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放眼天下皆断肠
这天下的人,痛苦的总比幸运的多,活着也总比死难。
——这话光是说说谁都明白,可若真论懂是不懂,却也大抵都还差了点火候。
你不见人间疾苦,又怎知人间竟会苦成这么个德行?
那姑娘叫白若兰,是白汀兰的姐姐。
而白汀兰就是那配合着人贩子骗了他二人的少女。
江扬本以为她大抵也是个人贩子,是和那大汉一伙的恶人,却不曾想过这“一伙”虽是真的,被人卖给了那大汉却也是真的。
七岁的江扬一时却想不明白,她一个本身也罹受其苦的人又为什么会帮着那些个害她的恶人作恶呢?她看到别人如她一般受苦难道就不觉得难受吗?难道这世上不还有个词叫“同病相怜”吗?
若是羌霄此刻在场,大抵是要觉得这问题本就不是个问题。别人是别人,她是她,这本也没什么必定会感同身受的。两相利益冲突,她选择自己也不过是人之常情……
“常情”罢了。
众人的,倒也不必是他们俩谁的。
白汀兰哭着说:“求您开开恩吧!我也是被他们逼的!我姐姐在他们手上我只能替他们做事——”
江扬本是愤怒已极,他本已决定无论这少女如何哀求狡辩,他也不会看在她是个弱女子的份上就对她法外开恩,帮凶就是帮凶,若是不是主谋就可以免去惩罚,那在这世上作恶的成本也未免太低。但是,当他真听到她哭诉、见到白若兰,他的心神也还是被极度的震惊扼住了脉搏。
那是……一屋子本该如花似玉的姑娘……被人打断了手脚……猪猡似地锁在床上。衣不蔽体,只敷衍地盖着些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被单以御寒,身下勉强被称为床板的东西是活动的,平时就露出些直接让她们拉撒的坑,下面用桶接着,由其他被当做奴隶的女人定时清理。等到这里的男人想要泄欲的时候就把活板一抽,直接在上面做。
那些姑娘好些都已经疯了,有几个还大着肚子——其中一个身上好些疤的孕妇就是那白汀兰的亲姐姐。
白汀兰说,这里的姑娘都是些不服管教的,年轻力壮,总想着跑,卖得困难,就被这里的人贩子打折了手脚留下来给自己人泄火。
几年前,她和她姐姐刚被卖到这些人手里时她还小,她姐姐总想带着她跑,但是三番两次被抓回来,每一次都少不了毒打和□□,后来更是干脆折了她姐姐的手脚,说是不卖了也要这样找回本来,她姐姐没多久就疯了,身上不时新添的伤却还是一直不见少,直到她前几个月怀孕了,这身上挨的打才开始少些。
白汀兰说:“我没有女儿……我如果真是只有一个女儿,或许还能尝试抱着她就跟着你们逃了,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姐姐这样,我没办法带着她跑——”
那白若兰原本看着冲进去的官兵还在“啊啊”地狂叫,显然是对那些身强体壮的男人惧怕极了,这时看到白汀兰小心翼翼地过去才被她的轻柔安抚了一些。
这间屋子其实很小,然而无论江扬把视线躲避到哪里也都避不开裸露出的残缺皮肉,排泄物的腥臊抑或是那种缺少适时清洁的气味儿闷在屋子里散不出去——就像是猪圈,这些人又岂非正是被当成了猪一样圈养……
江扬想,这世上是真有畜生的啊。
那是建昭十二年四月十五日,七皇子独孤飞率人剿匪,缉拿了一伙儿以拐骗贩卖妇女儿童为业的惯犯,当场解救被拐、被卖的百姓三十七人。
同一天,曾隐瞒皇子身份的江扬与羌霄不欢而散。
等到建昭十二年四月二十一日,七皇子独孤飞才又拜访到了质子府。
江扬沉默了许久才道:“……你的嗓子好些了吗?”
羌霄就也自沉默中笑了笑:“……你有话,不妨直说。”
那声音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却到底是让江扬不安地怀疑那声音是不是有些疏离得冷淡,像是隔了一层客套的薄纱,他说:“……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羌霄却像是觉得好笑:“你指哪一件?”
“‘哪一件’?”江扬愣了愣又像是很快就回过了味儿来,就也只能苦笑,“我也想知道是哪‘一’件。”
羌霄笑了笑,微微抿着唇,彼时年龄虽轻,却已渐渐开始有一种沉稳的温柔——当然,也不是真的温柔,只是一种温和的语气,抑或是习性,有点假,几分像是客气,却到底也像是疏远。
他说:“其实我哪一件都没什么好生气的理由,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告诉你我的确哪一件都不生气。”
“但是……”江扬的声音却难得有些犹疑。
他虽还只算是个孩子,却也当真早慧得厉害,像是少年老成的狠了,其实多少容易让人觉得古怪,只是羌霄不觉得——或者该说是不在意,后者也已然读懂了他的犹疑,却也没什么避讳,只道:“且不说我并没有当真吃亏,就算当真吃亏……”
他顿了顿,拇指腹轻轻碾在食指背上,却是轻轻地嗤笑了出来:“……其实也没有什么。”
别人视之为奇耻大辱的事,他提来却也只不过是“没有什么”。
他当时恨如剜骨,也恨不得把别人挫骨扬灰,如今提来却也是如此轻易。
“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当时……我固然是恨的。”说着这话他却是平静得认真,因为认真而不像是在说假话,因为平静也丝毫不像是在意,“但是不值当的杂碎凭什么占据我的心力?反正我迟早会了,到时该杀杀、该刮刮,了了就完了。所以与这一件相关的也都没有什么。”
羌霄抬了抬下颚,不需要确认已是朝准了江扬的方向轻点了点,后者神色绷紧,却只听他道:“那人死了这事也就算了,至于你我一起受骗那也是你我都犯了蠢,你也不必自责。”
江扬见他神色当真无恙,也这才暗暗松了口气——他这口气却不是为了羌霄生不生气,他只担心羌霄在意,只担心他心里还有个疙瘩,所以真松了这口气之后也才真正有心担心起羌霄有没有生他自己的气:“那……别的呢?”
