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玉 第24章 兄长

送礼送得越迟的知府，送来的贺礼果真越多、越珍贵。

光是清点一位知府的贺礼，就要花上韶玉整整一下午的时间。她从天亮清点到傍晚，才勉强将两位知府送上的贺礼一一登记在册，接着把贺礼分门归类，该送去库房的送去库房，该送去斋堂的送去斋堂。

忙不完的事情让韶玉头脑紧绷，脑中再也想不起任何旁的事，直到夜间去斋堂用完膳食，韶玉捏着酸疼的肩膀回到自己的屋内，荏娘离世带来的影响才逐渐显现。

原来生死离别是这种感受。她心情怅惘。

荏娘一直是位温柔和善的女子。不似绿珠冷硬，也不如阿莺直爽，她向来心思敏感，有时候又过分悲观。可自韶玉随绿珠阿莺住进石头巷中，在其他人都对她们避之不及的时候，是荏娘主动与她们交好，她自己过得未必多好，可做了什么吃的都要给她们一份。偶尔荏娘在外买了零食回来，常常是裴浥有什么，韶玉也有什么。

在有一段时间，绿珠白日需带着阿莺出门，韶玉彼时大约六岁左右，绿珠担忧她在家中饿肚子，便把韶玉托付给荏娘照顾。

白日裴浥拎着韶玉坐在院子里读书，他读一句就让韶玉跟读一句，韶玉懒得读，裴浥就板着脸要打韶玉的手心。他打得重，啪的一声响，于是一旁刺绣的荏娘听到声音抬起头来，训斥裴浥：“教读书就教读书，不要打韶玉的手心。”

晚间若绿珠和阿莺还没有回来，荏娘就会做上一桌饭菜。韶玉年岁更小，荏娘便待她更用心，韶玉什么菜多动了两筷子，她就把那菜往韶玉面前移。裴浥难免吃醋，冷冰冰道：“娘，那道菜我也爱吃。”彼时荏娘就会嗔他一眼：“往常你不爱吃，今日见韶玉喜欢吃，你便也忽然爱吃了？”裴浥无话可说，闷闷低头吃饭。

现在回想起来，记忆难免模糊，可总有些画面刻在脑海深处，回想起来让人有种后知后觉的疼。

韶玉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

她一时想起小时候荏娘对她温柔微笑的模样，一时想起来荏娘捂着胸口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的模样，想来想去，最后总是会想到荏娘阖上眼眸躺在棺椁中的模样。

她想得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会呢？怎么会这么突然呢？她一直知道荏娘身体不好，可一个活生生的人忽然再也见不到了，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没道理的事情么？

幸好最近事情太多，白日的时候，韶玉总是没时间想太多。

身处在与世隔绝的欢喜庵中，韶玉忙着擦拭佛像、打扫落叶、背诵经书，偶尔有新的贺礼送来，她再登记清点，日子就这么一晃眼过去了。

韶玉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比起刚上清静山时的独来独往，她如今变得温和许多，更是多了个新爱好——难得空闲的午后，她常常坐在斋堂中，听其他小尼僧嘻嘻哈哈地说话。她与妙竹几人的关系好了许多，连带着与斋堂里的厨娘也变得亲近了。

八月到来，天气愈发燥热，厨娘为大家熬制绿豆汤和红豆汤，送去冰窖里冻上几个时辰，等再取出来时，绿豆汤红豆汤便清凉沁爽，一口喝下去，夏日的暑气顷刻间消散得一干二净。

来欢喜庵时间长的师姐们不见得多爱，头一回在清静山上过夏的妙字辈小尼僧们却几乎都来喝了。十几人说说笑笑，甚至无聊得争起来到底红豆汤好喝还是绿豆汤好喝。

韶玉更偏爱绿豆汤，她解释：“绿豆汤没有那么甜，喝起来不腻。”

妙竹不服气，争辩：“红豆汤才好喝！甜甜的冰冰的，喝下去心情也更好了！我喝绿豆汤就没这个好心情。”

所有人都被她的童稚言语逗得哈哈大笑。

中秋近在眼前，慧音送了每一位妙字辈的小尼僧一串念珠。

念珠由菩提子串联而成，韶玉戴在手腕上，初时有些奇怪，但很快适应了。

慧音道：“菩提有智慧、觉悟、知识之意，希望各位戴上念珠后能勤加修习佛法，增加你们各自的智慧。同时，也希望这些念珠能庇佑各位一生顺遂。”说到最后，她不忘面色郑重地补充：“念珠不可丢弃，若是不小心断开了，也要戴上所有的菩提子来找我修复。”

韶玉心里明白，慧音是承认了她们所有人。想来妙字辈这一辈的小尼僧明年春天都能顺利留下来。

真好，她没有辜负姐姐的期望。韶玉松了口气。

再次见到连霁的时候，相距他们上一次见面，时间已过去近一个月。

见韶玉到来，连霁难掩欢欣之色：“你长时间不来，我差点让雁白去帮我去欢喜庵打听你的事了——我担心你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出了什么事，也担心是我之前做了什么惹你不高兴的事，让你不愿意再与我说话了。”

“没什么，是我太忙了，一直在为慧音姑姑做事。”其实确实发生了事情，但韶玉不想与连霁说那些。她蹲下身子，看他铺在地上的画作，转移话题地称赞：“你画得真好。快画完了吧？”

