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
“啪!”的一声重响,本想趁乱偷跑的肥硕男子向前扑倒在地。
额头与膝盖不知是哪一处先砸在地上,疼痛感席卷全身,男子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惨叫,满脸肥肉痛苦地皱成一团,抱着膝盖嗷嗷哭喊不停。
岑稚嗤笑一声,收回腿。
在周围一干人敬佩的目光中,他施施然掸了掸下衣上莫须有的灰尘,问:“寨子里所有的流盗都在这儿了?”
下属们押着一众哎哎叫唤的流盗跪在岑稚面前,道:“回大人,屋子里每个角落都搜遍了,人全在这里了!”
岑稚的目光在跪地的人群中转了个圈,语带怀疑:“果真全在这儿了?”
下属们被他问得不自信了,不由得面面相觑,面上跟着带出几分迟疑来:“这……”
岑稚心里有数,上前几步,提着先前那被他踹倒的壮硕男子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提溜到面前,道:“你衣服质地最好,长得也最肥,可见平日大鱼大肉吃得不错,在这宅子里身份地位应是不低——你是这群流盗的首领,这寨子的主人?”
肥硕男子自被他拎起衣领,整个人就吓得不敢叫唤了。待听完岑稚的问话,他下意识地目光闪躲,脸上的肥肉吓得一抖一抖,口中却逞强:“是、是我!没错,我就是寨主,你想问什么?”
岑稚笑了。
“蠢货。”他嫌弃地将男子重新推倒在地,面色冷淡地吩咐下属:“再去将这寨子里外搜查一遍。这回记得长点心,看看哪处的地板下面是否是空的,亦或者是哪里的衣柜后面是否藏了个密室,至于水井米缸这些更是不可错过,都要仔仔细细地查。”
他话音落下,肥硕男子当即面色发灰,抑制不住地呻吟一声,软趴趴地倒在地上。在他身后,其余流盗亦然露出一副心如死灰的沮丧模样。
岑稚看在眼里,面上的笑意更盛。
果不其然,不到一刻钟,下属就兴冲冲地拎着一位身材精瘦的男子回来了。押着精瘦男子跪在岑稚面前,下属敬佩道:“真给大人您料中了,这男子躲藏在他卧室的床板之下,差点给他逃走了!幸亏大人您神机妙算。”
哎!当官最有乐趣之时,果真就是见着这些犯人蔫蔫地在他面前跪倒认错的时候了。
岑稚心情大好,率先出门:“那你们就先带人回去刑部审问吧。审问完后,再把人送到大理寺来,到时候我再来定案。”
阳春四月,豫梁郊外的湖光山色正好。
岑稚翻身上马,一边慢悠悠地驾马朝着豫梁城内的方向而去,一边在心里想着三年前那封突然送到自己手中的信。
其实捉拿流盗的事情,本不必由岑稚亲自领人来的。按照本朝律法,刑部负责捉拿犯人和审理案件,由刑部一审后,案件才会被呈递到大理寺,由大理寺复审和定案。
岑稚身为大理寺少卿,如今非要掺和到刑部捉人的一线过程中来,如果较起真来,其实算是僭越了职务的。
不过他身为长公主独子,身份特殊,再加上这群流盗也不是什么利害之人,刑部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掺和了进来。
岑稚为人瞧着整日笑吟吟的,但熟知他的人都知道,他这人做事长袖善舞,性格极其谨慎圆滑,绝非会一时兴起就随意做事之人。
他这次非要同刑部的人来捉拿流盗,自然有他的缘由。
三年前的某日,岑稚忽然接到了来自连霁的一封密信。
由于连霁身份特殊,岑稚虽然进宫时见过他几次,但每次见面的时间都不长,因而关系要说多好,却也说不上有多亲密。
所以接到连霁的密信时,岑稚的惊讶可想而知。
在信中,连霁向他问好,并请他帮忙查一查两名女子在豫梁是否安好。在信中,他提及这两名女子一人名绿珠,一人名阿莺。值得一提的是,在信末,连霁居然恳求他不要将这件事告知其他人,更不要追查这两名女子的过往。若是这两人安好,请他速速遣信得过的人将信送到万相寺。
岑稚的生母乃是当朝长公主,当今圣上的胞妹。其实说起来,连霁甚至要称呼他一句表哥。虽然因为连霁的身份原因,岑稚与他见面的次数不多,却也对他多少有些了解。
他那样乖巧羞赧的人,现在居然背着圣上和太子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了?
岑稚觉得有趣,出于那么丁点的表兄弟之情,他很快决定帮连霁这个忙。
豫梁身为一国之都,人口多达百万,茫茫人海,凭空要找两个人并不容易。不过岑稚自有他的法子,他去了城门守卫那里看了簿子——本朝的新规,非豫梁的人士进入豫梁,需要出示并登记各府州发出的路引。
有了这条规定,找人就变得简单多了。
但岑稚翻遍近半年的簿子,也没找到绿珠与阿莺两个名字。莫非是还没到来?岑稚怀着疑惑离开,打算过几天再来看看,没想到隔日去大理寺,却看到桌上放着刑部送来的案件,说是近来豫梁郊外出现流盗,杀害了两名赶路的女子。
豫梁是一国之都,城外多的是驻军,哪来的会有想不开的流盗如此猖狂?
岑稚眉头一皱,直觉有哪里不对劲。刑部的案件上说流盗是谋财害命,杀人夺财后就跑得没踪影了,其余别的一概没说。岑稚问刑部派来的人:“这两名女子是哪里人?姓甚名甚?来豫梁是做什么的?”
