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一朝别过尽成空
江扬看着羌霄,心下不定,冥冥之中——又或者是出于对这人的了解——而有些不安,最终却仍然也只是叹了口气:“……选什么?”
羌霄微微颔首,却是稍稍敛了神色,不好说是平静还是认真。他的口气很淡漠,江扬却觉得他终归还应是认真的:“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我并不是适合他们拐骗的目标。”
这大月城中鱼龙混杂,却也终究算是五陵年少的富贵乡。那些倒卖人口的人纵使猖狂,却也不敢当真与官家硬碰,若是碰到世家大族在这大月城里丢了子弟,只怕那闹起的风雨也不是他们可以承受的,而当地官府若真是狠命稽查起来——纵使以前对他们这买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能还有什么勾结回护——这次也应是不能再叫他们安生。
羌霄与江扬一看就是身份富贵的世家子弟,他们好端端地又为何偏要铤而走险?
那大汉看来的确见钱眼开,或许中途一时贪财,起了绑架他们捞笔赎金的心思——
但那最先蓄意接触他二人的白汀兰呢?她纵使年轻,却也已然和这些人混得久了,难道还看不出他二人非富即贵,若是失踪定然会引来大批搜查么?
江扬不是想不透这些问题,只是他生性不爱将人往坏了想。羌霄却点破得很是直白:
“她看到你时那声音隐隐含了的颤音像极兴奋,这也是我最初觉得古怪的地方,后来想想,怕是她从一开始就打着拖你下水的念头,好让找你的人手揪出这些害她和她姐姐的人,好和他们玉石俱焚——也或者,”羌霄别有深意地笑了笑——既假且真,像是讽刺嘲弄又多少有些赞许,既讥诮又玩味,“她只是个很有牺牲精神、有决断的人,为了帮她姐姐逃脱他们而决意牺牲她自己——也牺牲你我这些不搭噶的陌路人。”
这……就是诛心了啊。
江扬原本只是认为那白汀兰受人胁迫不得不为虎作伥,然而事实却也的确可能是那白汀兰比他想得要有魄力,也比他想得更懂取舍——取舍到为了自己的目的可以拉更多无辜的人下水。即使她不是不能想到那些被牵连者可能遭受的后果。
羌霄知他沉凝,温声却只笑吟吟道:“这世上的恶人大多都有些很可怜的背景,被逼迫、被压榨,然后就去逼迫压榨别人。自古常说‘弱肉强食’,事实上弱与弱之间也常常是要争食,不是你踩着我活就是我踩着你,因为鱼食一共就那么多,你若改不了这大环境,想活得好点就难免要叫别人挨饿。
有些恶行就像是瘟疫,一传十十传百,总是需要更多的人来替你的损失付出代价——这世上很常见也很奇怪的一点,就是越到底层的人越像是草芥,一头狼维生可能需要不了多少只羊,但是换算成羊却需要大量的草——这也是为什么大多数人都需要法律的威慑,因为越到下层,受损的人就会越多。而法律最可能勉强算是公平的一点也大概就是对同样的罪行有同样的惩罚——所以直到某一环的人终于自觉承担不起这可能的后果,这罪行也就止了——
而‘法外留情’,就不一定是件好事。”
江扬张嘴吸了吸气,一时像是复杂,然而他只是屏住了呼吸,最后,也只是沉沉道:“……你说的法理倒有些像是残忍。”
“可若不残忍又如何能威慑众恶呢?”羌霄却只是微笑得冷漠和柔,“佛祖尚且怒目,地府也讲因果,你又……算是什么呢?”
“……”江扬只是无言地注视着羌霄,羌霄也像是感觉得到他在看他,但是这话他说了个开始,就也竟然往透继续说了下去,一点也不再转圜。
“七皇子殿下,今天你大可以因为这少女可能的确是被逼无奈而给她法外开恩,但这件事背后更需要你纠结的却不是这个——是以后如果你又见到些让你觉得很可怜的罪犯你又该怎么办?你是皇子,和别人不同,别人心软也就罢了,不过是放虎归山,坏的也不过是一家或少几个人的利益,而你身为皇子,争上一争就既能制法也能乱法,所以你的纠结也本就该有。因为你总想替人去找公道,总想做到最好——对谁都好——但是好,是很难度量的。
你施舍了一些人的利益反倒可能会侵害别人——那你这碗水又想怎么端呢?
