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少年不识愁滋味
“阿霄!”
“阿霄?”
“阿霄——”
少年终于不耐地皱死了眉头:“……你作甚?”
他的声音低哑,窝在书房窗下的矮塌上,虽气,却也仍似懒得理人。
男孩却是干脆越过窗户从屋外把双臂伸了进来,两只尚且短胖的小手费力够到了少年的袖子就拽起来摇晃个没完没了:“阿霄——阿霄——你看这春光如此之好,我们就一起出去玩嘛——”
“……爪子拿开。”
少年却是拽回了自己的衣袖往反方向的床边挪了挪,这下男孩踮足了脚尖也够不着了,只好无奈地大大一个叹气,双肘支在窗棂上捧着那时尚且肉呼呼的小脸直盯着少年的脸瞅。
少年被他瞅得毛骨悚然,明明瞧不见他,却仍是这被如有实质的目光扎针似的戳着感官,终于忍不住压着声音道:“你盯我作甚?!”
他那时毕竟年少。自小被人背后议论耻笑惯了,对于自己的身体总难免有些自惭形秽。
后来虽是觉得肉身凡体不过是尘俗的桎梏,本也不该是值得他惭愧的事,何况旁人的非议又与他何干?却到底还是不太习惯被人死盯着地一个劲儿打量。于是也不禁被盯得有些恼火。
男孩却腆着张肉脸理直气壮道:“阿霄好看、耐看、我特喜欢看不行嘛!”
“……”
“阿霄不同我玩,我无事可干也就只能赖在这里欣赏美景喽!”
“……”
他小手一挥,倒颇有些挥斥方遒的豪爽之感,却也不过就是装出来的豪情:“阿霄你尽管睡吧!我保证不吵你的!”
“……”
这“豪情”扇出的风呼呼直“冲”到少年眼前,软绵绵的像随风乱晃的狗尾巴草。却跟他那“豪情”下的“委屈”一样都是刻意装给他看的——少年心里清楚得很。这男孩自己装得也不够用心,摆明了也是要少年知道他就是故意惹人的。
但那又能怎么样呢?他毕竟只有七岁,少年还真能跟他个娃娃生气不成?
他抽了抽嘴角,到底是有点不甘心的,压低了调子还是不禁沉沉挤出个声儿道:“……别以为你小我就不会揍你。”
“阿霄,”男孩却也只是很认真地回道,“揍人是不对的。”
“……”
那年羌霄也不过才十一岁,离了楚国的日子也不过才只有三年,何况那也不过就是被从一个笼子圈进了另一个笼子,他待人接物的功夫到底是没什么长进,到底是更爱放任自流,忍气的功夫也到底还是欠了些火候,尤其是在遇到江扬之后——这端起来的架子,也总崩。
他其实有时也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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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霄——”
“阿霄?”
“阿霄!你在想什么哪!”
羌霄被打断了神游后不由皱了皱眉,不免又觉得江扬叫人的时候也总有一种死不罢休的劲头,也终于忍不住开了口——自然也压着些火气:“你叫我那么多遍就不知道闭嘴么?不知道世上有句话叫事不过三么?”
他不应人自然是不想应人,难道还能是真聋不成!
江扬却反而故意表现得得意,挺着个小胸脯笑嘻嘻得气人:“阿霄这你就不懂了——所谓持之以恒水滴石穿嘛!搞不好叫到第四遍你就应我了呢?反正我能叫上三遍——就也能叫第四遍、第五遍、第六遍——总是能有叫动你的时候嘛——”
他这话说得竟像是刚得了羌霄的夸奖一样。非但是对过去的所为盖章得“厚颜”,更像是对未来的所做宣告了“无耻”,非但是毫不反思,更像是打算了未来也再“持之以恒水滴石穿”了似的。
“……”羌霄有那么一会儿静默得像是被他这份无赖到底的坦荡彻底噎死了,最终却是突兀地抽了下嘴角,终于挤出了半个嫌弃的笑,摇着头半是叹息半是嘲弄地“感叹”,“那听上去可真让人绝望。”
然而他这人又当真有绝望的时候么?
