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人果真是来追她的!
在转头看见怒气冲冲从客栈里冲出来的几人时,韶玉本是六分的猜测,此刻也化作了十分。她心高高提起,不敢再多停留,狠心挥动马鞭打了下马,马儿受惊,长长嘶鸣一声,载着韶玉一往无前地朝着黑暗中行进。
即便领队紧急教了韶玉几句骑马的诀窍,但想要初次上马就得心应手,这谈何容易?
韶玉做好了准备,但马儿突然加快的速度还是让她身子一个后仰,险些向后仰倒下去,幸好她及时攥紧了缰绳,这才勉强稳住身子。
夜风猎猎,吹得人面皮发冷。
韶玉坐在马鞍上,并不感到十分舒适,双腿紧贴马腹,察觉到自己的天真。驾马绝非一件轻易的事情,马儿不是死物,会惊慌会焦躁,它是一条活生生的生命,韶玉能听到它重重的鼻息,感受到它越发不受控制的奔跑速度。
太冲动了。韶玉想,骑马一点不简单。
但听着后头若有似无的追赶声,韶玉觉得自己后悔也来不及了。至少马儿总比马车跑得快,她一个人引走这些恶人,也好过让商队里无辜的人惨遭毒手。
事已至此,只能拼了!
韶玉单手握住缰绳,单手将背在身后的包袱拉到身前,然后,她咬牙再次奋力打马,在马儿越发惊人的疾驰中压低身子,搂住马脖子。
风像是刮骨刀,刺得人全身发疼。韶玉被颠得浑身难受,面色发白,却始终不敢松开手。在这种情况下,想要辨认方向和控制马儿朝哪个方向跑,对她来说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了。
韶玉只好安慰自己,只要能甩掉后面几个人,跑深山老林里都认了!
不过,追赶的人训练有素,并非那么好甩开的。
显然他们在追人方面很有一手,驭马本事又远远强于韶玉,哪怕晚出发韶玉一刻钟,但还是很快追了上来。
韶玉渐渐适应了身下骏马的速度,勉强直起身子,听到身后隐隐的一声“驾”,她转头往身后一看,浑身血液险些冻结——黢黑的夜色中,身后遥遥的竟然出现了一点火光!
是有人拿着火把驾马追来了!
该怎么办?
韶玉看着出现在面前的岔路,咬了下唇,努力回忆领队教自己的法子,手上握着缰绳的力气加大,一个使力,逼得马儿硬是转了弯,一头扎进黑暗的小路中!
她知道选小路不明智,路太窄,对于初次上马的人来说,惊险太大,但小路分岔多,更利于她将追踪之人甩开。大路平坦,分岔少,依照她的本事,不过是慢刀子磨肉,迟早有被追上的时候。
被追上后,他们会拿她怎么办?商队是去穰陵的,这点稍一打听就能知道,他们肯定知道她是要去穰陵的了!那他们知道她和顾家的关系了么?若是顾家的仇敌,害得顾家家破人亡之人,这次追上她之后,绝对不会留她性命!
他日她的尸体被运回豫梁,恐怕又是一起流盗命案了!
想起姐姐和阿莺的死,韶玉喉咙发涩,沉下脸。
天不遂人愿,韶玉想得很好,但事实的发展并不如人意。尽管小路崎岖狭窄,岔路也多,可在马上长途逃亡了一个多时辰,身后的人始终没有被甩开。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韶玉逐渐感到体力不支。她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低头躲过树杈,却因抬得太早,后背还是被过于锋利的树枝剐蹭到。这一点刺痛让她的注意力更加集中,她沉着地想:那些人是靠着什么分辨自己的行踪的?
不多时,她自己给出答案:是她□□的这匹马。是马的鼻息,更是马的蹄印。
他们举着火把,训练有素,根据蹄印来找人再简单不过。
想要躲开这群人,眼下只有一个法子了。
韶玉冷冷一笑,注意到前方有一个缓坡,心中有了主意。她再度狠狠用马鞭拍了下马屁股,然后在马儿发疯般要往前跑的瞬间,忽然松开了缰绳,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如风般猛地从马背上坠落,保护住自己身体的重点部位,顺着缓坡滚了下去!
