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终南捷径
祁出醒来时,江扬刚从里屋出来,见他醒了就难免有些尴尬:“啊……你、你醒了……”
他讪笑着摸了摸鼻子,赶忙上前替祁出松了绑:“抱歉,我刚才在忙,怕你误事,就……”
他自然是要帮羌霄烧火烧水取暖,害怕中途离开时祁出醒来会对羌霄做些什么,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绑了,这人做事倒也当真无羁。
祁出甩了甩手,强压下火气,神色冰冷道:“皇子殿下既已如愿!就带着你的人赶紧走吧!寒舍简陋恕不招待了!”
“呃……”江扬张了张嘴,却是移开了目光,干笑道,“我们恐怕还得多待几天……”
外面雨还没停,救援人马也没到,现在出去也无异于是拿羌霄刚稳定下来的情况冒险。
江扬自然是不会那么做的。
尽管他不是没有傲气,但他的自尊却到底是不会拿别人的命来玩。
祁出却反而像是终于忍不住怒火,勃然道:“你一个皇子怎么这么厚颜无耻?!”
“事急从权嘛……”江扬窘迫地摸了摸后脑,顾左右而言他地给他倒了杯水,尴尬道,“你……消消气?喝点热水吧!我刚烧的……”
祁出反而更气,直接挥手打翻了水杯。
“啪”的一声,好不刺耳。
江扬收回手抹去了手背上的水,随着水渍被抹干留下一些斑驳的红印,他却也仍只是尴尬道:“这是您家的杯……”
听在祁出耳里,这次却更是连顾左右都没有,直接说的就是些毫不重要的废话。
后者呼吸一滞,无处流泻的怒气更是暴躁:“……你怎么这么没脸没皮?!”
“……啊?”江扬反倒似不太明白他的想法,“可是……的确是我对不起您在先,您生气也是应该的啊……”
祁出像是被这软绵绵的一团和气噎住了嗓子,沉默了须臾,也只能嘎声古怪道:“……所以你方才……跪我,就是为了骗我?”
“不是,我……我跪……跪您,是为了求您,只是在那之前我也的确想好若是您不同意就也……‘事急从权’了?”
他难得面色赧然。
一是男儿膝下有黄金,他虽然跪了就不后悔,也自觉没什么好不坦然的,只是这嘴上一个劲儿地直言“跪”来“跪”去也难免有些觉得尴尬。
二是他虽也认同“事急从权”,本身又素来是个行事出格不拘礼法的,但求人帮忙还打晕了对方——就算是他,也难免有些汗颜。
“我说的不是这个!”祁出却是气得更狠,“我是说男儿只该跪天地君亲!何况你一国皇子之尊!又岂能拿这种事情玩笑?!”
“可我并非玩笑——”
“那就更不应当!”祁出怒极,却意外地极像是恨铁不成钢,“你身为皇后嫡子怎么能为了一个普通人下跪!何况他还是楚人!是你的敌人!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够了!”江扬顿了顿,意识到自己又显得过于强硬,还是在一个对他和羌霄有恩的人面前,只得努力缓了缓声色,却还是忍不住认真道,“……我也不喜欢下跪,我也从来不讲规矩。但是你所谓皇室的尊贵,本就是出自于万民,既得万民所选自然也该承得起万民福祉。于公来说,若我跪下就能救一条人命那要我跪下又有何妨?于私,他本就是我的朋友。”
祁出这时已从震惊中回神,却是不由冷笑:“昔年羌家也是前晋的能臣,后来还不是谋朝篡位?你今日将他视作朋友,小心他日遭他背弃,北楚的人从来是不讲恩义的——”
江扬沉默了一下。
“……那就是他的事了。”他却反而笑得轻松散漫,“我只是不想自己问心有愧,白害了一条性命。”
祁出皱眉道:“可他又不是为你所杀——”
江扬眉梢一动,却似忽然被他提醒,忽然想到了什么,于是就也忽然失笑,笑得祁出更是莫名:“啊……你倒是提醒了我。其实他本就是因我受累的。所以我救他应该,他更不需觉得欠我什么。”
祁出见他笑得反而更是轻松随意自在自得,身体虽似疲乏透支得狠了,神情却反而轻松了不少,更是说不出的洒脱随性,当真不似他这个年纪的闲云野鹤一般,却也当真似极他这个年纪的简单利落。
——这一笔他与羌霄的恩情债竟是被他这样简单就单方面地轻易了了。
不过他的恩情债了得也素来干脆。无论他为救人受了多少的严寒、霜雨、苦累、伤痛他都能一笔带过。不是因为他救的是谁,而是因为他这个人本身,是因为他压根儿就不在意。
祁出定定看了看他,到底是只身负气离开了这间屋子。
他当然没有离开太远,这可是他家。他只是去了另一间屋子,甫一进去就发现年老的娘亲果然已被这动静吵醒,但是出乎意料的神态还很安详——想是江扬虽然惊醒了她,却也安抚了她。后者的双腿上隔着衣物还贴着刚刚烧好的匣式暖炉。
想是刚才江扬一并弄的。许也是发现他娘亲有风寒骨痛的毛病,被这连日的寒雨折磨得不轻,就也寻隙替她收拾妥当了。
祁出不由沉下了目光,滋味复杂。
老人昏昏欲睡,却又似刚被吵醒,迷蒙困倦间却还是对他笑笑:“出儿,我方才听你像是在外间发了火气,是出了什么事吗?”
