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从慎洛房里出来,宁珵又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宁钦立来看了一回:“又做了什么妖?”
自从宁钦立让步之后,父子俩的关系回暖了些,只是他们这么多年都没有亲近过,很难像普通父子一样相处。宁珵放下手中的书,笑道:“劳父亲忧心,无事。”
可有时候话不能乱说,宁珵刚说完无事,童子便跑进来,急道:“公子,兔子不行了。”
宁珵脸色骤变:“你说什么?”
宁钦立才不管什么兔子,儿子的命重要,生怕他一急一气,出点什么事。“慌里慌张做什么?什么兔子不兔子的,一天天的净搞些烦心事!”
童子被斥得面红耳赤,平日公子从不骂人,他们也都是这么同公子说话的,现下无端挨了几句呵斥,连话也不敢说了。
“抱进来给我。”宁珵道。
童子应了声是,慌忙退下了。
宁钦立本想说他几句,一只兔子,多大点事?可是他看见那只兔子,说不出的眼熟,想了半天,才记起来,是春天时宁珵打的那只。
兔子是不行了,早上就不吃东西,晚些竟呕起黄水来,此刻躺在宁珵臂弯里,动也不动。宁珵怔怔地看着它肚皮上微弱的起伏,忽然崩溃地大哭。
太短了,一切都太短了,缘分,岁月,生命,都太短了。
哭了这么一场,宁珵的病不可避免地加重了些,宁钦立和徐谨都着急得不行,可是大夫说孟夏时已伤了底子,如今患的又是心病,药石恐不能治。两人长吁短叹老半天,竟也无可奈何。徐谨不是没想过把慎洛寻回来,只是天知道慎洛此时到了何处,他有回写信给一位朋友,说如果有洛儿的消息,务必让他回来,一个月后收到回信,说慎洛根本没经过那处。徐谨后知后觉,慎洛的路线根本不是早先说好的那样。
此后他们便只能被动地等待慎洛的消息,不知道他何时会回来。
两年后的深秋,徐谨正在屋里同宁珵说要他顾着点身体,这两年时好时坏,每次一点病痛都能把人吓死。如今年纪长了,也未见得好到哪里去。
“徐先生!宁公子!”一个仆人风风火火地跑进来,带起一阵寒风。
徐谨怕宁珵受了寒气,不悦道:“什么事情?!咋咋呼呼,没点体统!”
这个仆人在徐宅有些年头了,对大小主子的心揣摩得还算透,听了徐谨的训斥也不收敛,眉飞色舞道:“是小公子回来了!”
徐谨和宁珵齐齐换了脸色。徐谨只觉不可思议,尚想问问是不是真的,宁珵却已起身跑了出去。
慎洛在门口便将马交给了马夫,他抬头看着徐宅的大门,似乎一切都没变,又似乎一切都变了,一时之间五味杂陈,抬腿便跑:“师······”
他才喊出一个字,就发不出声音了,脚也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满眼都只剩下了眼前的人。
宁珵孤身直立,站在秋风里。
慎洛看着他,无比熟悉,却又陌生,他还是跟以前一样,干净清秀,挺拔如松,可是,慎洛看看他头上的冠帽,嘴角微微一动,兄长都束发加冠了。
你的表字是什么?你同莹澈成婚了吧?你开心吗?会不会偶尔想起我?怎么好像瘦了些?你今天来看先生吗?真是巧啊,就碰上了。你还能认得我吗?
无数的问题在脑海中冒出来,争先恐后地往慎洛嘴边蹦,他笑了笑,有些尴尬地避开宁珵的目光,看见他身后那棵梅树,脱口而出:“这棵树还在啊?”