是赌命的时候了。
她这样想着,强忍着浑身的疼痛,死死咬住唇,忍住已经到了嘴边的呻/吟。左脚脚腕一阵刺痛,想来是扭伤了,脊背被碎石划伤,同样疼到了骨子里。韶玉此刻却没多在意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尽量缩小身子,躲在缓坡底下,竖起耳朵去听缓坡上的动静。
直到听到又一阵马蹄声匆匆而过,她的心才略微定下。
不知道那些人什么时候会发现不对,跑回来查看情况,韶玉不敢耽搁。
她背着包袱,忍着疼起身,扶着路边的树,一路顺着溪水的方向而下。黑夜深沉,山中鸟叫蛙鸣,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心中一跳,所幸她一路放低声音,又时刻小心,不留下脚印等痕迹,所以直到天边露了白,身后都没有人追上来。
韶玉却始终不敢放心片刻。
脚腕高高肿起,浑身疼得像是被巨石碾过一遍,她疼到指尖都发颤,身体时刻叫嚣着停下来停下来不能再走了,大脑却告诉她不能停一停就要死了,死了顾家的事情就真的要尘封入土了,姐姐和阿莺的死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她一直走一直走,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才停下,只知道自己必须一直走,要走到再也不能被追上的地方。
当天空中最后一丝属于黑夜的暗色被驱走之际,韶玉浑身的力气终于被用尽。
眼前一黑,她来不及反应,晕倒在地。
这一觉睡得黑沉悠长。
清醒时,身下并不是湿润的土壤,而是一堆柔软干枯的稻草。身上穿的是一件洗得发白的麻布长裙,脚腕的伤口被人粗略包扎了下,晃晃悠悠中,她听到了几句压低声音的说话声。有男有女,还有孩子。
韶玉动了动身子。
很快,她被人轻轻扶了起来。韶玉察觉到自己靠在一具柔软的躯体上,紧接着,手臂上也有一双干燥的小手贴了上来。
韶玉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自己如今正在一辆驴车的后座上。没有车厢,仅仅是一块长木板,周围用几块木头做成的围栏潦草拦着。有个长相清秀的妇人关切地搂着韶玉,让韶玉靠在自己的肩膀上,韶玉缓慢地眨了眨眼,低下头去,看到自己的左边身子上还挨了个年约五六岁的女童。女童身边,年纪更小一些的男童咬着一截干巴巴的山药,同样好奇地睁大眼睛看过来。
韶玉想要说话,可是喉咙火辣辣的一片,她张了张嘴,一个字没说出来,反倒疼得蹙眉。
妇人连忙喂了韶玉点水。
韶玉干涩的喉咙经过润泽,总算不至于变成哑巴。她问:“是你们救了我吗?”
妇人赧然一笑,用干布擦去韶玉下巴上的水渍,低声道:“是我女儿在河边发现了你。你躺在芦苇地旁,我女儿眼尖,说那里有人,我和我丈夫这才看到了你。”她解释:“看你身上都是脏污,我便自作主张替你擦了身子,换上了我的干净衣裙。至于你脚上的伤,我是学着我们那里的土方法简单处理的。”
韶玉低声道谢。
妇人问:“你一个姑娘家,怎么会一个人倒在那么偏僻的地方?是和家人走散了吗?”
韶玉自然不可能把自己被追杀的事情如实托出。她有些疲惫地笑了笑,无声承认。
妇人也不起疑,叹道:“世道艰难,遇上这么个灾害之年,哪个人好过哟。”
韶玉从她的话语中察觉出什么,心中一惊:“这里是建源府的地界?”
妇人没来得及回答,靠在韶玉小臂上的女童已然笑开:“姐姐你睡太久了,都睡糊涂了!”她稚嫩的笑脸趴在韶玉的小臂上,笑嘻嘻抬头看韶玉:“我们当然是在建源府内啦!姐姐你的家也被大水冲没了吗?你也是和我们一样,要去白水镇找阿公阿婆吗?”
原来她跑得这么远了……谅那些人再有本事,怕是也找不到这地方来。
韶玉默然许久,直到被女童握住手臂捏了捏,才勉强回过神来:“……我的血亲都去世了。”
妇人果然误会,看着韶玉的眼神里多了些怜惜。就连坐在前头驾马的精壮男子也忍不住愣神,回头看了韶玉一眼。
妇人道:“相遇即是缘分。你现在腿脚不便,不若跟我们先去白水镇?官府派了许多人来救灾赈粮,我听说那里来了许多有名的医师,正好方便你看脚。”
依照韶玉眼下的身体情况,这确实是最好的出路。
韶玉感激道:“谢夫人收留。”
妇人难为情道:“我一乡野农妇,称得上什么夫人。你喊我秀姑便是。”
韶玉又问:“秀姑,你看到我随身的包袱了吗?”