甚至此后江扬认识他多年,却也不曾亲眼见他绝望过一次。或许八岁那年被送来为质前他勉强算是“绝望”过一次,但那也不真像是什么所谓的“绝望”——不是因为他要背井离乡去别国做质子而前路渺茫,更不是因为他自小体弱多病此去经年可能就无法活着回去了。那就只是因为他……绝了些荒唐的念想。
不过是长大了。
于是一夜暴雨,一夕倾盆。
长大了,许多事就不能装聋作哑了。何况他也不过只是瞎在了眼睛。
他不是不清楚或许这世上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更好——更可以轻松地活着,但是如果他可以选择——如果他有选择——他后来想过。他还是宁愿清醒地死。
活着,要清醒地活,死,也要清醒地死。
他不怕死。反正他没什么可失去的。但,即使在别人眼里就连他这个人“自己”的尊严也不过是别人不屑施舍给他的东西,也总还有些东西是他不愿交给别人的。
那是……不能对人言说的。
因为说得太清了,便显得他自己可笑了。
然而江扬见他沉默却是已经问了出来:“……阿霄……你、你是不是有些难过?”
他问得迟疑,却也叫羌霄僵在了那里,万万没有想到他会突然口无遮拦,更问得好像他口中那个“阿霄”是什么悲春伤秋的废物。后者哽住须臾,才凉凉道:“……你看我像是会难过的样子?”
“……像啊。”
哪成想江扬点了点头,回得竟是如此认真。眼神茫然无辜,叫人好像同他生气都反倒像是无理取闹。
“……”
羌霄想——他其实有时会想——他上辈子大概是欠了江扬很多的钱。
“阿霄——喜欢吃白糖糕吗?”
江扬见他失语,眼珠子一转却是突兀地又问起了旁的。
“还成……”然而羌霄脚步一顿,却实在耐不住这突兀而有些防备道,“你又想干嘛?”
江扬却也只是笑笑,小大人似的地摆了摆小胖手道:“没想干嘛呀——阿霄,是你多虑了!”
“……”羌霄手里还捏着白糖糕的纸包,却是低头吃不下去了,总觉得心里毛毛的,虽也不惧他什么,却又多少有些不愿忍受。
江扬见状连忙劝起了他:“哎呀阿霄你吃啊——怎么不吃了?难得见你喜欢什么!你多吃点啊——”
这就重复得很聒噪了。
“……你到底想干嘛?”
江扬却是讪讪摸着后脑勺笑得明晃晃的:“我真没想干嘛……我就是想……记一记你喜欢的东西,方便以后惹你生气了好贿赂你嘛——!”
两人之间沉默得久了,对于一个瞎子来说就未免更显得太久了。
“……那叫‘讨好’。”
“啥?”
“那个词不叫‘贿赂’,叫‘讨好’。”
“哦哦——”听江扬的声音像是分明的恍然大悟, “那我以后就能用白糖糕讨好你了对吗!对吗对吗!”
却到底还是装腔作势得有些假得狠了。羌霄听他故作“认真”得“吵闹”,到底还是被吵得抽了抽嘴角,忍不住道:“换一个吧……”
江扬却是立即笑逐颜开地追问上来:“那换什么呢!你说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我——”
这不对……
“我改天想想……”
却到底还是……糟了。
后来羌霄事后回忆起这事才更觉得懊恼,他当时就不该因为嫌弃这家伙假模假式的“吵闹”和“白糖糕”就应了这句才对的……
但也还是那句话,他当时毕竟还有些年轻,火候远远不及日后老练,而江扬的脸皮却是自小就厚——插科打诨指鹿为马——甚至他小时撒泼打滚的技艺还要比日后更高明得天然呢。
羌霄那时拿他没办法。但其实也不是真没办法。他若当真冷下脸来赶人,江扬也不可能当真冒犯人地同他“胡闹”——
江扬也本不是那样的孩子。他嬉笑怒骂是真,想要惹人没辙是真,但想要讨人开心却也是真的。
——或许只是因为江扬“胡闹”得实在太讨人喜欢,也或许是因为那几个月的春光太好,有酒无歌到底无趣,一人独酌到底冷清,羌霄也到底……
还是缺了个玩伴。
当然,他也不是……不喜欢白糖糕。
彼时,他们一同走在街上,江扬自小强身习武在七岁的娃娃里算是长得高的,而羌霄却是因为幼时伤病的缘故也长得晚些,高也不过只高了他一头,被他磨得紧了也“终于”——却也到底是很快的“终于”——随口道:“那你就买女儿红吧。”
“阿霄你喜欢女儿红呀?”江扬讶异着却是又一次打开了话匣子,“那别的黄酒呢?状元红呢?花雕呢——”
“你就买女儿红就好了。”羌霄受不了他继续揪着这无关痛痒的点满嘴跑马,就赶忙试图掐断了他将要出口的啰嗦。
江扬却是皱了皱眉头,故意较真道:“那怎么能行呢?许是别的你也会喜欢呢?咱们要放开眼界全面发展嘛——!”
