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流光没想到她和娘亲宁氏会被困驿馆数十天。
半月前,纪流光和宁氏,还有宁杳杳一同送宁氏的兄长宁粲南下任职,行到江岸,宁粲与宁氏述了别情,将宁杳杳郑重地托付给宁氏,算是做了正式的告别。之后,宁粲依照计划将独自南下,而宁氏也原本打算带着纪流光和宁杳杳即刻返回明塘。
可是,宁粲出发当晚,宁杳杳突然相求宁氏,想再送宁粲一程。面对宁杳杳的恋恋不舍和拳拳孝心,宁氏无法不答应,于是让护送他们的纪方回继续护着宁杳杳送宁粲一程,宁氏和纪流光就留在江岸等候,等待他们之后返回,一起返回明塘。翌日,纪方回便护送宁杳杳和宁粲离开了驿馆。
此处名为江岸,距离明塘约有千里之距。
三人离开当日,宁氏也立刻遣人将消息送回了纪家,并将情况详细做了说明,他们临时改变了回去的计划。岂料,送信的信使刚一离开,江岸忽遭大雨,阴雨连绵,数日不止。就这样,宁氏和纪流光被迫滞留在了江岸。
这日傍晚,江岸的大雨似乎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愿。
宁氏命驿馆小厮替她们备了一桌酒菜,和纪流光两人在灯下对饮。
若是别人,自然不可能像宁氏这样做。更何况,听闻不止江岸忽遭大雨,沿沥江以下,往南有多个县城也遭遇了数年难遇的大雨,纪流光和宁氏早就猜想,宁粲和宁杳杳很可能也滞留在了某处,因为暂时无法通信,根本没有办法将消息传到江岸。还有,她们临时改变返程计划的消息也不知有没有送到纪家。若是旁人,肯定会日日忧心这些事,以致茶饭不思,怎么可能还有兴致在夜里对饮?
宁氏自然并非完全不担心,但她向来知道听天命,尽人事。宁氏不会将那些无所谓的忧虑放在心上,纪流光也不会。这一点,她们母女之间十分相契。
母女俩相酌对饮了半刻钟,宁氏便不再喝了。她让纪流光自己找法子消消酒,不要立即去睡,免得头疼,然后,她便扶着丫鬟惜时的手,离开了。
她的娘亲,真是率性啊。
纪流光忽然想到如果爹爹知道她们被困在了江岸,不知道会不会有突然赶来的想法,而爹爹如果赶来江岸,看见她们却十分享受地在喝酒,爹爹又会怎么想?
看着宁氏离开的背影,纪流光胡思乱想了一通。接着,便让人进来收拾了桌面,然后,纪流光让人拿着一应棋具去了前院。
宁氏与纪流光居住的一间小院,院子不大,但有前院和后院,后院以假山湖石与小亭相缀成景,前院与外相连的则是一段长长的回廊。回廊九曲八折,尽头建有一间敞开的小轩,名为唤雅轩,布置得颇像会客之所,纪流光近日因为不能出门,经常流连在轩中,有时盯着雨发呆,有时则在轩中独自做自己的事。宁氏很少踏中轩中,显然是将这一方天地留给了纪流光。
湿冷的雨夜,达达的马蹄。
纪流光坐在唤雅轩内专注地看着棋盘,暗暗分析着棋局,凝神想着下一步到底该怎么走,浑然不知远来的骑士,已经穿越雨夜,进了驿馆,走上了九曲回廊。
“三妹妹,兴致不错。”
徐昴有些意外,他的确没想想到,他们踏进驿馆,首先看到的会是这样一副景象。徐昴看了与他相伴而来的沈珝一眼,两人一起走进了唤雅轩。
“子京表哥,纪家还没有收到我和娘亲的传信吗?”
