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理由:原学自今日便是官学,朕做经筵,太学授课,开科取士,皆从原学。取关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四句,再取舒王四句“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民不加赋而国用足!”
“天理为本,初成太极,太极猝然生阴阳,遂有天之原出,天之原既承天之理,遂成万物,人为万物之灵,生而不稳,故当顺人欲而辩天理,欲辩天理,当格万物,欲格万物,当学而习之、实而践之,以成道德,道德完备,人生至理,即为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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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扔下姜茶的赵鼎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张伯英这个事情稍有特殊,他贪成那样是官家暗中许诺的,是他拿当日淮上战功换来的,再加上此番将田师中送过去,大节上终究不亏……不过,说到底还是他贪性难改!不然,何至于被韩世忠甩的那么开?又让李彦仙、岳飞这些人给追上来?如今他在官家心里,怕是连张荣、吴玠都要比不上了,也就是比曲端强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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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是官家用心经营邸报的一个意图。”赵鼎闭目而对,语气已缓,却似乎有些困倦之态。“将他的意思直接越过都省、枢密院,暗示传达下来……可还有什么?先将标题念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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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篇是吕公相署名的短文,是说天理的。”张汾稍微郑重起来。“文章极短。”
赵鼎无奈,只能勉力睁开眼睛,然后带着明显的倦意坐起身来:“吕氏家学多是佛儒掺杂,也未必就有胡安国的‘气’像话,但终究是平章军国重事,当朝公相,不可不慎重以对……你细细念来。”
“是。”张汾立即站直身子,扬声念了起来。“天理为本,初成太极,太极猝然生阴阳,遂有天之原出,天之原既承天之理,遂成万物,人为万物之灵,生而不稳,故当顺人欲而辩天理,欲辩天理,当格万物,欲格万物,当学而习之、实而践之,以成道德,道德完备,人生至理,即为圣人。”
一语既罢,赵鼎早已经双目闪烁,愕然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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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五六日,假期期间,吕公相从开天辟地说到格物致知,又从顺人欲辨天理说到了功利实用,以及什么知行合一,实践检验一切,最后还不忘强行说自己是从王舒王那里得来的感悟……总之,在其余名儒根本没机会开口的情况下,这位平章军国重事就是通过这种作弊一样的手段,然后在某人极具政治暗示的推介下,以一种其余学说根本难以匹敌的宣传资源,用一种超越时代的方式,强行完成了这个缝合怪学说的概论。
而这其中稍微值得一提的是,虽然邸报以官方身份宣布了吕公相新学说的名字为原理新学,吕公相这几日也是在做‘原理学概论’,但是老百姓和士人还是按照气学、新学、理学、关学洛学什么的命名方式,给这个明显是强行缝合了舒王新学、吕氏道学外加新天理论的学说安了一个‘原学’的简单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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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建炎五年的元月,在很多外地帅臣和武将懵逼的情况下,邸报开始以一种只在京城内部发行、每日一增刊的特殊形式,充当了学术交锋的战场。
大年初八,春耕都尚未开始,邸报上便正式刊登了胡安国和许多其他大儒对‘原学’的攻击与质疑,支持与讨论。整整两张纸,再无闲杂文章故事。
