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块儿地到了沈郁苡的手里,才算有了真正着色的机会。
沈郁苡先前没进过沈氏去接触工作,沈杭岭更是没有特意教过她商人的那些伎俩,但沈郁苡格外有头脑,她天生就是站在这片领域的好苗子,一旦看准了哪一个目标,不择手段。
贫民窟不好搞,里面大多数人都如阴暗肮脏的驱虫一般,你想把他们赶出这片土地,难如登天,明文下令他们不看,全当自己是个大字不识的文盲,施以利诱,他们贪得无厌,有了一点点的利,他们就要想方设法从你手里扣出来更多的钱,这就是个无底洞,你永远别想填满穷人的**。他们总有方法来做出让你头疼的事儿,有时连法律都能视若无睹的一群狂徒,你拿什么驱赶他们。
他们仗着沈郁苡是个瘦削的女人,先入为主,手无缚鸡之力的商贩的帽子就扣在了沈郁苡的脑袋上。
肆无忌惮。
沈郁苡确实也给了他们一个错觉——她很好说话。
沈郁苡永远都笑眯眯的,凡事都是慢条斯理地用着尾音稍稍上扬的英语来交谈,永远都以他们为主,温和地谈着条件,哪怕有时为自己争取什么,也总是一副“拿你们没办法”的无奈表情。
贫民窟里的那群人也自然而然地轻视这样一个漂亮的东方女人。
这是他们的地盘,好不容易出现这样一个肥美的羔羊,他们自然要宰割。
林炀站在沈郁苡后方,两人交错着站,烈日西斜,影子在水泥马路上无限拉长,像是两条长长的线割裂了这片土地。
林炀稍弓着腰背,单手遮风,点了根烟,深吸了一口,才抬眼看看沈郁苡随风飘扬的发,又看看贫民窟里的乱象,才开口说道:“沈郁苡,你的态度太软了,这样他们会蹬鼻子上脸,我们没办法真正拿下这片地。”
沈郁苡淡淡说:“他们手里有枪。”
你怕吗。
林炀下意识要说,又憋回去。
好吧。
反正他是会怕的。
这群人手里的枪大多数都是偷来的,非法持枪,只要报警,很好查出来。
但这些人真怕这一时的搜查吗。
不怕。
这些日子打交道。
他们给林炀留下的印象就是——一群老油条,他们似乎能处理任何情况,哪怕是里面的孩子,也有着外面的人摸不透的花花肠子。
林炀轻声叹息,风扬起烟雾,他被熏得眯着眼,只模糊看清沈郁苡的侧脸轮廓,他说:“等到那两处都竣工之后,就来不及了,这儿可能要赔了。”
他语气平平,没有埋冤沈郁苡的意思,只是陈述事实,毕竟之前的项目也都是沈郁苡来挑,他赚到的钱都一大半都是靠沈郁苡,他也乐得这样不费脑子就有钱进账,毕竟现在还没到动真本事的时候,沈郁苡和他是一体的,他用不着提防,自然怎么省心怎么来。
他也珍惜现在,或许以后他回到林氏,沈郁苡回到沈氏,两人之间就要真正地变了。又或许永远也不会变,谁又说得准。
但现在这个项目一旦亏损,他们恐怕要难捱好一阵子。
沈郁苡只说:“急什么,我们才刚踏进这里。”
林炀抿抿唇。
刚踏进。
他们都在这处迂回小半个月了。
这里的路都快给他鞋底磨平了。
但林炀又觉得沈郁苡在憋着劲儿呢。
他太了解沈郁苡了,俩人从小在一块儿长大,不说穿一条裤子,但他对沈郁苡那不安分的野心也摸得透透的,沈郁苡那样的人怎么允许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踩她底线,除非——她故意的。
她就是让那些人踩她底线,纵容那些人的洋洋得意。
但林炀又想不通她这样做的目的。
林炀全当是沈郁苡突然被磨平了棱角吧,可能先前被容瑜笙抢去了这块儿地,让她明白事情不全是按她预期的走,所以也就平和了很多。
林炀反正是真的很平和,他现在只关心一个事儿,“沈郁苡,咱啥时候吃饭啊,大早上就跑过来,现在太阳快要落山了,我都没吃上一口饭呢,真要饿瘦了,我可不想走阴郁风。”
沈郁苡回头看他,笑了一声,说:“再等等。”
等?