纪流光看到徐昴和沈珝突然出现,并没有太多意外,她只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想着他们来这里可能的原因。
徐昴忽然又别有意味地看了沈珝一眼,才道:“没有。至少在我们离开明塘之前,似乎还没有。不过,我们的确是受三舅舅所托。”
“你们受爹爹所托?”纪流光也并非不是不相信徐昴的话,只是她对刚刚徐昴说话前忽然看向沈珝的那一眼有点在意,而徐昴话语之间似乎也在暗示着什么。纪流光目光瞥向沈珝,见沈珝面无表情,神情淡漠疏离,那日“流光会”,他似乎也一直是这个样子。
“是啊,所以,我得先去向舅母问声安。三妹妹,我先失陪。”
徐昴拍了拍沈珝的肩膀,说完,竟直接离开了唤雅轩。
徐昴离开后,沈珝径直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并没有与纪流光说话。纪流光见他依旧穿着一身黑色锦衣,除了下摆有微微洇湿的痕迹,身上并没有淋湿的痕迹,应该是来这里之前已经换了衣衫,发髻和发丝虽稍有凌乱,但也没失仪,自坐下后,他便没有再动,只侧身看着外面的雨夜,仿似他根本不在轩中。从他的侧脸看过去,他神情平和,眉目间并没有夜行而至的疲惫,只是似乎有些出神地看着夜雨。
罢了,反正他们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纪流光看了半晌,收回目光,再次凝神于棋盘上。
许久,唤雅轩内,除了棋子落在棋盘的声音,再没有其他声响。
徐昴话里有话,纪流光听得出,更何况沈珝,甚至徐昴话里那丝别人或许听不出的暗暗打趣,沈珝也听得出,更加明白。徐昴到明塘后,的确玩性更重了。沈珝有时候,只能略感无奈。
他和徐昴的确是受纪安意所托,来此接宁氏与纪流光的。而且,他们离开明塘的时候,宁氏的传信的确还没有送到纪家。只凭他们两人到来,或者说只听他们说了一句话,她竟然就意识到了他们来的用意,她果然很敏锐。
沈珝目光不由转向了灯下的纪流光,她此时似乎正遇上了什么难题,眉目深蹙,一脸的肃色。沈珝曾听徐昴说过,纪老太爷平日里喜欢自己与自己对弈,而且对弈的时候还不许任何人打扰,她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纪老太爷吧?
可是,祖母为什么从不提及纪家,也从不提起纪老太爷?
沈珝想起徐昴曾经志得意满地对他说过,纪家的女孩子是不同的。
夜,渐深渐暗;雨,却似乎越大了。
而徐昴一直没有回来。
纪流光终于舒展眉毛,抬起了头。这时,她也终于记起了,轩中原来还有另外一个人。
“沈公子,子京表哥还没有回来?”
问话不见惊讶,反倒含着几分刻意。沈珝明白,其中深意,恐怕纪流光并不好直接宣于口,所以,才故意这样问。沈珝,徐昴没回来,你为什么还没有离开?
“是。”
回答得真简洁。纪流光暗道。
纪流光想了想,接着又问道:“表哥与沈公子从明塘来到这里,用了几日?”
“十日。”沈珝依旧答得很简洁。
十日之前,她们的传信才刚刚送出,他们就离开了明塘?受爹爹所托?纪流光并不全然相信。
据她所知,“流光会”结束后,沈珝在明塘声名大噪,一时之间,成了许多人家明里暗里的“佳婿”人选。时不时总有人上纪家打听其到底是何许人也,因为来访打听的人太多,祖父直接闭门谢客。然而,挡得住那些打听的士人,但是,却挡不住那些平素就与纪家往来甚多的夫人们。夫人们多来纪家,薛氏头疼,因为薛氏根本不知道沈珝是谁,也没有讨得纪老太爷和纪太夫人的示下,她苦于应对,又无法说出所以然,薛氏当然头疼了。
而薛氏越不露口风,那些夫人们的热情反而越高涨,她们几乎卯尽了心思想打听出沈珝是谁,所以,她们更加频繁地往来纪家,薛氏作为主母,无端多了许多应酬。有好几次,纪流光偶遇薛氏,都见到薛氏在严厉地训着下人,不知道是担心那些下人们胡乱透漏了沈珝的消息,还是心中郁怒无法发泄,难免情绪不稳。那时,她其实有点同情大伯母。“流光会”无端来了一个沈珝,大伯母为她忙里忙外,最后还要受沈珝牵连。
纪流光其实也还不知道沈珝到底是谁,然而,她更奇怪的是,祖父和祖母对他的态度。他们显然并不想泄露沈珝的身份,但是,他们又为什么要留沈珝住在景园呢?