秀姑怔住,不知为何回头看了眼驾车的丈夫,答:“……我先替你收在箱子里了。等下吃饭的时候,我拿出来给你。”
韶玉装作没看到这对夫妻间的眼色,礼貌地道声好。
秀姑的丈夫叫董硕,女儿六岁,名字叫盼夏,儿子三岁出头,名字叫临冬。
傍晚时分,驴车在一处靠近水源的平地停下。董硕将驴拴好,然后开着忙着扎帐篷。秀姑搀扶着韶玉下驴车,接着开始忙活晚餐的事情。
盼夏瞧着极喜爱韶玉的样子,知道韶玉左脚受伤,见秀姑搀着韶玉的胳膊托着韶玉,她有样学样,扶不到韶玉的胳膊,便依葫芦画瓢地去抱韶玉的腿,试图让韶玉下马车时更轻松些。临冬不知道姐姐在干什么,约莫觉得姐姐和娘亲在玩游戏,于是也高高兴兴地甩开啃了一下午的山药,跟着抓住了韶玉的裙摆。
韶玉觉得这对姐弟可爱,在秀姑夫妻忙的时候,便主动将两个孩子带在身旁,给他们讲故事听。
秀姑生完火,拿出之前在林中挖来的菌菇,放在自备的小锅中烧煮。
董硕打完帐篷,夫妻俩在帐篷后说话,似是起了争执,途中董硕愤愤喊了句话,引得韶玉忍不住看了过去。隔得太远,她听不清两人具体在吵什么,但看得见董硕面上的不甘心和秀姑拉扯董硕胳膊时的皱眉低劝。
不多时,秀姑拿着韶玉的包袱出来了。
她神情轻松,把包袱还给韶玉,笑容温婉:“你之前穿的那一身衣服没干,我没替你放进去。你原先戴的那支钗我也替你收起来了。”怕韶玉多想,她耐心和韶玉解释:“一路上遇到的人形形色色,素点好。”
韶玉打开包袱,看到了没有破损的路引,心中安慰。至于银票,虽然一张没少,但明显与韶玉之前藏的地方有些差别。
想到秀姑夫妻方才的模样,韶玉心中隐约有了猜测。
她收好包袱,真心诚意地对秀姑感激微笑:“我都明白的。”她原先的衣衫和珠钗在豫梁的闺秀间称得上朴素,但出现在这种举家逃难的时候,终究是太过显眼了,秀姑的担心情有可原。
秀姑一家是良善人,晚间用膳时,秀姑给韶玉盛了满满一锅汤。她拿出自备的干饼,扯下足足一大块想要分给韶玉。韶玉推拒不了,但也吃不下太多,只好又把干饼再撕成几小块,分给旁边眼神渴望的盼夏和临冬姐弟。
盼夏大声笑道:“谢谢姐姐!”
临冬乐呵呵地蹲在地上,也学着盼夏说谢谢姐姐。
韶玉看着天真纯善的姐弟俩,心头微软。
秀姑嗔怪道:“你是病人呢,要多吃些。他们人小,吃不了太多。”
韶玉替吃得着急的盼夏拍背,轻笑道:“小孩子长得快,他们比我更需要吃多点。”
晚膳用完,待秀姑去溪边清洗完锅碗回来,韶玉拿出包袱,主动与秀姑董硕夫妻交谈。
她拿出一张的银票,递给秀姑:“没有你们救我,我怕是要悄无声息死在外边。”这话是真心话。她真诚道:“包袱里剩余的钱是我的一位至交用自己的积蓄来补贴我的,这部分我厚着脸皮留下,我手里的这张银票是我自己能随意支配的,所以我拿来给你们。我希望你们不要客气,能够收下这笔钱。”
夫妻俩的脸一下子红了。两人面面相觑,讷讷无言。
秀姑被一双儿女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面上更是羞红。她将钱推拒回去:“你家就你一个小姑娘了,这笔钱我们没脸拿。你还这么年轻,以后有的是用钱的时候。”
董硕也僵着脸道:“姑娘拿回去罢。”
韶玉摇头,将钱塞进秀姑手中:“我还要跟你们去白水镇,这一路上我帮不上什么忙,还要连累你们扶持。你们心善,我却不能将你们的心善当做理所当然。我吃你们的喝你们的,这钱你们不拿着,我今晚怕是觉也睡不着了。”
秀姑为难,韶玉没有办法,只好继续道:“若是你们不拿这钱,我也没脸在你们身边待着了。没你们照顾,我遇到豺狼虎豹或是别的坏人,我有这笔钱有什么用?”
听了这话,董硕看看秀姑和儿女,犹豫着答应了:“既如此,我们就不和姑娘客气了。”
韶玉道:“本该如此。”
秀姑握着韶玉的手,郑重道:“在姑娘决定离开前,不妨将我们当家人看待。”
董硕认同地点点头。
韶玉松了口气,脑子里绷紧的那根弦终于放松下来。她恳切道:“没有你们,我现在不知道是什么境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