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醒过来时,我在医院,床边是父亲的助理,姜免。
我张嘴第一句是:“江逸之呢?”
“江先生没事,虽然有点低烧,但人已经醒过一次,刚刚又睡着了。”
姜免往上推了下眼镜,“少爷,董事长让您回家一趟。”
坐起身来,我掀开被子准备下床。
“告诉他我没空。江逸之在哪个病房?”
微微侧身拦在我面前,姜免说:“少爷,您还是去跟董事长见一面,对您对江先生都好。”
他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确实应该去见我爸一面。
江逸之在隔壁病房,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还在睡。
指背轻轻触在他脸上,确实不烫了。
抬头时发现他的输液管只剩了一点。
我突然又不想走了。
可能是因为发烧缺水,江逸之嘴唇很干,甚至微微发白起皮。
拿着棉签沾了水替他润唇,仰头又看了一眼输液管,我摁下床头的呼叫铃。
护士进来换药,我坐在一旁没有出声。
兴许是看我太久没出去,姜免进来催我。
“少爷,董事长让您一醒来就去找他,我刚已经跟他说过您醒了。”
我没有回头,轻声问他:“为什么不找人守着。”
房间里静了几秒,一旁的护士说:“抱歉,我刚有事出去了一会儿,而且这位先生只是普通的感冒发烧,并不需要……”
我打断她说的话,“输液时万一有空气进入,需要我告诉你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吗?”
姜免在身后说:“抱歉,我会处理好这件事 。”
我挥手示意他们出去。
江逸之还是江家的少爷时,身边总是热闹如蜂拥,从来不缺照顾和关心他的人,我大多时候,只能在人群外围默默注视。
一夕势落,他身边竟然连个真正关心他的人都没有。
我不喜欢这样,我宁愿自己只能在人群外面注视他,也不想看到他像现在这样,孤零零一个人躺在病床上。
他该被众人簇拥,如众星捧月般吸引所有人的目光,享受周围全部的关心。
姜免再进来催的时候,我从椅子上站起来。
“你守着他,我自己回去。”
转身走到病房门口,拉开房门后,动作稍顿。
“他要是醒了,让他……”
让他给我打个电话。
话到嘴边,我又改了口。
“他要是醒了,你发个消息告诉我一声。”
离开医院打了辆车,我去了父亲的公司。
不少人对我笑脸相迎,目光频繁向我投来。
在不久之前,我还是一个走进人群里几秒就能消失不见的普通人,没有哪个人会刻意把目光放在我身上,也不会被人注意到。
我变了吗?
其实没有,只不过是我的父亲变得有钱了。
我偶尔想想,还是觉得像做梦一样。
我和江逸之正在经历的一切,都像一场荒诞无比的梦。
我的梦是穷跟班摇身一变成了上位者,我的心爱之人因此想要离开我,而对于江逸之来说,周围一切全都是噩梦。
父亲的牢狱之灾,母亲缠绵病榻,而他自己身份境遇的改变,所有的所有,全都是一场锥心刺骨的噩梦。
包括我,也是他噩梦的缔造者。
径直乘电梯去顶楼的办公室,推门走进去,看到坐在办公桌后,穿着西装打着领带的我爸洛北辰。
以前他当管家的时候,我也不是没见过他穿着西装打领带的样子,可现在再看,却觉得很是陌生。
不知道是从哪个瞬间开始,周围的一切都在潜移默化慢慢发生改变,以至于我乍然想起从前,惊觉一切都已天翻地覆。
“姜助理说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爸抬头扫了我一眼,低头接着去看桌上的文件夹。
“没事就不能找你了?”
“也不是,只不过您以前很少管我来着。”
我爸再次抬眼看向我,“你是在怪我?”
“没,”我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没这意思,我巴不得您多赚点钱,对了,我没钱了爸,什么时候再给我打点儿?”
“钱不钱的另说,什么时候来公司上班?”
“暂时还没想过,爸您看咱现在也不缺钱,这么急着工作干什么,你让我再玩几年。”
我爸语重心长地说:“现在是不缺钱,可你都毕业了,也该进公司熟悉熟悉,要不然以后公司谁来继承?”
“说到这个,”我靠在沙发上懒懒开口,“爸您要不考虑考虑再娶个老婆生一个吧,趁你现在还有精力,给自己培养一个接班人出来。可千万别指望我,我管不来您这么大个公司,就算勉强能撑一撑,到我后头还是没人接手。”
“怎么没人接?你结婚之后不打算生孩子?”
我轻笑一声,“您老糊涂了,他是男的,生不了……”
话还没说完,迎面飞过来一个文件夹,我偏头躲开。
“你还真敢说!天天就知道粘着江逸之!天底下的女人是死光了吗!你非得喜欢个男人!而且喜欢谁不好非得喜欢他!要只是玩一玩也就算了,你听听你自己说的什么话!”
“人话啊,他哪里都好,喜欢他不是天经地义吗。”
“你还敢说!你看不出来江家人根本看不起你吗!!江逸之从小到大那么欺负你,把你当狗一样使唤,你全忘一干二净了是不是!”
“他没欺负我,就算把我当狗那也是我愿意的。”
我爸抄起桌上另一个文件夹扔过来。
“你他妈给人当狗当上瘾了?!当了这么多年下人还不够,现在江家都完了,你还整天巴巴凑过去朝人摇尾巴!你看人愿意搭理你吗!!”