“等什么?”林炀问:“不就咱俩过来了,还要等谁……..不是,沈郁苡,你不会还要请这群人吃饭吧,别搞啊,咱也不至于像请佛一样求这帮人吧。”
林炀现在有些恨铁不成钢了,他是希望沈郁苡收着点脾气,但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和泥菩萨一样啊,这以后不就要被别人欺负了去吗。
林炀踩灭烟蒂,问:“沈郁苡,你装什么呢。”
不是呛谁,他真心实意地在问。
沈郁苡也真心实意地踹了他一脚,看他疼得呲牙咧嘴,才说:“等着吧,不止你在饿肚子呢。”
“除了我不就是你了吗。”林炀嘟囔。
沈郁苡抬眼看了下昏黄的天际,说:“不止。”
……..
太阳落山一刻,天地暗下两分。
一簇火苗蓦然亮起。
“啪。”
沈郁苡摁下打火机,点燃一根烟。
林炀看过去,便看见那银色打火机表面似乎镌刻着花纹,不是沈郁苡常用的那个,“换打火机了?”
“嗯。”沈郁苡随意应声,垂眼把玩手里的打火机:“容瑜笙给我的抢走了,塞给我个丑的。”
林炀凑近去看,没大看清花纹究竟是什么,但大致打量着还挺好看的,至少合他胃口,“容瑜笙在哪买的,这是哪个牌子的。”
“喜欢?”沈郁苡随手抛给他:“给你了。”
林炀慌忙接下,借着天际余光仔细瞧,上面花纹像是刻着个女妖,古希腊神话里的美杜莎,鳞片篆刻细腻真实,摸上去就像真的一般,美杜莎的下半身紧紧缠绕着一块儿石头,像是潘多拉的盒子,谁也不知里面藏匿着什么。
“挺好看的,哪丑了。”林炀爱不释手。
沈郁苡语气淡淡:“容瑜笙说我像美杜莎,你看那打火机上刻着的脸,像我吗。”
林炀这才忍俊不禁,他狭促地笑,“真别说,还真挺像的。”
沈郁苡说:“你有审美不?”
林炀摇摇头,又把打火机给她递回去:“你自己用着吧,容瑜笙要看见这打火机在我手里,说不准要怎么样呢。”
“你怕他?”沈郁苡问。
“不怕。”林炀说:“但我可不想再被这种人记住了,连夜路都没法走。”
沈郁苡听不懂,也懒得问他说什么谜语呢。
她抬抬下巴。
林炀看过去。
这一刻,分不清是夕阳落幕还是大火焚天,刺眼的红色如同血般浓稠,还在不断扩散蔓延。
林炀怔怔地看着,直到浓烟泯灭天边的分界线,他才堪堪回过神来。
“着火了?”林炀问。
沈郁苡说:“你猜呢。”
火势越来越大。
与此同时,喧嚣鼎沸吵翻了天。
那一个个最初都各做各的事,高高在上,事不关己,时间点点流逝,火势越来越大,烟雾如浪涛般淹没贫民窟,他们才如同大梦初醒般,开始寻火源。
沈郁苡站在高处垂眼看着,火光映照眼底,此刻的她,真就像美杜莎一般,红色的瞳仁惩戒着不听话的人。
“你纵的火?”林炀错愕问,下一刻,他又觉得畅快,这些日子,这些人给了他们不少脸色看,每每都几欲将他激得发火,扭头一看沈郁苡脸上表情变都不变,他只得压下去,这下好了,他就知道沈郁苡怎么可能真成了个没脾气的,没人比沈郁苡的骨头更傲了,怎可能乖乖得受欺负。
林炀连连拍手:“干得好啊沈大小姐。”
沈郁苡却将燃了一半的烟甩入下方火焰中,向后退了几步,说:“不是我干的。”
林炀脸上的笑僵住,“……..啊?”
沈郁苡却笑:“我就是个乖乖受欺负的,哪有那脾气和胆子来纵火,你怎么能把这种坏事儿联想到我身上呢,别冤枉好人啊林炀。”她弯着眼睛。
话落,她转身离开,还不忘扔下句:“不是说饿了吗,走吧,吃饭去。”
林炀仍呆站原地消化她方才那句话。
不是她放的?
那是谁放的?
……..真不是她放的吗?