问完他就愣了,就后悔了,他在最重要的时候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宁珵只是看他,什么也不回答,但是他们就在那个瞬间一起默契地理解了王摩诘。
愣神的当儿,徐谨赶了出来,他看着拔节了的慎洛,热泪盈眶:“洛儿。”
慎洛顺着声音望过去,不说话,只拔腿冲过去,本想抱住师父的,可到了最后一刻,他却猛地跪在师父面前,搂着师父的腰,哭道:“师父,洛儿回来了。”
按照慎洛原来的安排,他恐怕真的还要两年才能回来,可是今年春日,他到了云水城以西的一座城池,那座城里开满了桃花,无数少年少女折了桃花拿在手里,满城飘香。他不可控制地想念起宁珵,想念过往的岁月,于是就此改路,往云水城而来。
可是在见到师父的那一刻,他依然觉得太晚了。他才离开两年半,师父就有了白发了。
共谁争岁月,赢得鬓边丝。
这日的徐宅既热闹又安静,热闹是因为慎洛回来了,仆人童子们到处忙活,又是给他准备爱吃的菜,又是替他整理旧物,恨不得片刻便把徐宅变回两年半前的模样。可偏偏,师徒三人的气氛却安静得诡异,宁珵和慎洛都不直接同对方说话,只有慎洛和徐谨一问一答,互相说些无关痛痒的事。
到了晚间用饭时,慎洛却奇怪起来,宁珵居然还没离开,他不是应该有自己的家了吗?可是他不想问,便哑巴一样吃完了一顿饭。
用过饭,慎洛回到自己房中,从架子上找出他那柄戒尺,很干净,就连尾端坠着的流苏都未沾灰,再看他房中的其他物事,都保存完好,觉不出岁月流逝的痕迹。
他不在的时候,师父一定经常让人来打扫吧,就好像他一直住在这里一样。
慎洛心里的愧疚又重了两分,捧着戒尺往书房去了,一进书房,便直挺挺地跪下:“洛儿不孝,请师父责罚。”
正看书的徐谨抬眼:“怎么?一回来就上赶着讨打?”
慎洛垂着头,十分恭敬的样子:“洛儿该受的。”
不一样了,出去两年多,终归是长大了一点。徐谨待他向来纵容多过苛责,若是为着出去一段时日,大可不必动手,只是有些事,总得让他知道。
徐谨起身,从桌后绕出来,取过他手上的戒/尺,轻拍桌子,示意他起来趴着。
慎洛站起,却没有马上动作,只深深地看了师父两眼,眼神颇为复杂。
“出去两年,知道羞了?”徐谨轻笑。
慎洛心事被说穿,脸微微一红,道:“洛儿已经长大了。”不能再那样挨/打了。
“你在外面长大了,可回来,便仍是师父的孩子,同师父,没什么好羞的。况且,你都主动送上门了,还有什么好扭捏的?”
什么话都让师父说去了,慎洛无言,只得忍着发烫的脸,动手将裤/子褪下。布料清爽,没了禁锢便一直滑到脚踝,堆在一处。
慎洛从前挨打从来不计较这个,只是出去一趟,他开始觉得自己像个大人了,再这么受/罚,太难为情了些!
徐谨看他趴在桌上,两臂叠在前头,脑袋整个儿闷进去,生怕他把自己闷死:“这么羞啊?”
慎洛不愿意回答这个问题,生硬道:“师父打吧。”
露出来的耳尖是深沉的暗红色,徐谨知道孩子是真长大了,便不逗他,轻拍了拍他的腰:“师父罚你,又不是为了辱你,你这副模样,别人见了倒以为为师欺/压了你去。”
慎洛听了这话,心里一涩,身/上却放松了些。
“按说你出去游历是好事,今日又是刚回来,奔波劳碌,本不该责你,只是两年多了,你同师父交个底,有没有什么要说与师父听的?”
慎洛仍旧埋着头,在徐谨看不见的地方暗暗咬了下唇,道:“师父该知道的,洛儿都写信说过了,并无大事。”
徐谨叹息,他在孩子心里终究不值得信任,想起这些年相依为命,倾囊相授,只换来这么一句谎言,多少热血都凉了一半。他提起戒/尺,尺端点点慎洛的/臀/:“为师告诉你。”
“是。”慎洛应下,本以为师父要同他说事,没曾想,片刻后便等来了一下狠/辣的戒/尺,脆生生的,打得他脑袋发懵。
慎洛两年多不曾挨打,戒/尺藤/条的滋味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如今骤然承了这剧/痛,额上一热,就要发出汗来。
徐谨没给他调整适应的时间,一连十下,以同样的力度打在那道伤/痕上,书房里仅有“啪啪啪”的清脆声响。
戒/尺稍停,慎洛额上果然冒出了汗,脑袋也胀胀的,不大清醒。
“这十下,是打你瞒着师父你与你兄长的事。”
“轰隆”一声,惊慌如同夏日惊雷,猝不及防地劈中了慎洛,师父知道了?师父怎么会知道的?