在喝酒上全面发展?认真的?
“……可我并不想发展成一个酒桶。”
谁知江扬却也半真半假地认真着接茬:“放心吧阿霄!你可比酒桶瘦多了!”
“……”
羌霄张了张嘴,思索的反怼回去的话在空荡荡的嘴里饶了四五个来回,却一时哪个都不那么痛快得叫人爽利,倒被一旁突然插来的声音抢了个先。
“两位小公子喜欢喝酒吗?我这儿有上好的牡丹醇酿你们要不要来点儿?”
那是一个声音清甜的小姑娘,竟能从这儿揪出了个商机就赶忙俏灵灵地问出了口。
羌霄吞了口气,到底是把自觉微张的嘴闭上,压了压紧。
江扬倒是奇怪道:“牡丹也能酿酒吗?牡丹又不好吃——”
那已算是少女的姑娘却是笑道:“不好吃的东西也不是不能拿来酿酒——米你能生吃么?做做不就好吃了——”
江扬却是玩笑得有理有据:“勾兑的花酒我见得多了,你这该不会也是兑了点花汁就拿来骗人的吧?”
那少女像是料想不到他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能想到这些,乍然间也不由愣住,却是很快就甜甜地笑开了:“这天子脚下的,小人哪敢知法犯法呀——”
她边说边赶忙开了摊上的一小坛酒,倒出来两杯递向了二人:“您尝尝您尝尝!好不好喝您尝尝不就知道了吗——”
江扬伸手欲接,却被羌霄拦下,后者直接拿出了块碎银:“不必了,直接拿上两坛,我们回去再喝。”
江扬挑眉噘了噘嘴——他噘嘴的样子一点都不好看,像是恨不得把那张尚算可爱的肉脸拧成个麻花,嘴上使劲得简直像是在效仿那些黄毛的鸭子——扁扁的、弯弯的……丑。就好像他天生和自己那张好脸犯冲。
他此刻用力噘着嘴,却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羌霄,倒是没有阻止,反而笑着刻意曲解却也实则顺从了后者的意图:“哎呀阿霄你这可太小瞧我的酒量了——我又不会喝醉了耍酒疯,更不会在街上耍酒疯——怎么非得回去才能喝呢?不过既然你害怕我给你丢人——那我也依你就是了——”
虽是本质上的顺从……但羌霄——虽是看不见他那笑眯眯的眼——光是听这蓄意矫揉造作的语调,就能听出那刻意的气人。不觉失语思忖这人明明实际上是个从不真闹与人无争的性子,怎么表现出来的方式却总是那么刻意地讨嫌呢?
他又忍了忍,不想总被这家伙带得跑偏,那“家伙”却已是笑嘻嘻对那姑娘道:“那姑娘你就给我们拿两坛吧。”
那姑娘明明十三四的年纪,看来比羌霄还大,却被他一个七岁的娃娃不带迟疑地唤作“姑娘”——听得古怪,也自然面上泛红,微有羞窘,却也显然不把他一个孩子的玩笑话当真,也只笑着道:“那好,我便帮小公子包起来吧——”
“啪!”
摊子另一头的大汉闻声立马转过眼来,原是那姑娘转身时不小心磕了下摊子的边角,于是桌上叠放不稳的酒坛也随即跌碎了一地,那大汉筋肉一鼓,横眉立眼,就是一巴掌掴得少女一个趔趄,后腰径直撞上了摊子的边边,整个人就摔在了地上。
江扬一惊,来不及思考已赶忙上前扶她,却见她脸颊青肿,底色也是立时惨白,疼得蜷在地上直冒冷汗。那大汉却仍不解气,在一旁大声呵斥:“呸!你个败家玩意儿!好端端的酒敢给我砸了?!还想吃鞭子是吧?!”
“你怎么打人啊?!”
“我自家的媳妇儿怎么就不能打了?!”
“媳、媳妇儿?!”
江扬本是气的,此刻一惊,却是又惊又气,这少女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怎么会是这络腮大汉的媳妇儿?!
