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今天来孤儿院领养孩子的夫妇,月岛柊知道。
院长总觉得将孤儿院的孩子们叫过来排成一排,像菜市场货架上的蔬菜一样任人挑选是件没礼貌又不尊重人的事,所以将领养人称作“客人”“朋友”。
他从不向孩子们刻意宣扬这些人,他让孩子们像往常一样玩耍学习,自己则引着领养人在孤儿院内四处参观,像是真的在招待久别重逢的友人。
但是谁都知道,这就是未来足以改变他们一生的人。
出身使得这些孤儿院的孩子变得敏感又患得患失。
他们从不戳破院长的好意,但是当领养人到来的时候,仍旧会迫不及待的穿上自己最好的衣服,像是雏鸟发出清脆的啼鸣吸引成鸟的注意力一样,小心翼翼又努力的展示自己最好的一面。
月岛柊低头,发现此刻的自己似乎也稍稍打扮了一下。
不过说是打扮,其实就是普通的连帽衫加运动裤,孤儿院接受社会各界的捐赠,其中就包括各式各样的旧衣服。
月岛柊对于旧衣服没有什么特殊的想法,他不觉得这是一种冒犯,相反,经由他人他人穿着过、反复浆洗的衣物呈现出一种柔软贴身的质感。
其中,他最喜欢的就是身上的这件。
因为这件连帽衫的右侧胸口处有一破口,破口上绣了朵小花以作遮掩。
月岛柊还记得,当时年幼的自己在发现这朵花时,就像发现了什么隐秘的宝藏,他稚嫩的想象力轻飘飘飞起,在短时间内勾勒出了一个母亲在傍晚的灯光下为心爱的孩子缝补衣物的场景。
那一定是位温柔和善的女士,眉眼的每一处弧度都符合想象中母亲的样子,她的手可能带着岁月雕刻的细纹,但一定很柔软,会轻柔的抚摸孩子的脸庞,像晚风拂过夏夜的湖。
那一刹,这件衣服成了他的心头好,每逢重要的时刻,都会拿出来穿着。
“不过去吗?”
身后,院长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听起来很无奈,虽然尽可能的维护孩子们的自尊心,但他不能阻挡孩子们对于家人和幸福的追求。
但是有被领养的,就有被剩下的。
那些剩下的孩子怎么办呢?
院长不知道,他只能尽可能的让每个孩子获得公平的机会。
即便在梦里,月岛柊也无法拒绝这个曾经照顾过自己的人的请求。
他看着院长,片刻后,转身向大门走去。
那辆车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起来,在同龄人中,月岛柊并不算高大,他挤不进去,就在人群外围张望。
那对夫妻的脸模模糊糊的,像是隔着一层被雨水冲刷过的窗玻璃,难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月岛柊看不清他们,但直觉这位女士一定是温柔的,男士必定是和蔼的,仿佛他们是世间一切幸福的具象化,只是站在那儿,就锚定了“幸福”本身。
一种安宁静谧的氛围围绕着他们弥散开来,像是神像后的圣光,即便圣光灿烂挡住了脸,信徒也仍旧会伸出胆怯却渴望的手。
一双手高高举起。
那是一双稚嫩的手,尚未发育完全的骨节像是新生的柳条,在风中轻颤,上面有几道彩笔的痕迹,手中则拿着一副画。
“送……送给您。”有声音怯怯开口。
然后是更多的手,更多的礼物。
画作,娃娃,糖果……
一双双举起的手像是构筑了一片森林。
或开朗,或紧张,或清脆的声音像是空谷里的回音,在这些孤儿空荡荡的心中回荡的同时,也将他们的渴望与善意通过手中的礼物一并交托给了眼前的夫妻。
那对夫妻将这些礼物一一笑纳。
女人伸出手轻抚孩子们的头,那双手柔软润泽,好像油画中圣母玛利亚的手。
男人不吝惜赞美的声音,吐出的声音像是颤动的琴弦,轻易奏出世间最美的音符。
月岛柊怔怔看着,梦境与记忆交织,让他仿佛一下子掉进了很久前的过去。
阳光更加耀眼了。
那对夫妻的身躯被照的越发模糊,忽然,他们转过头——月岛柊无法确认他们的动作——但就是有种被注视的感觉,仿佛在问:“你呢?”
