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付群将刺杀韩维失败一事禀报了李偃。
李偃搓着手指看着窗外烈日下晃眼的树叶,良久没有说话。
“手下那帮人以为他独身前往,谁知还带了两个帮手,就是姚府的乔原和长明公主,我们的人也不敢下死手。”
李偃把“长明”这名字在嘴里反复嚼着,叹口气说:“韩维这孩子还真是命大,几次都没杀死他。他看过韩缜的面容没有?”
汤付群犹疑道:“应该没有见到,韩缜一直套着面罩没机会露面。”
“可惜了,应该让他们兄弟二人见面,到时候我们就来个守株待兔。你猜有人提剑私闯郊尹府宅会什么下场?安排下去,府中多加几个你的人手。”
“韩维武艺高超,他若再带几个帮手,闹市之中突现血腥必定惊动宫中,宫中若细问起来,当年的事情不是又要抖露出来?”
“你忘了长明公主,她现在可是与韩国的公子屡有婚约的人,韩维不顾大局竟敢打公主的主意,国君岂能饶他?”
汤付群拍手笑道:“这个有意思。”
“到时候司败抓人,我们再助他们一把,此事不就成了。”
韩维直起腰背,明明听得清清楚楚还想一字一句又确认一遍:“你说谁是韩缜?”他眼中有股无可遏制的怒火和震惊,使乔临溪小心翼翼回道:“如果你确定林中那人手上的疤痕确实是你兄长的印迹,他就是安平,我看的清清楚楚,剑客袭击我时,是安平在其身后出拳才救了我。”
她看见他眼中的怒气转而成了一种悲凉,眼泪从他眼中滴落,他又哭又笑:“你说那个傻子就是韩缜?呵呵呵,他就是我的亲兄弟?”
他将双肘撑在腿上捂着脸。那个轻秋的夜晚始终是他心中的阴霾,夜晚的寂静和清冷,母亲和祖母低声对兄长的嘱咐,还有韩缜动身前赠予他的匕首,那夜的一幕幕都成了他内心深处摆脱不了的恐惧,他怕深夜传来低沉的说话声,怕深夜幽幽明明的灯火。韩缜把匕首交到他手中时,摸着他的头低声嘱咐:“用它保护好自己,我很快就会回来。”
韩缜高大的身影随着马蹄声湮没在黑夜中,这一去,已经十八年了。
他很痛苦:那年韩缜究竟遭遇了什么,怎么会落在李偃手中,他无法开口说话,行为举止如三岁孩童一般,究竟发生了何事,是不是又因为李偃。
乔原听得一头雾水,他问:“安平是谁?”
临溪道:“李偃府上左脸毁容的马夫,身材高大,从不说话,你也见过的。”
冷静过后,韩维抹了一把脸抬起头说:“在林中时我以为他被下了药才一声不吭。”
“你之前见安平时没有一点点印象?”
“兄长他英姿挺拔恣意洒脱,和安平毫无相似之处。”
乔原道:“我不懂,你既已知道李偃是仇人,为何这么久还没杀了他。你想洗刷你父亲的冤屈不过是做给别人看,他们认为他是盗贼那就让他们说去。拎着李偃的人头去他坟上祭拜才是慰藉亡灵的最好办法。”
临溪辩解道:“找证据、让司败重新审理此案一样可以取李偃的命,只是过程没那么痛快。谁都不愿走在大街上被人戳着后背说一辈子小偷。”
“都快二十年了,你们确定黄陵侯能帮他,何况李偃并非残暴不仁之徒,因翻案再轰动一场,成民间谈资,绝不是黄陵侯愿意看见的。”
“当年都是他的左膀右臂,难道还袒护谁不成。”
乔原:“不是我多言,李偃已是朝堂肱股之臣,不再是当年黄陵侯的门客了,不信到时候看黄陵侯的态度。”
韩维沉思不语。
回到府中的第二日,韩维让灵邵备了一桶药浴,他在滚烫的药水中足足泡了两个时辰,从桶中出来时,全身骨软筋酥,神清气爽,灵邵把他肩部的剑伤重新上药包扎后,他便抱着剑和衣而眠。
深夜时灵邵躺在床上辗转发侧,借着窗外微微的星光,他见韩维还是刚躺下时的睡姿。他心里隐隐不安,兄长自林中回来几乎没有开口,就叮嘱他,若他出了事速去舒窑请仲昆,问再多他也不答。
寅时一到,韩维悄悄起身,推开门走进暗夜之中。
灵邵发现韩维不见时天已大亮,他慌的腿软,连滚带爬去敲临溪的院门。
乔原说的对,何不痛快的杀了李偃。堪狼悄悄跟在韩维身旁,一声犬吠都没有,四下里还是一片漆黑。他记得李偃厢房位置,在翻进院墙内时抬头看了眼无月的夜空:“希望我还能活着。”
李偃杀他不成,那韩缜就还有利用价值,此刻必然不在府中。韩维带着一点侥幸,在府中西南角下人们住的院中搜了一遍,确实没有安平。他身手矫捷地翻过两道院墙,来到一处院落时突然听到婴孩的啼哭,啼哭声清脆响亮,打破沉寂撕碎黑夜,有微光从屋中亮起,应该是临溪所说的李偃的孙女,他略皱了眉,径直来到李偃院中。
刚踏过门槛,两侧抽剑声犹如毒蛇口中的信子,嘶嘶入耳,韩维迅速向后跳出一步拔出背后的剑,不由分说,冲上前与暗中看不见的人打斗,左攻右挡,利器相搏声尖锐的传到空旷的夜空,院中的火光一点一点亮起。
韩维突然收了剑直奔李偃厢房,一脚踹开门,屋内又是两人正等着他入瓮。他知道李偃已料到他会闯府,慢慢退出门外观察团团困住自己的三个人,他出招一向以速度制敌,此三人绝不是他对手,暗夜给了他许多便利,凡是目之所及皆是敌人,这使得他毫无顾忌的大开杀戒,剑如游龙电挚见人就砍,只听“啊——”的几声惨叫,已有两名剑客捂着伤痛躺在墙角。他厉声问:“李偃在何处?”