刑部的小吏为难道:“大人,这些……这些一概没查到。”
岑稚皱眉:“没查清楚就定案了?流盗你们也没抓到。”
见他满脸写着“你们刑部的人真不中用”,小吏擦擦额上的冷汗,解释:“流盗敏捷,豫梁郊外山又多,他们若有心躲藏,我们的确不好找……至于那两名女子,她们身上没有任何可以表明身份的物件,想来路引之类的东西也是被流盗一并拿走了。刑部查不出身份,只好将人找地方埋了。”
岑稚问:“埋哪里了?”
刑部小吏震惊:“您……您这是?”
岑稚起身:“带我去看看。”
随着刑部的人来到埋人之地,岑稚蹲下身,用手指捻了捻松软的泥土,看着面前潦草歪歪立着的两块木牌,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皱起眉头,吩咐道:“重新开棺。这事有蹊跷。”
刑部小吏后退一步:“这……这……人都埋了?”
岑稚坚持:“挖土,开棺。”
小吏没法,只好找人来挖土。哼哧哼哧挖了一个时辰,除了厚厚的黄泥,半点棺椁的影子也没见着。小吏大惊:“明明就埋在这里的呀!”
岑稚更觉得这案件不简单了。他叹息:“棺椁被人带走了。”
小吏背后的寒毛刷的一下立起。“大太阳的在头顶呢,快被吓死了。”小吏挠挠头,猜测:“会不会是那群流盗怕被我们抓到把柄,连夜将棺椁移走毁尸灭迹了?”
这确实是最有可能的结果了。
流盗始终没有被抓到,豫梁郊外再没发生过流盗伤人的事件,刑部便将这案件盖棺定论了。岑稚有心追查,却给不出有力的证据,大理寺卿不想让案件堆积,于是顺着刑部的意思将此案复审通过。
豫梁每日来来往往,簿子里始终没有出现“绿珠”与“阿莺”两个名字。
岑稚不知那死去的两名女子是否就是绿珠与阿莺,又始终等不来名叫绿珠与阿莺的两人进入城中,便没有理由去给连霁回信。
总不好叫连霁在清静山上始终等着他的回信吧……
岑稚头疼不已,正打算提笔给连霁写信时,连霁回来了。与他一起归来的,是装着皇后亲弟郑朗尸体的棺椁。
“哎……”岑稚回过神来,想起三年前闹得满城风雨的那件事,摇头叹气。
朝堂上下风风火火地闹了半个月后,连霁最终被送往端源府去看守三年皇陵。岑稚与他见不到面,自然无法与他说起他让自己帮忙找人的事情没了结果的事。
连霁离开后,这件事至此在岑稚成了一根刺。因而此次听闻豫梁郊外有了流盗身影的消息后,岑稚难得越职,主动领人来这群流盗的据点捉人。
烦恼他三年的事情,现在终于要被解决了。
岑稚如此想着,三日后看到呈到案头签字画押的供词,却觉得自己的脑袋又开始隐隐作痛了。他派人将那流盗头子提到面前,问:“也就是说,这些年来,你们这群人只是掠夺偷盗了过往旅客商人的财物?你们从不曾杀过一人?”
流盗头子痛哭流涕:“大人!我们虽是流盗,却也懂得律法呀!偷盗只需坐牢,杀人却需要偿命的呀!我们都是有妻有儿的人,何必以身犯险,非要拿命去挣银钱呢?”
岑稚哼笑:“胆子小的人,也不敢在天子脚下当流盗。”
流盗头子被他呛得哽住。咳嗽一声后,他弱声解释:“大人,我们抢的多是富贵人家,我们想着,他们不缺这点银钱的……我们也是心善的人呀,三代为农,春耕夏耘,秋收冬藏,我们知道普通人家过日子不容易,哪里会去抢普通人的东西。”
“听起来你们居然还有一副侠义心肠。”岑稚嘲讽,懒得与他兜圈子,直接问他:“三年前,你们可曾杀过两名年岁三十上下的过路女子?”
流盗头子大惊失色:“大人!我们真的没有杀过人啊!”他戴着镣铐,仍旧扑上来想抱岑稚的腿,被岑稚避过:“大人,我知道您说的是哪件事情——三年前我们确实也听说有流盗杀了两名女子,刑部的大人们还派出几百人在山林里搜查了半旬有余,但苍天可鉴,那两人真不是我们杀的!大人若是不信,我可以在此立下重誓:如若我今天有半句假话,我自己出门被天雷劈死不算,我的父母妻子儿子也不得好死!”
这誓言委实重,也委实毒。人不是他们杀的?
岑稚派人将这流盗头子重新押出去。他问刑部的人:“这批流盗是怎么被发现的?”
刑部的人回答:“是一乞丐正巧撞见他们行盗窃之事,跟踪了他们几日后,发现了他们不小心露出的马脚,上刑部来告知我们此事。事成之后,刑部给了那乞丐三百钱的赏金,将那乞丐打发走了。”
岑稚问:“那乞丐可有不对劲之处?”
刑部的人答:“没什么不对劲之处,那乞丐在豫梁城内流荡多年,并非来历不明之人。”
看样子是白高兴一场了,此流盗非彼流盗。
岑稚揉了揉太阳穴,在桌上的案件写下批阅的文字、盖上自己的印章后,起身舒展着双臂向外走去。
“算了算了,或许是我多想了,一切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猜测而已。”他喃喃自语:“找人打马球去!这么好的天气,正该骑马多挥霍些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