而这其中,胡安国因为心里有货且气贯长虹,所以最为有力,其余的反对者,大概是因为畏惧吕好问的学术、政治地位,外加估计赵官家的姿态,则不免显得有那么一点小心翼翼。
对此,吕公相依然保持了冷静与从容,这一期邸报增刊,他没有理会其余那些虾兵蟹将,也没有针对胡安国的长篇文章细细补全自己的性命道德、内心外物这些复杂哲学概念,以为原学作辩护。恰恰相反,平日温吞的吕好问只是以一种论断而平淡的语调,说出了原学中‘气’的本质。
按照他的说法,气也是一种物质,且只是一种物质。它其中蕴含天理是不错,但却与石头、竹子、水、冰、土壤并无区别!而人之所以觉得它特殊,只是因为人在气中,如鱼在水中,很难察觉它的物质实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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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玖当即失笑颔首:“是了,谁主动谁负责,谁提出谁证明……原学后发却先攻,自然该他们证明……吕本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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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至此处,陈公辅忽然正色起来:“官家,臣想说的是,一则,这朝廷正经经学还是得赶紧定下来的,不然下面没法做事;二则,想要定下来经学,就得正经辨经,不然不足以服众;三则,学问一途大的是,既有程学渐渐兴起,也有吕相公弄起来原学,还有其他各家各派,更有许多人志不在此,真要辨经,什么派系都不惧的,但官家须先站出来,告诉大家朝廷想要什么经,又不想要什么经,那自然就有什么经、没什么经……”
赵玖心下恍然。
且说,陈公辅的意思已经直白到不能再直白了,他其实代表了一大批的实干型官僚,这批人认可经学这种指导思想的必须性,但却更追求效率和实绩,所以根本不在意什么经学内容,只是追求‘立下官方学说’这件事情本身罢了。
……话说,这位老先生年纪虽大,脑子却极为清醒,之前赵官家以邸报暗助吕好问,昨日又与吕本中一起出现在五岳观中强对功利,还中途拂袖而去,今日宣德楼前又有这一声巨响,他哪里还不知道这位官家心中早有偏颇,也是不敢再有丝毫怠慢,准备能说一句是一句。
……
“臣贺官家得圣人三宝!”杨时昂然相对。
赵玖笑而不语。
“一贺官家得中庸之道,经历四载辛苦,一朝得胜,引而不发,反而能纳谏善任;二贺官家得学问真义,格物致知,实践求学,以至于身体力行,以证圣人之道;三贺官家简朴行止,去欲存义,卧薪尝胆,未尝忘靖康耻辱。”杨时见到官家并不应声,便直接继续说了下来。“这简朴以修身,实践以求知,中庸以藏锋……官家年只二旬有余,却有如此圣人之象,臣一见之下,便觉振奋,可见国家中兴也有望了。”
赵玖再笑:“这话也就是杨卿来说,换成别人来讲,李宪台怕是要当场发作,呵斥小人的。”
众人齐齐去看御史中丞李光,而后者也只是一时无言。
“不过,李宪台没话说,朕却觉得杨卿对朕评价,其实有些言过其实了……”赵玖微微叹气。“朕并不简朴,也算不上勤奋好学,更称不上什么中庸之道,什么引而不发。”
赵鼎以下,群臣人人看了过来。
“譬如说什么简朴,平心而论,你们道学中所言‘人欲’这个事情,朕还是很放纵的。”赵玖盘腿坐在榻上,摇头不止。“如这口舌之欲,若说喝,朕喝着这年头天底下最好的蓝桥风云,想喝多少喝多少;而若说吃,朕还能再吃出什么花来吗?鸡鸭鱼肉不曾少,时鲜蔬菜不曾缺,便是说水果,朕吃过的,比你们见过的多,难道要为了一点荔枝再修一条驰道?再说女子……有两位贵妃,情致各异,还想如何?还有穿,最好的棉布、蜀锦,朕难道没穿?至于说宫殿住处,那就更可笑了,且不说人终究只能卧一榻,便是庸俗写,这天底下难道有谁比朕的地盘大?比朕的房产多?当世最巍峨的宣德楼不是刚去过吗?那不也是朕的房产?你们说放纵人欲,享受生活,天底下谁能比得过朕?”
群臣面面相觑,几位道学先生也各自捻须,却都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便是杨时也低头若有所思。
“至于学问……说实话,朕也不是很勤奋。”赵玖继续叹道。“只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人,身体强健,天性在那里,总不能日日躺在这里喝茶晒太阳吧?所以闲时便去岳台大营骑个马、去艮岳荒地里射个箭、晚上练个字写个文章,特别闲的时候还在这里挖些鱼塘……这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吗?”