“师父,从何处得知?”
但徐谨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只撇下“忍着”二子,便提起戒/尺/抽了下去,这回往下移了位置 ,又是一口气十下,打出一道紫/红的肿/痕。
慎洛没脸像以前一样大喊大叫,只是死死咬着唇,这一轮过去,下唇已被自己咬得发麻,所幸没有出血。
“这十下,”徐谨照旧,告诉他受/罚的原因,“是打你以外出游历作为逃避,怯懦退缩!”
他怯懦退缩,慎洛暗叹,自己怎这般愚笨,自然是兄长告诉师父的,可是,兄长不是成婚了吗?难不成······
“啪!”响亮的责/打声打断了慎洛的思路,他没法一边忍痛一边思考,只得专心受/罚,好在只有十下,忍忍就过去了。鬓边一道冷汗顺着下颌线流到下巴,砸在桌上,慎洛在心里数着······七,八,九,十······啊,怎么还有?好疼······
慎洛的手已掐住了臂上一处,他真的怕自己熬不住掉下去,又辛苦算过十下,身/后责/打才停。
“这二十下,是打你丢下你兄长一人,让他为了你二人的事,独自面对宁侯的怒火,九死一生。”
什么?慎洛只觉不可置信,他缓缓抬起满是冷汗的脸,望着师父:“师父这话,何解?”
“等会自己问去。”徐谨就算再偏爱慎洛,这事也不能轻轻揭过,当初宁珵被打成那副模样,还留了病根,只罚慎洛二十戒/尺,说是做戏人家都懒得看,“趴好。”
慎洛等了一会儿,见师父没有松口的意思,只得又趴回去。方才二十戒/尺打出的那道伤痕比前两道肿得高,颜色也深些,得疼好几天。
徐谨将戒/尺往下移了点,携风抽上,正打在臀/腿交接那处。
“啊!”慎洛忍不住叫出了声,那地方不抗打,要是连着挨十下二十下戒/尺,他要疼死,“师父······”
“你觉得有脸叫你就叫!”本来徐谨是没那么生气的,可是当他把这些事情一件件翻出来,火气哪里压得住?说着扬起戒/尺,更重的一下拍了下去!
“呜······”慎洛疼出了泪花,他已不是过去那个一挨/打就哭闹不已的孩子,如今疼哭,确实是忍耐已久的结果。
可是徐谨显然没有因此心疼他,而且因为全都打在一道伤上,疼/痛感越来越强,简直像是皮被扒了一样。
等到二十下打完,慎洛眼泪流个不停,止不住,徐谨由着他缓,许久才开口:“这二十下,是打你远游在外,两年半,十六封信,无一语提及你兄长。”
徐谨此话一出口,慎洛眼泪再次绷不住。徐谨打他四轮,每一轮都在增加他的愧疚,知道了真相,再回想自己写信时的赌气和幼稚,他只恨时光不能倒流,否则绝不会做出此等事来。
“对不起······”慎洛直接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徐谨放下戒/尺,拍了拍他的背:“好了,起来吧。”
慎洛费了一番功夫才将裤/子穿上,布料蹭到伤处,又是一阵刺/痛。眼看他裤/子穿好,徐谨道:“手伸出来。”
慎洛有点懵,还要打,本是不情愿的,可一想到自己做的那些混账事,便觉打多少都不为过,右手摊平,伸了出去。
徐谨一手抓着他的指尖,一手拿起戒/尺,高高扬起,落下来却很轻,拍灰一般。
面对慎洛疑惑的神情,徐谨解释道:“这一下,是打你让师父担心了两年多。”
这话再次催出了慎洛的眼泪:“师父,对不起,洛儿错了······”
徐谨像过去一样,给他擦了泪,温声道:“洛儿没有对不起师父,只是,你确实对你兄长不住。莫要哭了,去好好同你兄长认个错,将来莫再做错事。”
一想到宁珵,慎洛连步子也迈不开,他哪里还有脸去见兄长?兄长肯定恨死他了,可是不去更不行,慎洛思量片刻,硬着头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