不愧是亲爸,真会捅人心窝子。
兴许是真的被我气狠了,我几乎没听他说过几回粗话,这回却把难听的话全都说了个遍。
“爸,你还是赶紧生一个,现在抓紧时间也还来得及,别指望我了。”
“生个屁!既然不想工作,那就趁早成家立业!明天开始去相亲,直到找到结婚对象为止!”
大抵是真的没心没肺,这种情况下我也能笑出声来。
“爸,我喜欢男人的事儿,网上随便一搜就能找到,整个北城有哪个会愿意把女儿嫁给我。”
“用不着你管!明天开始给我去相亲!时间地点我会让人通知你!”
“我不去,您要是不乐意给钱就算了,家里车子房子,总有能卖的。”
我站起身准备要走,转身时眼角余光捕捉到一个飞过来的东西,没能躲开。
等东西砸到我的额角,再反弹回去落在地上,我才看清楚那是一个烟灰缸。
“想要钱就回家去书房跪着!跪一晚上起来再找我要!”
我点头应了,“那我回家去,就不留这儿碍您的眼了。”
从办公室里出去,有秘书看到我的样子,惊惧到不敢说话。
随手从不知道谁的办公桌上抽了几张纸,草草擦了一下,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我跟我爸没仇,他也没做什么让我记恨的事,只不过可能有些人天生就跟父母不对付。
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觉得,我爸摊上我这么一个儿子实属倒霉。
不,应该说,任何一个跟我有亲密关系的人,都挺倒霉。
比如我爸,再比如江逸之。
回家之后——确切说是我爸常住的房子,我走进书房跪下,还不忘给我爸发了个书房的照片。
给他打字:
——在跪着了,抽空看下监控
——说话算数啊爸,要给钱的,不给我就把家里东西拿出去卖了。
他没回我。
过了许久,手机叮咚一声响。
我拿起来看,是姜免发过来的消息。
——江先生醒了
我想问他,江逸之有没有好一点,气色好不好,他饿不饿渴不渴。
反复打了几行字,正想让他带着江逸之去吃饭,对面又发过来消息。
——江先生说想去看江老夫人
把之前打下的字删掉。
——带他去吃饭,吃完再让他过去,明早我要在江锦苑见到他
——好的
我并没有太强的物质**,什么东西都是有就行,如果不是必需品,没有也可以。
饶是如此,光是乱七八槽的人送来的礼,也值不少钱。
凡是送到我这里的东西,我能卖的全卖了,加上我自己的存款,全都用来帮江逸之还债,还要帮他妈妈看病。
依然不够,我才打上我爸的主意。
我都做好要去车库偷他车,或者去偷几套空置房子的房产证的准备了,只不过第二天早上,他就给我打了钱,还是数额不小的一笔,我这才打消了心思。
他兴许也是顾念着一些往日的情分,才会借我的手向江家施以援手。
至于他为什么没有自己去帮忙,可能是因为他对之前在江家当下人耿耿于怀,但是对江家的怨念,大抵也没有嘴上说的那么深。
回到江锦苑,我坐在车里,一眼看到院子里的江逸之,不知道身边人说了什么,他嘴角微微勾起。
哪怕幅度不大,我也能看出来,他此刻是有些轻松的。
我好久没见他笑过了,在我们以现在这样的身份相遇之后,一次也没见过。
从车里走下去,几乎是在看到我的那一瞬间,江逸之脸上的笑容尽数消失,嘴角绷直,眼神移开不知道在看着什么地方。
我走到他面前拉着他的胳膊往里走,江逸之挣扎,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别逼我在这么多人面前对你动手。”
眼神往下扫过,落在他的嘴唇,再是衣襟。
江逸之大概明白了我的意思,脸色微微发白,抿唇没有说话。
我拉着他往里走,江逸之这回没再抗拒。
走到房间,我翻出医药箱塞给他。
“给我换药。”
江逸之看了眼我裹着纱布的胳膊,勾起嘴角问:“洛岸,是不是连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你做的那些污糟事儿,三天两头让你受个伤?”
我掐着他的两颊,逼迫他仰头。
“那你又是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才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江逸之死死瞪着我没有说话。
撇开他的脸,我坐到床边。
“过来给我换药。”
“我不会。”
“不会就学,”我看着他的身影重复,“过来给我换药。”
江逸之深吸了两口气,走到我面前站着,从药箱里翻出剪刀剪开纱布。
他的动作很粗鲁,一点也不客气,只是当纱布揭开,露出下面被缝合过的伤口,他动作一顿。
“洛岸,你是指望着我看到你的伤口会可怜你吗?”
我抬眼反问:“我需要你的可怜?”
“那样最好。”
从药箱里翻出碘伏,豪迈爽快地往我胳膊上倒,草草消过毒,江逸之拿了纱布往我胳膊上缠。
等他完事儿,我说:“额头上也有。”
江逸之看了我一眼,勾着嘴角问:“你怎么不干脆死在外面,多让人省心。”
不能死,我要是死了,就没人帮你还债了。
起码现在不行。
江逸之其实是个外冷内热的人,不过我并不奢望他能因为我的伤口对我心软几分。
我只希望,他能从中获得些许轻松和快感。
江逸之,你看到了,我过的并不好。
所以,你有稍微开心一点吗?
看到我这个样子,你会稍微好受一点吗?
我希望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