“……没什么。您不必担心,不过是一点……学术上的争执罢了。”
老人摇头失笑:“你啊——也不是小孩子了,怎么还这么倔呢?我看你那小朋友其实也不大,性子也挺好的,你又何必同他那般大声呢?再让人家误会——”
祁出点了点头,上前替娘亲整了整被子,乖驯道:“孩儿知道了,您别操心,好好歇着吧,等雨停了孩儿就下山把前几日打来的狐狸换了,您不是说想吃枣糕了么?我到时给您多买些,再买些水果,这些天来没法出去,只吃干粮对您身体不好——”
老人笑笑拍了拍他的头,动作很轻,和以前一样的温柔:“你呀……傻孩子,你也要多为自己考虑考虑啊……”
老人的叹息却像是敲在了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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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他识人不明。”
像在昏睡的人闻言却是笑了笑,并没有睁开眼,这人一个瞎子,倒也的确是没有特意睁眼的必要:“是么……你当真这么觉得?”
“他一国皇子,却为了你这种人屈尊降……”祁出冷笑道,“可惜他心性不错……可惜了。”
他不知为何倒颇像是有些分明的遗憾,压也压不下去。
羌霄没有睁眼,只拇指尖从食指上划过:“……哦。”
他沉吟了一下,却是淡淡道:“其实我多少也算是个皇子,这你是知道的吧?”
祁出一怔,显然如何也不曾料到他说的会是这个,然而反应过来就也是猝然恨恨冷笑:“你——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这种人果然从根子就坏到底了!白瞎别人对你重情重义——”
羌霄只道:“我是北楚的质子,无论如何都是要背信弃义的。倒是你,管得未免忒宽了些——”
祁出惊觉他语声戏谑,不由怒道:“你想说什么?!”
羌霄反而温声道:“西郊是后夏王公时常狩猎的地方,终南捷径,你这司马昭之心也未免藏得太浅了。”
这话诛他祁出的心却也诛得太浅白了,他是个聪明人,显然祁出也是,话已至此自也是不消他再多说,然而祁出面目煞白,却道:“我祁家是前晋的重臣,世代忠义,早就发誓不事叛臣!”
羌霄却反而笑了:“……所以你才‘隐居’到了后夏么?”
所谓叛臣,指的自然就是弑主自立的北楚、重兵反而临阵脱逃率黄袍加身的中周,但是后夏……后夏虽也同为晋人,却还真不能算是背叛了前晋。
祁出难得失语,却也突然意识到这羌霄刚才用的也恰是这背信弃义四字,就好像他刚将这几字听了多遍。
“你……你方才是清醒的?!”
羌霄微微沉默。
祁出却已然像是猜透了真相:“你明明清醒!却还眼瞅着一个皇子为你下跪?!”
羌霄刮了刮指腹,却是缓缓微笑起来反问道:“……你又怎知我能料得到他想做什么?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只有力气勉强有点知觉?”
祁出却是不信,他只是摇头,凌厉地审视着羌霄:“你到底如何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
“的确。”羌霄竟道,“所以你没什么可说的了么。”
他的语气平淡,甚至还有些纯粹源自身体的虚弱,可他本身却又是那么从容平和,从容得甚至都近似于温和,此时此刻此种对话——若叫江扬听到,江扬又会如何想呢?可这人竟也全然不似担心祁出会向江扬告发自己,若非是对自己掌握全局的能力有着全然的自信,那他必然是对自己之于江扬的影响有着十足的把握。
亦或者他两者皆是。
祁出抿了抿唇,面色凝重,有那么几分像是……失望?
他竟像是更多了几分难解的失望。
他终究是叹了口气,万千思绪也终归于索然无味漠然:“……这些年来,这大月城中虽表面看来还是太子和四皇子独领风骚,却又隐隐像是有种奇妙的制衡——”
羌霄闻言笑道:“哦?怎么说?”
他问得客气,祁出答得竟也像是流失了几分生气般的怒火。
后者慢慢道:“差不多……算是以两年前京兆尹李果贪污事发为分界线,在那之前,明明是太子一脉的势力要远高于四皇子的,但是李果事发后陛下雷霆震怒,禁足了太子,又因此牵连了一众太子的党羽,由此空出的职位多被四皇子背后的新贵们抢去了,而东南重兵的将职更是被直接拨给了三皇子。”
羌霄微微沉吟,却是温和失笑:“……可瞧你说得分明像是皇帝陛下的手笔啊。”
“但是这些年陛下和太子的嫌隙却是越发深重了。”祁出却道,“若真是今上有心打压太子以寻求制衡,他也本不必做得如此难看,这些年他的手段更雷厉了些,倒像是有人将诸般时局推到了那里,引得他不得不替人收拾了太子,我原本以为……做这事的是皇后和七皇子。”
这话若叫旁人听了,可就难免有些谋逆之嫌了。
羌霄听了却也只是笑道:“……不刚还说是四皇子么?”