“何止。”连霁一如既往的温雅和气。他含笑道：“北山的观音像，我也雕得差不多了。”

韶玉兴致寥寥，随口夸了他几句。她抽出一枝花，递过去给他：“这次的花我知道名字，叫粉团花。”

连霁接过，问：“可它是白色的。为何叫粉团花呢？”

韶玉道：“这下我又不知道了——谁取的名字，你去问谁。”

“以后我若找别的谁问到答案，我来告诉你。”连霁好脾气地说完，注意到她手腕间的念珠，咦了声，兴致勃勃地抬起自己的手腕：“你也戴念珠了？你瞧，我也戴着。”

“慧音姑姑不久前给的，让我们每日都戴着，说是能增长智慧、保佑平安。”

韶玉伸出手腕，与连霁手腕上的相对比，见他戴的念珠与自己大不相同，念珠圆润，是一种更偏向深色的棕红色，她眼尖，甚至瞧见有两颗念珠上仿佛刻了字，便问他：“你的念珠上刻的是什么？是你的名字吗？”

连霁点点头，把手腕上的念珠摘下递过去，任韶玉看个仔细，轻声解释：“这串念珠是了尘住持赠予我的，上面的两字也是他亲手所刻。”他想起什么，笑了声：“我自小戴这串念珠长大，小的时候缠上两圈才能戴上，等到大了后戴上才合适。”

韶玉与他闲聊：“你觉得念珠真有庇佑人的本事么？”

“嗯……应该有的吧。”连霁沉吟：“我幼时生过两场大病，可都有惊无险，安然度过。其他人都说是这串念珠沾了佛气，护了我周全。”

韶玉把念珠还给他，道：“既如此，你更该好好保管才是。”

送完花，见过人，韶玉便打算回去了。

她起身：“最近天气愈发热了，时不时还要下几场雨。再加上庵里的事情越来越多，我需帮着慧音姑姑处理庵主生辰贺礼的事情，往后的一段日子，应当没法再像之前那样时不时来这处找你说话了。”

连霁愣住，呆呆看她。

他欲言又止，可话都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到头来只能很快好掩饰自己的心情，说一句“好的”，然后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

连霁心情低落：……其实，他是想带她去看看北山那座由他雕刻的观音像的。

他敏感地察觉到，在她消失的这段时间里，有什么事情悄悄发生了。尽管她的言行举止看上去与往常一般无二，可连霁却能感觉到她的些许疏离和心不在焉。

难不成是郑朗又去烦她了？连霁想到这，不免忧心忡忡，好一阵子都心神不宁。

往后的日子，韶玉确实越发忙碌起来了。

每年中秋，万相寺和欢喜庵的部分地方都会向外界开放。附近地界居住的百姓们多会在这一日进入清静山，或是欣赏山中沿途的巍峨石刻，或是在佛像前上一炷香。因清静山景色秀丽，即便不是冲着拜佛烧香来的，与亲朋好友在山中坐上一座，那也是极其惬意的。

因着各种缘故，中秋这一日，清静山里是难得一见的热闹。

觉慈耐心吩咐几位小尼僧做好接待香客的事情后，赶着去寺庙外头的莲花池旁。

她对韶玉诉苦：“每年总有许多人偷偷摸摸去那里放生，我要是不多看着点，怕是等不及今日的太阳落山，那池里的几朵刚开不久的莲花就要被那些香客从外头带进来放生的乌龟吃光喽。”

说到此处，她气极而笑：“你是不知道去年的盛况。白日开门迎香客前，那池子尚且干干净净，等到晚间送完香客后，池子里已然被乌龟占据了。第二日请侍卫长托人把这些乌龟送走，侍卫长数了数，说是那么一日时间，那池子里就被放生了足足三百六十八只乌龟。”

韶玉想了想：“想来万相寺的乌龟只会更多。”

觉慈说她猜得准：“在万相寺放生的乌龟怕是要翻倍了。”离开前，她拍了拍韶玉的肩膀：“等我回来帮你一起清点贺礼。”

韶玉谢过觉慈的好意，等觉慈离开后，独自留在后院里清点贺礼。

昨日一齐有三位知府和两位皇亲送贺礼来，韶玉一时忙得焦头烂额，纵是有觉慈帮忙，可还是忙到巳时才勉强做完十之五六，于是今个一早卯时就起身，继续忙活这些。

忙到未时，总算是将这些贺礼全都处理好。

韶玉摸了摸干瘪的肚子，正打算去斋堂找点东西垫垫，人一出后院的门，就见妙竹急急忙忙从外头跑了进来，拉住了她的手，拖着她向前院走。

一整天只喝了几口水，韶玉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有气无力地问妙竹：“怎么了？是慧音姑姑要我去前院做什么吗？”

妙竹凑近她的耳边，笑嘻嘻地与她说悄悄话：“妙心！你兄长来见你啦！现在正在外头等你呢。”

兄长？

韶玉愣住。

妙竹以为她是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了，拉着她继续往外走。

她眉眼飞扬地和韶玉说：“我知道慧音姑姑不喜我们多说俗世的事情，可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又会不想与自己的亲人多多见面呢？你放心好了，你与你兄长见面的事情，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韶玉如此被妙竹半拉着来到一处人迹罕至的游廊拐角。

似是心有灵犀，隔着几十步的距离，那人就抬眼遥遥看来。

——果然是裴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