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驼听到韩维被罚,扔掉手中的活从苗圃一路跑来,一瘸一拐跑的浑身是汗,他小心翼翼抚摸韩维红肿流血的双腿,也顾不得身边有人没人,忍不住哭起来:“我对不起先生啊,我对不起先生。”
韩维见他破旧的衣衫湿透,更愧疚自己不顾后果的冲动,安慰道:“父亲不要担心,敷点消肿的药三五日就能愈合,我饿了,带我回去吃点东西吧。”他又对海棠轻声细语说:“外面太热,你也快回屋去,多谢你为我求情。”
谭驼扶着韩维慢慢挪步回去,气愤难当,小心试探他的想法:“自从你进了学馆,卢珂那个小混蛋几次三番找你麻烦,我想带你们二人离开卢府,谭家村有几亩薄田,还怕饿死了不成。”
韩维反手抓住他的手臂,急切阻止:“父亲,你不见我一天比一天强吗?有幸遇到师父传授我武艺,此是上天给我报仇的机会,你千万不要带我离开。忍个几年等我成了剑客,就再也不用惧怕卢珂,这次确实是我打的他,卢府给我们容身之地,留下我们三人已经是天大的恩惠,你腿脚不好,离开这里还能去哪,都是我连累了你。”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像条鱼从谭驼手中滑下去晕倒在地。
谭驼把他拽上后背背回苗圃的家中,一路上听见他喊了数声母亲,悲不自胜。
韩家出事后的头两年,谭驼确实希望韩维长大后能为他父亲查清真相,如今事情过去四五年,他改变初衷,只愿小少主能平安成人成家,也算不辜负韩先生。如今看来,谭驼不但不用教他记住仇恨,倒想劝他看淡仇恨。
从外归来的仲昆听闻此事气愤不已,但卢老夫人用一句“以下犯上”驳的他哑口无言。
当晚,仲昆去看望韩维的伤势,许是惊恐过度,韩维躺在床上烧的胡言乱语,不知在梦里梦见哪些痛苦的往事,泪水从眼角静静淌下,一滴又一滴。
仲昆握着他的手承诺道:“昭儿,等你再大一点,师父带你去外面游历一番见见世面。”他把两瓶药膏交给谭驼吩咐道:“其中一瓶是府上少夫人给的消肿清淤的药,你给昭儿涂上,把我刚才的话转告给他,让他好好养伤。”
谭驼恩谢道:“仲都尉,昭儿能遇到您是我们一家子的幸事,谭某不知如何才能报答您。”
仲昆道:“是我喜欢这孩子,你别见了我就客气一番,我不喜这套。”
***
仲昆没有家室,他把一半精力都倾注在韩维身上,每日的晨昏训练徒弟体力,风霜雨雪不阻,苗圃的小径上日日能见一个少年奔跑或练剑的身姿,少年的背影一日不同一日,清瘦又劲拔,像岩缝中的青竹。
韩维性格坚毅、沉稳,又聪颖过人,几年时间就将师父传授的剑法练的炉火纯青。
苗圃的活繁忙杂乱,只要沉下性子包羞忍耻,光阴确实似箭,转眼就过了几年。韩维拍着结实的大腿甚是满意。仲昆多次训斥他练武不能急于求成,过度用力反倒会伤了身体,他则打个哈哈糊弄过去。
虽说这几年卢珂一干人还会找他麻烦,不过见他的身手日渐强劲,又是个打不还手的主,时间一久便觉没意思,很少再去招惹他。
压在韩维心中的恨意,还有卢子楠那一笔仇,他决定用卢子楠来试这第一剑。
那年盛夏时节,韩维已满十六岁,剑法练的越来越好,人却越来越迷茫。他从谭叔口中仅能得知关于韩家事发时的一部分信息,对于父亲的死,只知他被截杀在回郢都的路上,冤枉他偷窃的人和杀他的人会是同一个吗,若是杀人灭口只是途中的盗贼一时兴起,自己又该从何查起,他急需回到郢都找当年父亲的同僚。
仲昆责怪他太过心急,欲速则不达。
苗圃旁的河在盛夏时节清澈而缓慢的向南流淌,河畔栽种成排的榆树、柳树,这里成了许多男子洗澡纳凉的好来处。卢珂那帮子弟通常在离苗圃数丈远处凫水,卢子楠经常混在其中。
卢子楠的龙阳之癖近乎变态,尤其喜欢半大的少年。以往韩维年纪小不敢惹事,被这人挑衅过数次,即便是如今,卢子楠看过来的眼神也阴鸷而戏谑,不能得逞又垂涎已久的渴望。
韩维厌恶此人已久。
落日渐渐下沉,白花花光溜溜的男人像扒了皮的há ma从河中爬上岸,纳凉后渐渐离去。
韩维对苗圃的环境再熟悉不过,他换上一身黑色衣服蹲守在芦苇丛中盯着卢子楠。远远见他最后一个从河中爬出来,由一个男子为其不慌不忙地穿衣系带。
韩维见天色尚早,只怕卢子楠在天黑之前就打道回府,那便不好下手。正寻思是否“入夜行凶”,忽见他搂着身边年轻男子钻进一片林中……
天色全黑,路上已鲜少有行人,只有夜空几颗星光照路,韩维提剑蒙脸跟在徒步回府的卢子楠及其随从身后,至一处冷僻的小径,他找准时机从后面翻身跃至随从身旁,一拳将之打晕,迅速抽剑转身逼近卢子楠。
卢子楠是个富家子弟,身体有些肥硕,跑不动又打不过,以为遇到个劫财的,吓得哆哆嗦嗦指着地上的随从道:“好汉不要伤我性命,他身上有个荷包,里面的钱财你全拿去,若是不够我去府中取给你。”
韩维压低声音道:“把右手伸出来。”