月岛柊的心脏紧张的跳了起来。
咚咚咚咚,像是千万面鼓同时炸响。
他感到头晕目眩,手脚却僵硬的动弹不得,喉咙仿佛凝固成了岩石,嘴角蠕动着,吐不出一个字。
礼物。
对了,礼物!
一个词闯入他的脑海。
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束梧桐花。
一串串的,像紫色的小铃铛。
他最喜欢梧桐花,也喜欢梧桐树。
那颗树太大了,对年幼的他来说,像大人坚实的臂膀。
丰茂的树冠为他遮风挡雨,交错的枝丫在春日为他漏下点点阳光。
他将树当做了自己素未谋面的父亲或者母亲,会在夜晚絮絮向它述说着自己的思绪。
风拂过枝丫,那摇曳的紫铃铛,就像某种低喃的、轻柔的回应。
他现在将自己最喜欢的花拿在手中,细细的洗尽花瓣,拂去残叶,仔仔细细的扎成一束,像是捧着自己跳动的心脏般,缓缓的,缓缓的递了出去……
忽然,从旁伸出一双手。
紧跟着是一道清脆的童声。
“送给你们!”
那是一个比他高一头的男生,尚带婴儿肥的脸上是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落落大方、又热情洋溢的向来人展示他的礼物。
那是一艘帆船模型,有着木头雕刻出的船体和麻布做的帆。
他举着这艘船,就像从海中托出一艘战舰,阳光在船身镀出灿烂的光晕,精致的几乎在一刹那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
月岛柊把手缩了回去。
他将花束背到身后,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那对夫妻的视线也被这艘船吸引,夸赞的话语和温柔的抚摸落到了那个男孩的身上。
男孩笑着回应,开朗外向又大方得体。
那对夫妻重新将视线移向月岛柊。
月岛柊背在身后的手有些踌躇,他犹豫了一下。
但是周围围着的孩子太多,想展示的孩子也太多,只这一秒不到的功夫,他就被其他孩子淹没了。
那对夫妻的视线再度被其他人吸引。
这里毕竟是孤儿院门口,他们不好堵在这里太长时间。
又过了一会儿,男人牵着女人的手,在院长的引领下往孤儿院内走去,开始参观孤儿院的设施。
周围的孩子雏鸟似的跟在后面走了一段路。
于是他们又像一片海浪一样,从他身侧涌过去了。
月岛柊捧着那束紫铃铛,安安静静的站在大门投下的阴影中。
一片老化的落叶打着旋落到他肩头,又顺着肩线滑下,坠到地上,显得他也像落叶一样。
傍晚,院长将参观完毕的那对夫妻送了出去。
一起离开的,还有那个送帆船的小男孩——孤儿院里最爱笑、最讨人喜欢的孩子。
男人和女人各牵着男孩的一只手。
他们往门外走,像是要融进夕阳中一般。
月岛柊依旧看不清他们的脸。
男人和女人的脸庞如同融化的颜料,交织成斑斓的色块,定义为“幸福”的氛围如薄雾围绕他们浅浅流动。
但是当他们带着孩子从月岛柊身前走过的时候,那模模糊糊的两张脸渐渐清晰,色块移动变化,化作了两个“叉”。
两个大大的、惨白的“叉”,像是在橘红的天空割开四道缝,正对着月岛柊的脸。
——拒绝。
月岛柊无声的看着他们。
红色从遥远的天际蔓延过来,将他逼至角落。
干而冷的风吹过,空荡荡拂起他的衣衫。
然后是第二个领养人。
一个高大的中年人,米白的毛线衫给人一种居家和善的感觉,脸庞照旧模糊成一片。
他接过月岛柊手中的花束,离开时,带走了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文静秀气,是院里最聪明的孩子。
他牵着女孩走到门口,模糊的脸再度化作了一个大大的叉,嵌在橘红的天空上。
然后是第三个、第四个……
领养人鱼贯而来,他们从月岛柊面前走过,带走了孤儿院里一个又一个的孩子,模糊的脸庞如流水变换,化作一个个“叉”,白色的两条竖线像是颜料覆盖在这个世界上,染白了半片天空。
不知什么时候,孤儿院里的孩子空了。
月岛柊长到十五岁。
他仍旧站在那颗梧桐树下,身后的建筑被白线分割的七零八落,像是残破的拼图。
那棵茂盛的梧桐被白线分割成四份,怪异的悬空漂浮着,摇摇欲坠。
周身没什么人,只有院长安静的站在他的身后。
但门口仍旧有领养人源源不断的过来。
或是夫妻,或是单身的中年人。
或是男人,或是女人。
他们起先有着人类的形体,走近后,身躯化作黑色的影子,脸上的叉像是油漆漆成,流血似的淌下白色的痕迹。
他们将月岛柊团团包围,一层又一层,脸上的白叉冷峻而肃穆,像是某种冰冷的审判。
——拒绝。
——拒绝拒绝拒绝!
