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湘州已是草长莺飞的时节。
安定侯被逐出京城的新讯如同春夜凉雨中的一道闷雷,震响整片天空。
一时间民间众说纷纭,千百种猜测与说法恍若化作漫天柳絮,在空中肆意飞扬。
湘州阴雨不断,安定侯入城这天却是十分晴朗,碧蓝的天空经过雨水冲刷显得澄澈,万里无云,湛蓝如宝石般纯净。
安定侯的马车才入了城,行至春华街时,后面早已跟了一群看热闹的人,都在小声议论这位传闻中凶神恶煞的安定侯。
“你说这安定侯到底犯了啥事,好好的,竟被逐出京来了。”
“安定侯的名声素来不太好,目中无人,狂妄自大,连皇子都不放在眼里呢。”
“这一出来怕是难回到那锦绣堆里了,对了,这位侯爷还未曾娶妻吧。”
“娶妻也轮不到咱们啊,再说,安定侯不为美色所动,且说这样心狠手辣草芥人命之人,哪个好人家敢把姑娘许给他?”
议论之余,无人在意的长街尽头,缓缓驶来一辆简朴,不起眼的小马车。
两辆马车交错之时,一只纤细白皙的手撩开车帘,车厢中的姜烟伏身,顺着那条小缝朝外看去。
对面那辆马车豪华无比,晃动的珠帘衬托得里面那人更加尊贵。
谢玉初一袭玄衣,胳膊搭在旁边小案上,骨节分明的手搁在案上敲动,目视前方,侧脸线条利落分明,晨光洒在他身上为其添了几分暖意。
谢玉初面若寒霜,察觉到旁边的视线,敲动的手指停下,眉眼下沉,扭头看去。
姜烟唇角轻扬,食指挑动,帘子从指尖滑落,未等谢玉初看清,两辆马车已是错过。
倒是个玉树临风的小郎君。
姜烟也没想到,才假扮姜家六姑娘没几日,规矩还没学明白,便撞上了这位安定侯。
马车掠过人群,在春华街街头的茶楼前停下了车轮。
“姑娘,到地了。”
赶车的车夫往胳膊上搭了块干净的白布,胳膊还未抬起,帘子便被撩开。
一位身材高挑的姑娘,微微低头,从车厢中踏出,轻纱遮去了她大半容貌,眉眼中带着股英气。
一袭天水蓝锦缎长裙,裙边织着繁复的水波纹,腰带间用细碎的宝石构成一只栩栩如生的蝴蝶,发髻上的祥云流苏簪,随着她的动作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姜烟没伸手,自顾自地跳下马车,交付给车夫两枚铜钱,脚步轻快地走进了茶楼。
车夫怔怔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不由得失笑,这是哪家的小姐。
楼中的小厮一直侯在门口,见来人立马迎了上去,急切地说道:“姑娘您终于来了,公子已等候多时,快快上去吧。”
小厮引她进了二楼雅间,房中未开窗,不比外面雨后的芬芳,此处飘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勾得她鼻子发痒。
身后“咯噔”一声,是小厮关了门。
“来了?”屏风后传出道男声。
姜烟吸了吸鼻子,抬脚绕过屏风,里间的圆月雕花窗前座着个身着月白莲花暗纹便袍的男子,他腰间松垮垮地系着同色绦带,尽显温和柔情之意。
姜烟轻提起裙摆,说道:“公子安。”
周序文满意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有规矩了许多,过几日便是陈家夫人举办的林春会,你务必在宴会上吸引安定侯的视线,从而进一步接近他。”
姜烟一怔,心中大为震惊。
她本是个江湖散客,是轻松自由惯了的,岂料前年夏时于山上采药突发暴雨,不幸滚下山崖,被途径的周序文搭了把手。
她深知做人要知恩图报,所以当周序文差人找上她,想让帮忙在当朝安定侯身上取一样东西时。
姜烟应下了。
她本不愿做那抢偷摸骗的下流之事,但无奈此等恩情,便想速战速决,对那安定侯来强的,事后再赔他几株名贵草药。
谁知剑都掏出来了,却在周序文的安排下,云里雾里地成了湘州祟城姜家足不出户的小女儿,学着那些繁琐的规矩,如今变得越发奇怪了。
周序文见她眉头间缠着纠结之色,轻笑一声:“不是要你同他发生些什么,只是我无法时常停留此处,需要安插一个耳目,安定侯生性多疑,不常与世家官员往来。”
“至于你,我想他不会过分怀疑一个不谙世事的闺阁姑娘,当然,你若能留在他身边打探消息,那是最好不过的了。”
姜烟这才抬起头,紧抿的嘴唇松开,说道:“那要取的东西呢?是什么?”