卢子楠颤颤巍巍伸出右手,突然一个扫腿,企图将对面拿剑的人弄倒,重心不稳,肥胖的身体先倒在地上。三脚猫的伎俩惹怒韩维,他从卢子楠后背一脚将他踢翻趴下,踩在他背上厉声道:“手伸出来。”
卢子楠吓得大哭:“不要伤我性命。”
韩维道:“我今日只要钱。”曲下膝盖抵住他的后背,又将他的右手按在地上。
下手那一刻韩维沉着冷静,一剑斩下卢子楠的右手。在凄厉的哀嚎声中,他顺便摸走随从身上的荷包,迅速逃进夜色中。
他全身瘫软躺在河边的芦苇丛中,深深舒了口气,又痴痴地笑上一通,暗道:“卢子楠,你要庆幸自己当年只用右手伸向了我。”
挥下那一剑时没有心慈手软,只有畅快淋漓,好似在卢府受到的欺凌和屈辱都在这一剑上释放出去,他亦兴奋自己没有害怕,师父曾说过,他过于心软做不得剑客,是大忌。
“卢子楠,多谢你了,拿你试剑。”
第二日,全城贴满了寻凶的布告,布告上的画像却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是个劫财的强盗。
韩维在修剪捆扎两年后要送去郢都的盆景时,听身边的两个花农嘀咕道:“卢子楠配得上这一刀,那样手段龌龊的人,害了多少清白孩子”
“不知是哪位大侠路见不平。”
这一年入秋时节,仲昆从外回来,将韩维唤至跟前说:“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一个人,那人用尽家财托我替他主持公道,我细想你也能独当一面,这事我交由你了。”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包珠宝钱财扔在桌上,珠宝没有光泽,像是钗饰上拆下的,几乎没有一颗是完整的,看样子是硬凑出来的财物:“这是他的全部家财。”
韩维道:“是个挨欺凌的家道没落之人。”
“他家本不贫苦,只是发生了几件事情才令他现在一穷二白。明日我带你出城游历,以往带你出去那叫游山玩水,这次就看你本事。”
韩维初出茅庐,自信满满:“师父放心,若是个恃强凌弱的仇家,我自有公道。”
说完就为明日之行打磨兵器,把刀、镖在磨刀石上擦的“霍霍”声响。
师父笑道:“取人性命只需一把剑,你准备一堆兵器、暗器徒增重量,只能说明你心中没有把握和胜算。”
韩维往磨刀石上撩了一把水,不以为意:“师父又不跟我讲事情始末,我不知面对的是什么样的人,多准备一分就多一分把握,几把刀剑还能累死我。”
“我不跟你讲,是要你听那人亲自讲,你自己去判断,而不是我的意思影响你的决断。”
韩维听罢,只备了瓶创伤药和一把磨的锋利无比的剑。
天未明之时,师徒二人骑马悄悄离开舒窑城,径直西去,赶马走了大半日来到一处小镇,寻个最热闹的客栈住下来。至天色暗后,仲昆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韩维握剑坐在案几前不时看向师父,不知他在等待什么,又怕师父斥责他不够冷静沉着,只得跟着一起闭目。
许久之后,门被敲响三次。韩维警惕地站起来,见师父点了头才去开门。
走进屋的是个四十多岁精瘦的男子,一闭上门就对仲昆下拜道:“我以为大侠您不来了。”
仲昆起身对他说道:“你有何苦难,对我这个徒弟说,他为你主持公道。”
男子打量稚气未脱的韩维,犹疑道:“这个少年年纪太轻,他真能为我雪恨?”
“我既收了你的钱,就说到做到。”说完仲昆就从房间离去,留下韩维和男子在房中。
韩维故作深沉道:“请讲,你家中发生了何事?”
男子神色沉重:“我名叫闵中,在此地做布匹生意。四十多年前祖父那辈不远千里从齐地来此做生意,因生意做的顺当祖父辈就在此扎根。左邻右舍虽熟识多年,可是我们闵家却是此处的小门小姓,明里暗地受本地人排挤刁难。
八年前家中居住多年的老屋年久失修不能再住人,我和老父亲商量着重启一座房舍,谁知老房子拆去一半,从村里突然冒出许多阻挠我们建新房的人,对我们又打又骂,说闵家不是此地人占了他们的土地,一定要撵我们走。
我手中有官府盖了印的地契,也有准许我们建房的文书。每回找了工匠来开工,必有人出来阻挠,一家人挤在拆一半的破房里忍了二三年,五年前又一次动工时,我那老父亲气不过抄起锄头与他们拼命,活活被他们打死了。”
韩维道:“闹事的都是些什么人?期间可曾告官?县尹如何调解惩治此事?”
少年已长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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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报年少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