递了错误的讯息。”

韶玉抿唇：“是徐慕？还是徐徽？”她忍不住猜测：“徐徽和顾将军是否有过矛盾？”

林昌德摇头：“这我就不清楚了，据我所知是没有的。”他咬牙切齿：“不过是在什么角落里，徐徽那老狐狸就恨上义兄了呢？别忘了，顾家一出事，徐徽就让自己女儿抢了青鸾的未婚夫！我至今无法原谅严家和严世景。他们欺人太甚！”

真是徐徽？冷不丁的，韶玉打了个寒战。

她想起了当初去徐府参加徐徽的寿宴，她跟着严世景来到花园，结果意外听到的严夫人徐嫣说的那番话。而且，严世景后来和她解释，凶手是借徐嫣的手装作流盗对姐姐和阿莺动手的……现在想想，徐嫣当真完全无辜吗？动手的人会不会就是徐徽的人？严世景是不是骗她了？

可若严世景也不能信任，姐姐又怎么会请严世景帮忙呢？

韶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眼神迷惘，一时间不知道这个世界哪些是真实，哪些是虚假的。

林昌德看出她的不对劲，眯起眼睛：“你在想什么？”

韶玉顿了顿，把关于严世景夫妻的那些事全盘托出，告诉林昌德。

林昌德听后大怒，黝黑的一张脸涨成猪肝色，大骂：“没错了，肯定是徐家人搞的鬼！一定是徐徽通过严世景得知了青鸾的消息，他女儿怕青鸾拐跑他丈夫，他徐徽又担心青鸾会告发他儿子当初做的事情，所以迫不及待地就找人动手了！徐徽这老东西，他当同平章事那么多年，在朝堂上呼风唤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是怕青鸾毁了他全家的百年富贵了！”

他越骂越恨，摔了酒坛子，目眦欲裂：“严世景这白眼狼！这个狼心狗肺的鳖孙子，我看就是他害了你姐姐！他定是花言巧语骗取了你姐姐的信任，哄得她去了豫梁，这才遭此大祸……”

说着说着，他眼中含泪，伸手抹去眼角的一滴泪。

韶玉同样觉得心酸。

见林昌德说得信誓旦旦，她被他笃定的语气感染，心中不由跟着信了几分林昌德的话。可内心有个角落，她又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说不太通。

首当其冲的就是，姐姐不是莽撞的人，她要去豫梁为顾家鸣冤，必然不会是头脑一热做的决定，她的手里定然是有了证据，所以才能有底气。

那么这份证据到底是什么？她是在哪里找到的，现在这证据又是否被凶手带走了？

将疑惑说给林昌德听后，他颓丧道：“抱歉，韶玉，这些我都不清楚。”

他苦笑：“顾家的罪名太大，青鸾说怕连累我，无论我怎么劝，她都不肯告诉我这些事情。”他郁郁道：“我太没用，早年被义兄帮扶太多，义兄一家出事后，我却什么忙都帮不上。我真是废物！”

飞来横祸，当初大家好端端过着自己的日子，谁能想到后来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林昌德继续喝酒，起先还用酒杯喝，喝到伤心处，干脆把酒杯弃了，捧着酒坛就咕噜咕噜地狂引，直到把自己喝得醉倒在桌上。

韶玉在林昌德身边静坐了一夜。

穰陵一行，解开了韶玉的许多谜题，但也给韶玉带来了更多的困惑。

离开穰陵前，韶玉跟着林昌德去了穰陵城外的一座青山上。她在青山后的一块平地上看见了几块墓碑。

林昌德道：“义兄一家都在此处长眠。”

因为顾家人的身份问题，林昌德怕引来有心人惊搅，墓碑上只刻了简单的“兄长”“嫂子”“侄子”“侄女”等代称。阿莺的墓碑成了唯一写了名字的。

“阿莺是忠仆。”见韶玉用指尖抚上墓碑上的名字，林昌德放轻声音：“她母亲是嫂子身边的侍女，阿莺自生下来后，因为年岁相仿，便来到青鸾身边，和青鸾同吃同住，一道长大了。”

这都是韶玉不知道的事情。

她眼眸落到阿莺身旁的这块墓碑上：“姐姐和阿莺的遗体，是严世景送来的？”

林昌德撇了下嘴，不情不愿地冷哼一声：“他不过是为了睡个好觉，良心上过得去。”

韶玉不言不语。

她安静地在每个墓碑前跪下，踏踏实实地磕上三个响头。等到姐姐和阿莺的墓前时，她磕完头，觉得不够，又磕上三个。

其实无论磕多少个都不够的。

韶玉坐在雪地里，将头靠在冰冷的墓碑上，在心底想：姐姐，你想要做的事情，我都会做到的。

等道路上的积雪消融，韶玉跟着连霁坐上了回去豫梁的马车。

马车行出几丈，原本默默送行的林昌德忽然大步上前。他喊停车夫，喉咙动了动，对掀开车帘回头望过来的韶玉说：“韶玉，要不你留下来吧？镖局那么大，养十个你都绰绰有余。”

韶玉笑了下，眼睛弯成月牙，难得有了同年龄姑娘的朝气蓬勃。

她冲林昌德摆手：“回去吧，总镖头！照顾好身体，我以后会再来看望您。”

林昌德知道了她的决心，知道留不住她，心里苦闷，面上却逼自己挤出笑，摆手送韶玉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