周序文并没有要告诉她的意思,只说:“此事你先不用管,现如今,你只需好好准备日后的林春会。”
不用做偷鸡摸狗的事,姜烟自是乐意,不过若说要她去接近安定侯,接近一个男人,她犯愁极了,更是有种抓瞎的感觉。
罢了罢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姜烟答道:“好,我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我,此事过后,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周序文并无过多的反应,笑着点点头,下巴一扬示意她离开。
出了雅间的门,姜烟如释重负,狠狠地吸入一口气,憋了片刻,又重重叹出来。这些斗争,她不想过多参与,只想尽快报了这份恩情,继续做她的闲云野鹤。
茶楼内的装修多以深色木质为主,空气中飘着淡雅的茶香,戏台子前挂着未点亮的红灯笼,雕花窗棂漏进来几束微光,洒在台下精致的梨花桌椅上。
时间尚早,茶楼中没什么人,只有三两坐客,尚未到戏子上台的时间,茶楼只请了说书先生在上面。
未等姜烟跨过茶楼的门槛,忽闻一阵细微的哭声,藏在抑扬顿挫的说书声下难以察觉。
姜烟几不可见地一拧眉,哪里来的哭声?
她半边身子探出去张望了下,春华街上观看安定候入城的人群已然散去,恢复了往日的热闹,街道两侧商贩的叫声此起彼伏。
那哭声依旧不停,姜烟深感不对,裙摆轻旋转身又上了楼。
姜烟站在楼梯口,仔细观望,整个二楼似回字,对着春华街那一侧设凭栏,轻纱悬挂随风飘动,两侧为紧闭着门的雅间,对面只开了几个窗子。
姜烟上前推开窗子,茶楼后面为一条小巷子,推开窗后那哭声果真大了不少,她顺着声音定睛看去。
远远地看去,只见有个人瘫坐在地上掩面痛哭,她身边还围着几个神情急切的妇女,正轻拍着她的肩膀细声安慰。
姜烟本以为只是些寻常纠纷,刚要合上窗子,有人狠啐一声:“这群游拐子真不是东西,大娘你莫急,官兵已出城追去了,芳儿定会没事的。”
仅是三个字,让姜烟心中一沉。
游拐子,下七流中最缺德的货色,凭着手中迷药,见了落单的孩子连偷带抢,最后辗转多地卖掉,让人找都没法找。
这就是人人喊打的存在,见了那游拐子不扇他几个大耳光都不敢称自己为江湖侠士。
姜烟心中的火气“噌”的一下就上来了,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做出如此猪狗不如之事,她拎着半边裙摆,似箭般冲了出去。
春华街离城门不远,那群游拐子不知走了多久,她这身衣服施展不开,于是肉痛地在城边集市花了几两银子买了匹马。
随后骂骂咧咧地追出城去,她顺着城外官道一路向西,寻找那条岔开的山路。
姜烟自幼行走江湖,四处留宿,这群畜生的作法她最清楚不过了,通常由一人乔装打扮携带迷药进城,若顺利出了城,便顺着官路岔到山路,那里有人接应。
若没能出了城,舍掉一个人也不算太亏。
姜烟策马急驰,马蹄踩在水洼中溅起一个接着一个的水花,不多时,她便顺着官道在一处山林间找到了一条隐蔽的小山路。
今日太阳初升时,淅淅沥沥地小雨才停止,山林间的泥土未干,沉重的车轮压在泥泞的道路上,留下一连串的印记。
姜烟看着那条笔直向前的车轮印,自然知道那什么,将别人养的好好的孩子关在笼子里,动则打骂,最后不知卖到什么地方为奴为婢。
越看越是来气,手上也没控制劲,扬鞭狠狠抽下,那马昂首长嘶,冲了出去。
一路看着地上的痕迹只觉越发迷茫,脚印轮子印,还有马蹄印?
姜烟放缓速度,眉毛越拧越紧,这游拐子的笼子都是靠人拉的,也没见到骑马的啊,难道这条路还有旁人走过?
大清早的,好好的谁放着大路不走这条路?
她心中越发疑惑,依旧顺着往前走去,直到拐了个弯,看见前方一片混乱。
姜烟终于知道为什么地上有马蹄印子了。
山路上,一片打斗过后留下的痕迹,不知是哪位英雄好汉做的事,那游拐子的竹笼子四仰八叉地砸在泥里,拉笼子的轮飞了半边。
打斗的痕迹一路延伸到右侧的林中。
姜烟本以为自己没刀没剑的有一场恶战,却不想被人捷足先登了,勒马,翻身下背一气呵成,拴在一棵树上后,捡了节枯枝充当武器,顺着痕迹朝林中摸去。
不多远,便看见前方的树下站着个约莫四五岁的小姑娘,小小的身板抽动着,令人心疼。
小姑娘旁边,蹲着个黑衣男子,姜烟见状立马蹲下,她不确定那男子是好是坏,现在距离尚远,万一打草惊蛇就不好了。
姜烟在树木的遮挡下磨磨蹭蹭地往两人方向挪动着,忽然她听见那男子说话了。
“别哭了。”语气十分冷硬,像是在命令。
姜烟躲在树后悄悄地探头看了眼。
唉,不对,她怎么觉得这人这么眼熟呢?
正欲离近点仔细看清,裙摆却不慎刮到一处枯萎灌丛,发出“哗啦”一声。
姜烟沉默地低头看向脚边支棱的枯枝,心中冒出一万个想法,是先带着孩子跑,还是先打一架。
那黑衣男子果然敏锐,听到声音迅速地站起身,一手护住孩子藏在他身后,警惕着朝姜烟这边看来。
“谁。”
姜烟知道此时再躲已是无用之事,干脆地站了出来。
那张熟悉的脸庞,使姜烟彻底呆愣原地。
眼前的男人,不正是那位心狠手辣的安定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