黑影越来越多,几乎像是黑色的浪潮将月岛柊吞没。
而白叉一层叠着一层,像是往油画上涂抹修正液一般,将那些黑影一并吞噬了。
残破的建筑被染成白色,残余的夕阳被染成白色,摇摇欲坠的梧桐被染成白色。
当最后一片梧桐叶被白叉覆盖后,世界成了一片冷淡的白。
月岛柊站在无边的白色中,转头看向身后的院长。
他现在已经和院长一样高了——或许是院长老了也说不定——那双清亮的眸子变得浑浊,但依旧温和而包容。
“院长先生,是我不够乖吗?为什么他们都……”
不要我。
月岛柊的声音很轻。
院长伸出干枯的手,去摸他的头,“阿柊,你太乖了,以后,试着去做一个坏孩子吧。”
然后院长也消失了。
他年纪太大啦。
岁月夺走了这位老人的性命。
他变成了一块小小的墓碑,墓碑后是一个窄窄的棺材。
然后有模糊的影子在周遭显现——这是院长葬礼时过来的宾客,老院长将一生奉献给了慈善事业,死后也有许多人前来吊丧。
月岛柊就站在这些影子中间。
后来影子消失了,就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月岛柊缓缓走到墓碑前,坐下来,靠在墓碑上,就像小时候靠在那颗梧桐树上一样,长长、长长的叹了口气。
整个场景仿佛静止了。
只有无边无际的白、矮矮的墓碑和小小的他。
月岛柊垂着眼睛,一动不动,像是一并失去了时间和空间的概念,仅仅只是坐着,就好像他也变成墓碑了。
真无聊啊……
月岛柊想。
他睁开眼睛,有些迟钝的看着周围白茫茫的一片,又再次闭上。
时间缓缓流逝,直到白茫茫的世界裂开一道缝隙,有耀眼的金芒从中倾泻而下,转瞬填满整个世界。
——他醒了。
……
卧室内,中原中也拉开窗帘,阳光争先恐后的涌进来,有一束照到了月岛柊的脸上。
月岛柊紧闭的眼睛动了动,缓缓睁开,终于从睡梦中苏醒过来。
他蜷着身体躺在床上,被子乱糟糟的裹成一团,像是还没从梦中清醒,有些迟缓的撑着床半坐起身,头低垂着,眉眼压出沉寂的弧度。
“月岛,我们今天……”一边穿外套的中原中也一顿,隐约察觉月岛柊不太对劲,问:“你怎么了?”
这几个字像是砸入水面的石子,足以唤起昏眛的意识。
月岛柊清醒了,那点沉寂像是清晨的露水般消失不见,他再度恢复了平日面无表情的样子。
“没什么,”他微微一顿,找了个理由,“因为没带眼镜,有些看不清。”
“你刚才想说什么?”
中原中也将手机屏幕怼到月岛柊面前:“五条悟刚刚发来消息,他找到解开诅咒的方法了,我们可以去找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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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 1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