但别人老夫少妻他又能非议什么?他只能青白着面色固执道:“那你也不能伤人吧!她虽是你的媳妇儿又不是卖了命给你!你凭什么——”
“老子买的媳妇儿怎么就不是卖给我了?!”那大汉却是怒道,“我家的事哪轮得到你个毛头小子来管!”
江扬一时惊悸,却是呆住了。
那大汉拉住那姑娘的手臂就要将人强拉过去,撕扯间露出的肩头满是斑驳的青淤。
新伤垒着旧伤,看来已继续了有些时日了。
那络腮胡却道:“贱蹄子!不知道给老子生儿子成天就知道搁外面勾人!一点小活儿都干不利索老子怎么买了你这么个赔钱货——!”
他哐哐两掌,甩得那姑娘纤细的脖颈都好像要被这寸劲活活怼断,那姑娘捂住脸,又痛又怕抖得像是风中瑟缩的枯叶,方才还巧笑着招呼客人,此刻却已是泪珠断线,哭得变了调子:“求!求您饶了我吧!我真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不是故意——!”那大汉踹了两脚骂骂咧咧的犹不解气,“我看你是记吃不记打——”
江扬却是被那两脚惊醒连忙试图呵止住他:“够了!住手!”
“住什么手住手?!老子的家事还轮不到你个小屁孩掺和!你算哪根葱哪根蒜?还不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江扬怒道:“天子脚下!你买卖人口还敢这样猖狂?!”
“我花了三两银子从她亲爹手里买下的她!就算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没什么可说的!”
“你、你眼里还有王法吗?!”
可惜王法还真管不了他!便是这大月城里的巡防兵来了也顶多是提醒他几句别闹出人命——
“这是老子的家务事!”
“你把人当牲口一样买来还把人往死里打——这也算是家务事?!”
“这怎么不算?!我犯了哪条王法了我?!就算是王法也不能管我的家务事!何况我犯不犯法又关你屁事?!王法又不是你家开的!”
“你、你——”江扬气得直涨红了脸,一时只觉得蛮不讲理根本说也没用,“你怎么能这么无耻?!”
那大汉也是怒道:“你管什么闲事!”
江扬只有怒道:“报——报官!我要报官!”
那姑娘却是赶忙拉住了他,满面泪水颤抖得花容失色:“求您、求您别闹了——官府不管这个!您报官激怒了他他反而打得更狠——您快走吧!我求求您了!”
江扬如何也想不到会被自己要帮的人一个劲儿直往外推,僵在那里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不觉求助似地看向了一旁的羌霄:“阿霄……”
他像是不敢置信。
然而羌霄沉默了一会儿,却反而只是绝了他的念想:“……他们说得不错。”
江扬震愕之下犹不甘心:“那我——”
“你管不了。”羌霄断他却是断得干脆,“你改不了定法,就改不了这世道。”
世道如此,你又能如何?
二人之间不由死死地凝滞了下来。
然而沉默少顷,江扬终究是皱死着眉困难道:“若我……偏要管呢?”
羌霄也只得叹了口气:“你救不了天下人,以暴制暴还是可以的。”
江扬的眼睛亮了亮:“你有办法了?”
羌霄却已干脆转向那大汉道:“……人我买了。多少钱。”
这下就连江扬也不由愣住。以买制买,这法子到底治标不治本,看来也未免太过胡闹——但就眼下看来,倒也的确是个最快速的法子。
那姑娘神色却是更复杂了,目光亮了又暗,期冀又显迟疑,却还是犹疑着道:“不、不行——我的女儿、我还有女儿——”
虽也是那大汉的女儿,但落在那大汉的手里,却也不知会有怎样的下场。
“……”羌霄动了动嘴角,也只是道,“我一起买了。出个价吧。”
那大汉诧异间脸色已是变了几变,却还是道:“你以为你想买就能买吗?!我花了多少银子养了两年,少于五百两——”
“好。”
“什——什么‘好’?”
“五百两啊,可以呀。”
他的语调很轻,带了一点羽毛似的戏谑,看来虽是懒得反应,却到底还是不将人放在眼里。
今天或许其实不适合写文,可我别的也不想干,反正这章只是修完就可以发上来了我也确实好几天没更了……
为什么人的身体就不能像程序一样,出了点意外就可以直接看出来而不是担心会有后遗症还是什么之类的隐患呢……
真想像羌霄一样无论发生了什么都可以自己爬出来就好了……
我希望命运能更喜欢我家一点,就……别来什么无妄之灾了又不是在拍什么狗血连续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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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第十六章 少年不识愁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