羌霄就也开始逐条罗列了起来,罗列得平直,平铺直叙得也不像经心:
“你是七皇子独孤飞——这事其实我早就知道,所以没有什么。”
“至于你没有给那骗了你我的姑娘下狱……我也没什么可生气的。”
江扬本是惊异于他早就知道自己身份的这一个重雷,却又被他轻飘飘的停顿牵绊住了心神。
羌霄既然能要那险些强了他的大汉挫骨扬灰,对那帮凶的白汀兰自然也应是恨的——虽是现在明说了了就算了,那白汀兰却也到底是还没得到丝毫惩罚。但是……
他迟疑得久了,羌霄就也似听出了端倪,于是笑笑,温文道:“……你来找我,其实是为了她吧。”
“不不我是来看你的——”江扬本能急切地反驳,害怕羌霄误会,却又终究还是犹豫地迟疑了,于是也到底多少承认道,“但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她……”
因为她总算是个很可怜的女孩子所以江扬下不了手,也不想处置她。因为她那可怜的姐姐还需要她活着才能有所依仗,所以他也没法处置他。
但因为此间险些因她受害的是羌霄而非他自己,所以他也不知该怎么办——他不想代人慷慨,也不知该怎么向羌霄交代——或者说,他觉得这事他应该给羌霄一个交代。
羌霄微微沉吟,却是微微失笑,他总是这样,笑得总是突然,也大多清浅,总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看似淡然随和,却又终究是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想的轻慢随意:“……也不错。你在慷人之慨前还总想着问一问别人——”
江扬有些焦急——并不是批驳——但也的确焦急:“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那姑娘毕竟也是受人迫害——”
羌霄却是接道:“——而‘她被人迫害得如此之惨我又怎么忍心怪她?’——这就是你的想法吧?我知道这想法本就是常理常情,你不必特意来说与我听,倒显得我曾逼她去死似的。”
他唇角含笑,温和淡漠得漫不经心,却也凉薄得不加掩藏,丝毫没有装出来的温善客套。
江扬不由再度焦虑得厉害:“我不是这个意思——”
羌霄却只摆了摆手,平淡道:“我不在乎你什么意思,只是我也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江扬不由皱眉,咬了咬牙,却也是强迫自己静下心先听他说完:“我若真想她付出代价——只用捅出这谋害别国质子一事——不需我动手,你父皇母后就会代我动手——杀她灭口了。我之前没从你手上抢人,不过是因为我也不屑去报复一个凄凄切切的弱女子。你想要这条人命,我送你就是了。”
左右也不过就是个顺水人情。
他轻慢得像是漠视人命,却也的确轻慢地一笔掠过了江扬担心了多日的事。
其实江扬担心的事换做别人倒未必经心,别人也未必会这么细心地去顾虑到羌霄的想法。但是他顾虑得也并不是毫无道理,那日他们不欢而散也本就是在他们见了白若兰后——
江扬见她姐妹二人如此凄惨,心下已是动摇,不觉去看羌霄。羌霄似有所察,与他相对无言半晌,看出他的迟疑源自何故,竟是干脆拂袖走了——
那时他腕子还断着,喉咙也未经诊治,看似也是不屑再多“写”些什么。而后一别数日,江扬也不敢找他,只敢确认御医的确及时去了,也及时确定了他的嗓子无事只是暂时失声——这才多少有些放心——然而刚才自他进门后还是不觉一直盯着去看羌霄的嘴唇开阖,看他如何说话、观察他面部神色——一如当日羌霄口不能言之时。
但是此时的羌霄笑笑,竟似带了些许恶意——这恶意也不是对那白汀兰,倒像是对他江扬,却也到底是明晃晃的坦荡,像是个天生的混账,连伪善也懒得做足:“……其实那日我不愿多待,不过是因为我不想听她们哭哭啼啼的。”
他似回忆到当日,微微垂首,含着那若有似无的浅笑,似极温柔,嘴里说的却是:“那或许是人间炼狱吧……但我听了也实在是没什么感觉,或许也是当真没有心吧——”
他笑得玩味自嘲,却到底还是不甚经心。看向江扬,才多少带了几分认真,却又似混了天生的讥诮,竟是无比简单直白的复杂难辨,他说:“这事我不动手,我也不想沾这种血——但我其实能沾,你也迟早是要选的——”
他话说得通透无情至此,也叫屋内一时彻底沉寂了下来。
这章可能会叫人看得不舒服,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提前打这个预防针,就……呃_(:з」∠)_……先提前说一句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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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十九章 放眼天下皆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