暗处传来拍掌声,道:“真是好功夫,还记得我吗?”那人走到灯火之下一脸讥笑望着他。这人中等身材却魁梧有力,一看便是练家子。
“我不认识你,快叫李偃出来。”
“也对,在南楚时你没见到我的脸,我腹部这一刀至今还疼。”
韩维怒瞪双眼,“原来那时候你们就知道我的身份,起了杀心?”他直悔恨没能早点对李偃下手。
汤付群道:“今日你也走不出这院子,省些力气吧,我送你去见韩缜。”他身后一下子站出十几个人。韩维心中一惊,纵是师父在此也难以取胜。
“活捉了此人重重有赏。”话语刚落,十几个人把韩维团团围住亮出利刃。其中一人迅速将剑砍到青石铺就的地方上,一声脆响,这些人个个似猛虎饿狼冲向韩维,使出浑身解数打的天昏地暗。
堪狼知道主人处在为难之中,扑倒一人对其面部又撕又咬。
韩维毕竟孤身一人,怎敌众人围剿,只片刻功夫身上已中了几处皮肉刀伤,浸血的衣服紧贴在身上,他倚靠在院中的小树上喘息,东方渐渐拂晓,围攻他的人慢慢露出面目,地上已躺了四人。堪狼也筋疲力尽,趴在他脚底吐舌喷息。
抓不到李偃就只能逃离此处,但他四下看了院落的高墙和紧闭的门户,一群虎视眈眈的人都拿刀向着他,想逃出去谈何容易。
他伸手轻拍堪狼的头低声吆喝道:“回去,找灵邵。”
堪狼通识人性,回望他一眼后从院墙的阴沟处爬了出去。
汤付群一直坐在阶上观战,暗暗赞叹韩维武艺了得,突然有点不想杀他了。
“李偃就不肯出来见我?”
汤付群道:“我早就劝你放下剑,现在天都大亮了何必浪费众人时间,若不是想抓活的,我这弓箭手也有。你就不想见你兄长?”
韩维看着自己用力过度颤抖的手,一股悲凉从心中涌出,李偃这个老狐狸,若他在此处必抱着舍命的决心杀了他,可他不现身自己的命也将搭进去。
汤付群并没给他歇息的时间,招手命众人冲上去,那些人的刀剑似天罗地网紧紧把他困住。
韩维还想奋力一搏,突然脑后一阵重重的闷痛,天地旋转,倒下时好似见到一道光芒迅速落入黑沉沉的西山,一切都沉寂了。
这一夜乔临溪也没能睡着,白日那会在分开各自回院落时,韩维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深渊一样的黑眸紧盯着她的脸,轻笑道:“多谢你,五妹,我从来没想过林中的婴孩会成为我最重要的人。”
她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心里暖如春水,笑吟吟在他肩上拍一下后分开各回归处。回来后她越想这句话越似一种惜别,她不放心,让燕雀去看看情况,燕雀回来说:“灵邵说谭公子太累,沐浴后就睡下了。”“他身上的伤未愈,确实要好好休息。”
在床上熬了很久才入睡。
一阵急促的拍门声惊的她从床上跃起,灵邵跑到跟前跪下哭诉道:“五小姐,我兄长他不见了,昨日早早睡下,不知什么时辰就不见了。”
“昨日他说了什么没有?”
“只说若出事,去舒窑请师父。”
“你留在府中候着。”
她去找乔原的路上脑子里一片空白:柏崖兄一向行事冷静,这次因为韩缜就乱了,该怎么办,怎么办呢?
乔原听她说了此事后思索了好一会,道:“韩维孤身去李府,凶多吉少,你觉得光凭我们俩去他府上打探情况管用吗?”
临溪立即决定:“你去叫上舅舅,我现在去请黄陵侯一起去李府,今日就是个开始,我们一起扒了李偃的假脸。”
“先别兴师动众,我们俩去李府探探情况。”
她细想一下点点头,声音几乎颤抖:“我好害怕。”
乔原见她脸色苍白,心中发问:“如果是我陷入险境,不知她会不会也这样紧张。”
乔临溪骑在马上焦灼等候乔原时,突然看见浑身污血的堪狼飞奔而来,她刚见到狗身上的血迹就全身无力从马上跌落下来,唤了几声“堪狼”。
堪狼像受了委屈,哼哼唧唧咬着她的衣角。
“带我去见谭昭。”
果然,堪狼一路领着二人径直去了李府。刚过辰时,李府的大门只开了一扇,透过打开的这扇门,院内只有家丁慢吞吞扫院子的身影,四周极为安静,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乔临溪踩在大门的门槛上,剑指院中的人,怒喊一声:“叫李偃出来。”其中一个老奴仆知道她的身份,慌忙应道:“公主里面请,我去请主人家的出来。”
她耐不住性子直接闯入李府内院,四处查找打斗的痕迹。乔原一心想护着临溪,暗中观察是否有埋伏。院中十分干净雅洁,墙角湿漉漉的花花草草生机勃勃准备迎着晨曦的阳光,这里绝不是打斗的位置。临溪继续往内院走,一声咳嗽从背后的院门传来:“公主,再往里走便是女眷的厢房了。”
临溪和乔原回身一看,正是李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