杨时终于想说话了,看样子是想趁机插入今日主题,但赵官家却继续喋喋不休,倒是逼得人家老先生只能接着束手而立:
“当然,朕也有一些超出限度的虚荣,也在求一种难以言表的权欲……这没什么可遮掩的。但是,朕毕竟鄢陵挥军打过仗的元帅,尧山抬手射过雕的天子,天下最美妙最刺激的滋味都亲身尝过,又如何会在意那些低档的虚荣与权欲呢?大丈夫想要威武以自壮,接下来朕能想到的,无外乎是学魏武北定辽东后挥鞭东海,或者九州混一后刻功臣志士名籍于高碑,又或者有生之年得见天下小康,焚表文于明道宫了。”
赵鼎以下,群臣早已凛然,若非是赵玖明显在长篇大论,张浚等人几乎要跳出来赌咒发誓与官家一起遂此愿了。
而言至此处,赵玖也终于算是绕回来了:“杨卿,你说朕这算是简朴、好学与中庸吗?无外乎是朕所求者,低级的已经享受不尽,高级的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罢了。”
杨时微微一叹,俯首相对:“如此,倒显得臣虚伪了。但官家,臣以为官家还可以求一个更高更远的趣味,而非囿于区区霸道功业……”
“朕说了,朕没那么高尚,这辈子求这些霸道功业便已经知足了。”赵玖直接挥手打断了对方。“昨日五岳观不辞而别正为此事,杨卿的学问大约是有的,但什么三代之治,朕以为太虚无缥缈了,求不来……”
杨时情知事情已经很急迫了,便干脆咬牙相对:“官家,道学已成显学,官家既然要厘定官学,便不能弃道学与不顾。”
而胡安国、罗从彦、李侗,还有其余几个早在京中的大儒,如尹惇等辈,一起出列,便在鱼塘旁边的草地上俯首行大礼。
闻得此言,出乎意料,赵玖居然点了点头:“诸卿所言甚是……道学已成显学,不可置若罔闻,但郁郁乎文哉,吾从周,渺渺乎道学,朕从关。”
杨时等人齐齐抬头,一时居然没反应过来,但很快,随着这一日几乎全程都没什么言语和动静的平章军国吕好问此时站出来,他们还是即刻醒悟了赵官家的意思。
话说,道学一脉,往前溯源,无外乎是两家根本,一家是二程创立的洛学,另一家自然便是张载创立的关学。
这两家一向并称,而如今但凡是个道学先生都少不了受这两家影响,不过值得一提的是,昔日并称,也事实上是道学、理学道统所在的关洛两家,如今情势早非以往可比。
譬如说,就在眼前的杨时、胡安国、罗从彦、李侗、尹惇,甚至包括辞去相位的许景衡、远在湖北的经略使马伸,这些人的主要传承都还是洛学无疑,从这个名单便能看出来,洛学之势不可挡;而另一家,也就是张载的关学,早就被洛学给吞的七七八八了,但毫无疑问,当年促成张载入京的吕公著传下的吕氏家学,其中有明显的部分关学道统。
换言之,赵官家这是要让吕好问做缝合怪的同时,认定关学道统,好分化瓦解不可小觑的道学力量。
“官家!”杨时心中醒悟,毫不犹豫,匆匆再对。“关洛两家早已一体!且关学道统如何与王安石祸国之辈的误人之学相牵扯?”
“如何不能牵扯?”赵玖昂然相对。“朕取关学‘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四句,再取舒王四句……”
“敢问官家,是哪四句?”杨时彻底急了,俨然是要与赵官家当面辨经的姿态。“臣愿闻之。”
“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民不加赋而国用足!”赵玖端坐不动,脱口而出。“取关学四句,并舒王四句,合吕公相格物而窥天下所得原理,也就是吕相公这些日子在家中悟出的原学,便是朕今日宣德楼上观‘实践’后的心折之学!”
原本憋了一肚子学问要和赵官家辩论的杨时愕然抬头,却是根本没有开口……因为他到此时才明白昨日赵官家离开五岳观时的那种心境——道不同不相为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