祁出却也只是稍稍皱了皱眉头,语调反而温和得寻常:“四皇子是个擅长把握时机的,但有些于他过分有益的时机却也未免去得太巧。”
羌霄笑了笑:“所以你不是个相信巧合的人。”
若他此刻不是行动不便,大抵是要点一点头的,因为那话里的语气多少有几分像是认可,不过也就顶多是足够“点一点头”这么多了。
“所以你现在怀疑谁?”
他问得并不经心,祁出却也只是冷笑:“你不必这样讽刺我。我并非不知道这时势本就是多方作用的结果,只是表面的多方背后有些人的手段却也并不如表面那面干净——”
羌霄笑着反而替他说得更清楚了些:“……所以你是怀疑皇后和七皇子没有表面那么袖手旁观。”
祁出却反而像是沉寂了些许:“……我现在不怀疑七皇子,他……并不像是个营营城府的人。”
“……嗯。”
“可我仍旧怀疑皇后。”
“哦?”羌霄这才动了动眼睫,却是睁眼“瞧”向了他——不是说他真要看出个什么,那动作本身倒更像一种示意,示意他像是觉得有趣,“你像是个很能抓住细节的人。”
祁出虽不相信巧合,但仅凭一个“霄”字和江扬的剑鞘就能推断出他二人的身份,这样的人是不会空口无凭仅凭点所谓的“隐隐”和“巧合”就妄下断言的。
祁出只点出了一点:“九个月前,吏部侍郎不忍同乡赵翦被免职而上书——”
……
九个月前赵翦的那一场因为巧合而来的无妄之灾明明被演变得很乱——太混乱了,以致旁人纵使有心怀疑也多难理出个头绪,混乱得简直像是巧合崩塌后的另一场巧合,但是祁出此刻一句句抽丝剥茧,竟也渐渐理出了一条极度自洽的利益链条,哪怕这利益链条中的几环明明是半遮半掩的“太子党羽”。
但他说得实在太过合理,理得也实在太过明晰,瞻“前”顾“后”,勾连过往,也实在是清楚得让人“凭”他空口“白”话也能信上三分。
此间又没有第三个人,就算矫饰——对一个已然认定了自身判断的聪明人来说,矫饰本身也其实没有太多足够长久的意义。
羌霄最后也只是温和道:“……皇后娘娘的确是鲁莽了些。”
“……你倒也真是敢说。”
“旁观者清罢了——”
“我倒真也好奇你到底掺和了几分。”
羌霄却仍是笑道:“为何这般说呢?”
祁出却不为他的平和所动:“你蛰伏经年不可能没有目的。”
羌霄微一沉吟,却温声反问:“你这是在拿你自己猜度我了?”
祁出不觉一顿,像是也觉得这话的确站不住脚,想了想才缓缓道:“……皇后娘娘很宠信你。”
“……哦。”
“你是七皇子的伴读。”
“哦。”
“她……”他到底是微微迟疑,到底也是没再说些他听闻的所谓“谣言”。
羌霄也就微微笑笑:“所以,你还是说不出什么确切的佐证是么?否则以你的性子,是不会说这些不打紧的。”
祁出不觉沉默,自觉他到底是有些失态。
羌霄微笑道:“你心绪不宁,是怎么了吗?”
祁出看了看他,默然失语,也终究只道:“听说你与七皇子这是遇袭,你有没有猜过这是谁的手笔?”
“你觉得呢?”羌霄倒是温声反问,他在枕上微微偏头,因着黑发迤逦,倒显得有些脆弱,然而那神态却仍是无比的晏然自若:
祁出终是叹了口气:“……我不觉得这是太子的手笔。”
羌霄神色微沉,却平缓道:“你观太子行事,就算不曾见过他,也会知道他为人多疑少断,是成不了大气候的。”
祁出听出他淡漠之下的劝阻,却是落寞失笑:“那七皇子就成得了大气候么?他根本心不在此,否则又怎会叫皇后代为僭越?古来天无二日,他母子二人孰掌内外尚且还理不清楚——这迟早是要出问题的。”
羌霄也不由沉默须臾,却反问道:“……若是他的心在此呢?”
“仁义宽厚,或可为主。”
羌霄抿了抿唇角,却是含了个笑在嘴边:“……你就不怀疑他或许是刻意装得仁厚么?”
祁出却反而只是苦笑:“若能礼贤下士至此,就算是刻意,又能如何?”
人活于世,难得真心。可无论心底几多思量,事到临头看的到底还是一个人会怎么做,若是心虽殊途而同归,那么殊途如何又怎么样呢?
这世上有效的到底还是一个人怎么做的,而不是一个人怎么想的。
“……也对。”羌霄噙着笑沉吟,终究是轻声道,“若是为主,倒是够了。”
若是为主……
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何况谁又不是龙子凤孙了?
他笑颜清浅,眉眼低垂,却是明月无心,到底凉薄,偏又貌似温和,只是始终也都像是混着一点淡淡的讥诮。
“……可惜我和你不一样。我也不想和谁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