林炀脑袋还懵着,但身体已经跟上沈郁苡。
毕竟他真饿了。
现在胃疼着呢。
出了南区贫民窟。
第一条大路上就停着辆车。
林炀简直不要太熟悉。
果不其然。
摇下车窗。
露出那张最近频频出现的脸。
容瑜笙。
林炀简直想翻个白眼。
他还真成沈郁苡身边的宠物狗了,还当上私人司机了,他怎么不知道容家大少爷什么时候屈尊降贵有这爱好了。
但沈郁苡上了车,没辙,他也跟着上了。
但他刚关上车门,就看见前面容瑜笙往后面递了个东西。
“什么啊。”林炀边说边接过,刚开始没看清,只摸到玻璃的质地,但下一秒,林炀脸就一青。
“你给我瓶香水什么意思,我身上很臭吗?”林炀扬声质问。
容瑜笙却根本不理他,一脚踩下油门,车便飞驰前行,而林炀还没来得及系安全带,头直接撞上了前面的车座椅,撞得他懵了一秒,才咬着牙在心里骂容瑜笙。
“今天晚上你自己回去吧。”沈郁苡说。
“哦”林炀以为对他说,下意识接话:“你不回公司的话,我……..”
“为什么。”容瑜笙的话直接插入:“晚上约了谁?要去哪?”
林炀这才住口。
“……..”他多余开口了。
沈郁苡接话:“回贫民窟,火也点了,房子也烧了,我这个买下这块儿地的善良女商人总要安排一下他们今晚的住处吧?”
“善良?”容瑜笙挑着字眼重复,像讽刺。
沈郁苡也不管他语气如何,自顾自地说:“我今晚忙着,别来打扰我。”
“纵火犯更是别来,我会应激的。”沈郁苡笑。
容瑜笙置若罔闻,控制着方向盘,视线紧盯前方,说:“我陪你。”
顿了顿,他补充:“咱俩同流合污。”
沈郁苡看他侧脸,半晌,开始笑:“容瑜笙,你点火点的太不专业了,不是告诉你了吗,在我还没走出去的时候就点,怎么这么久才让火烧起来。”
“第一次,熟能生巧,下次不会了。”容瑜笙言简意赅,像个知错能改的好学生。
这一瞬的错觉也让沈郁苡回想起她第一次看见容瑜笙的时候。
蓝白色校服,清涩男高,啧,怀念啊。
沈郁苡也顺着心说:“你高中时候挺帅的。”
容瑜笙给她个眼神。
林炀在后座听着倒是先受不了了:“你这是干嘛呢,回忆往昔?怎么还夸上了。”
沈郁苡直接扔过去句话砸他:“快喷香水吧,你身上臭臭的,还留着那股烟熏味儿呢,马上要变腊肠了。”
林炀说:“还不怪你,你要干坏事儿怎么不先跟我说一嘴,这样我肯定躲得远远的,臭的就另有其人了。”
沈郁苡说:“熏傻了?我可没干什么坏事儿。”
下一秒。
沈郁苡就打了通电话。
“喂,看吧,我就说别小瞧贫民窟,里面好东西多着呢,偷一次够你歇一阵子了,毕竟松鼠也要积攒东西来过冬呢。”沈郁苡似是好心,提醒:“对了,赶快离开哦,晚了可能就要被大火掩埋了。”
挂断电话,沈郁苡唇角勾起一抹笑,透过后视镜和林炀对上视线。
林炀看着那张漂亮的脸蛋,无端打了个冷颤。
嗯,确实没干坏事。
而容瑜笙余光看见这俩人,直接刹车停在路边。
林炀还以为是到了餐厅。
结果。
繁华的路段上,跑车只留下汽车尾气喷洒在他的脸上,林炀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过路的车流,傻傻的。
好半晌。
林炀才憋出来句:“容瑜笙你活该当狗,狗都比你心眼大,小心眼的男人别想上位,妈的,明天我就给沈郁苡找八百个男模,你个王八蛋,连顿饭都不让我吃,你个臭狗屎,真他妈的烦人!”
要是在高中那年,林炀能连着骂容瑜笙三个小时不重样,但现在他顶多就记着零星两个字眼,杀伤力也不够大,憋得他心里窝火还不该怎么发泄,不上不下得难受。
最后。
他只能给沈郁苡编辑一条短信发过去——
【沈郁苡,你要是真和容瑜笙在一起了,你以后想看别的男人一眼都难,好憋屈啊,听我的,别想不开,这样的男人一抓一大把,甩了他。】
十分钟后,那边才回复。
【滚。】
林炀一看,绝对不是沈郁苡回的。
沈郁苡只会回他个OK。
这情绪,八成是容瑜笙。
林炀心里舒坦了。
天杀的。
你难受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