今天这事涉及到我,我不在意,也不想显得我好像在意那些不值当的,所以我应该劝你直接放了那白汀兰好全了我的大度。
但是,你也不妨想想若是今儿这事涉及的是别的你也觉得‘很可怜’的人呢?其实也不需要若是,你大可问问那少女之前已经帮着那些人贩子拐了多少人,你问问那些人如今的下场——”
他顿了一顿,慢慢的,自然此刻江扬的僵硬柔和:“不过我劝你还是先做个选择为好,若是决意放她也就最好别问。否则我怕你事后只会更受折磨。”
屋子里又是沉默了下来,寂静得叫人僵硬,羌霄却不管这僵停,他永远是能让别人尴尬却又不管这尴尬的人,只是这次的“尴尬”却未免太过令人难受。
最终也只能是江扬从不属于他这年纪的复杂滞涩中叹了口气:“……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羌霄却是笑得坦然,仿佛无情得安然自若:“因为你总归是要受这种折磨的。你和别的皇子不同,他们不会想着去管这种糟心事,也不会为此纠结。”
他们不会想着救人,也不会想着是否救错了人。不会试图越过他们自觉“不公”的某些现行律法,因为他们既得利益,不在意旁人,也根本不在意法。
“这是好事,也是坏事——反正自找苦吃的是你。”
江扬皱了皱眉,羌霄这话未免无情——因为这事涉及到许多很可怜的女孩子,他本该装装样子也该表示同情,但他却说江扬“自找苦吃”——却也的确是借故点破了江扬本性,直接得毫不客气,就像血淋淋地直往江扬心上捅刀。
但是,他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江扬最终也只是低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
他竟很诚恳。
羌霄一顿,却竟也厚颜无耻地抿了个笑:“……客气了。不过是见不惯你如此天真罢了。”
江扬沉声道:“……白汀兰的姐姐离不开她。人……我会放的,你说的事我也会想的。”
这做法未必就对。
但是羌霄也只是点了点头,不置评价。
“……阿霄,我——”倒是江扬安静得久了,却还是看着他,认真道,“之前种种,我对你有所隐瞒,我……很抱歉。”
“……不必。”羌霄微有怔然,却很快微笑得客气疏离,“你是皇子,隐瞒身份本是必要,何况手段也不如何高明,我日然早就知道,又反隐瞒了你,那也算是扯平。先前容你在此胡闹,也不过是几年来得了皇后关照治疗伤病,是以看在令堂的面上,对你客气些罢了。”
他这话说得更直白些,就是——既然本也是虚情假意,那也就没什么好抱歉的。
江扬自然听得懂这个,也自然僵住了面目,却是神色震愕,哑然失语,僵愣半晌,才勉强道:“阿霄、你、你……你是在说气话吗……”
羌霄却是浅笑着微微摇头,似也稍有无奈:“我说得是真的。”
“……真的?”
江扬却是看着他的脸,瞬也不瞬。许是有所察觉,羌霄竟也“看”回了他,平静回答:“真的。”
江扬就也只能彻底在了那里。
倒也不是被背叛的悲愤郁卒难以成言,而就只是彻底的空白,无言以对立在了那儿,他尚且年幼,配上这一副僵硬在外人看来或许还有些好笑的可爱,但是当时滋味却也或许只有他自己清楚。
羌霄只说:“不然当初我为什么不直接赶你出去?”
……
静寂被放任得久了,黑暗也就显出一种无情的残酷。倒也不是萧索,而是黑山沙埋,万木枯败,所知所感都像是“干”的,没什么生机。
江扬是没有哭的。虽然按他这个年纪……或许还是多哭上一哭还能叫人觉得更正常些,但他平时已够不寻常,这点上再不寻常些也就没有什么。
过了很久,他也只是走近了羌霄,把什么东西——绕过了他的手掌——放到了他手边的茶几上,开了口,有点哑,却竟也多少像是笑的……
苦笑。
“酒……是给你的,不管你怎么说我都欠你个道歉。玉牌是我的,你若……有事,可以进宫找我。”
他又扯住嘴角勉力笑了笑,却慢慢地,讲每个字都说的认真:
“你说人间炼狱你没有感觉——我却不觉得这是真的……至少……可能是我希望你有吧,我还是觉得人活着总是有感觉更可能多快乐些。我希望你多出去看看,也不是想你去看什么人间炼狱,而是看看那些真正的人间喜乐、赏心乐事。你记得我带你常去的哪家馄饨摊的赵爷爷么?他的儿子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也终于算是攒了笔小钱,终于打算带他回乡养老,等彻底入夏天气热了,他的摊子也就不打算摆了。他隔壁写字的方老先生又得了个大胖孙子,前天看到我过去还送了我副纸扇上的山水——
这些……高兴的事,可能放在时间里、放在山河下,都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对他们本身来说却也当真是很叫人开心的事,我只是在旁看着也能觉出那种开心……我、我希望你……
也能多开心些。”
他看着羌霄,暗淡的眼睛却还有些微弱的期冀。但是隔了布帛,羌霄虽似听他说完,却到底还是没有反应。
江扬看了他许久,最终也只能落寞地走了。
日落月升,时如逝水,却又或许只不过是他离开的须臾——只是这时间给人的感觉确实如此漫长。
羌霄动了动手指,拿起了那一小坛女儿红,酒是好酒,可惜入口除了些不甚清晰的辛辣和鼻腔里的冲就也没什么滋味了。
可他喝下这一坛酒却如同喝水,大抵也是浪费。
“……可惜了。”
他想。
当真……可惜。
那是建昭十二年四月末,七皇子独孤飞拜师江湖人离开大月,自此云游,五年才返。
地牢阴暗,男童的声音却很清亮。
然而平日里的清亮如今却也染上了一种难以言述的沉,低低的,像是静寂的子夜,考虑到他的年纪就更显得古怪,早慧易伤,未尝是什么好事——但那声音却又的确算是稳的。
他说:
“我会放你出去。但我要你回答我两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