纪流光看着窗外绵绵密密的雨幕,心思起伏不定,出了一会儿神。
算了,何必去想。
片刻后,纪流光直接站了起来,往轩外走去。眼看着一只脚就要踏出轩外,纪流光撇了撇嘴角,还是转过身,准备与沈珝道一声别。
不料她刚一转身,却发现沈珝竟正看着她。他的眸子似星,很亮,很沉,与他的气质一样,显得也有几分冷漠。
纪流光讪讪地笑了笑,道:“沈公子,请随意。”
说着,纪流光再次转身,准备离开。她觉得,沈珝那样的人,肯定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其余的话,不用多说。
然而,纪流光的脚还没来得及迈出,却听身后沈珝道:“纪三小姐,随意。”
声音平静,听不出任何的情绪。高傲,冷漠,几乎与子京表哥完全相反的性子,他们俩却是好友。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纪流光总觉得有点莫名。
纪流光没有打算再回应沈珝,她正准备离开,忽而又想起另外一件事,脚不由自主地再次停了下来。
沈珝的目光透过屋内昏黄不定的烛光看向站在门槛处的纪流光,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身姿窈窕修长,不像寻常女儿家显得纤秀单薄,她的背影竟隐隐显出几分岿然的风骨来。看来,纪家教育子嗣,的确不分男女。
“沈公子。”
纪流光再次回转过身,看向了含眉看着她的沈珝。
“嗯?”
纪流光忽然怔住。
沈珝突然显露出几分漫不经心,带着几分若有所思看向纪流光。
纪流光倒没有显得不自在,只是疑惑于沈珝突然的变化,对于即将说出口的话,突然多了几分犹豫。
但是,沈珝却似乎非常有耐心,只是看着纪流光,并不开口,也不催促。
纪流光心中一定,也不再犹豫,直接说道:“沈公子,随表哥南下江岸,莫不是景园已经挡不住那些好奇的夫人们呢?”
她是什么意思?
难道是说他是因为那些人……才逃离的明塘?
沈珝脸上突然起了一层薄怒。
好一个自负的纪三小姐!
纪流光刚才一时意动,想到徐昴离开前数次看向沈珝的眼神,她实在有点好奇,也有点心痒,她想了想,猜测到了是因为何事,所以,就想着试探一下,不过,她的确没料到,沈珝的反应竟这么大。纪流光心下满足,略心虚地笑了笑,正准备快步离开。
这时,徐昴却噙着笑走进了唤雅轩。
看他的表情,显然听到了纪流光刚才对沈珝说的话,也看到了沈珝的反应,此刻,嘴角噙着的这抹笑,就带了几分不言而喻的调侃。就他出现的片刻工夫,他的目光已经在沈珝和纪流光身上来来回回转了好几遍。
徐昴站在门前,笑盈盈地看着纪流光,道:“三妹妹,我回来得不巧。”
什么不巧,分明是巧得不能再巧了!
纪流光心中暗自腹诽,却也笑着道:“子京表哥,既然如此,那我走了。你们连日赶路,想必也很累,早点休息。”
说罢,纪流光快步离开了唤雅轩。
徐昴心情极好,好心提醒,“三妹妹当心,雨天湿滑,不宜走太快。”
纪流光匆匆离开的背影忽地就僵了僵,然后,在徐昴的一路注视下,纪流光慢慢走向了她与宁氏居住的小楼。
直到纪流光的背影消失在了长廊中,徐昴才哈哈大笑地走进唤雅轩。
此时,沈珝脸色已恢复如常,仍是一贯的清冷淡漠。
徐昴毫不顾忌大笑,“嘉郎,你说三妹妹到底是怎么猜到的?她和舅母都离开明塘大半个月了,怎么就猜到连景园也阻挡不了那些对你好奇不已的夫人们了呢?真有趣!”
沈珝冷眼扫了扫徐昴,没有回答徐昴的话,却淡淡道:“你出现得的确不巧。”
“是吧,你也觉得?”徐昴根本止不住笑,“我就说三妹妹是个有意思的人,纪家的人都很有意思。”
所以,他觉得,怎么也得带嘉郎来明塘一趟。
这一次,时机正好。
此刻,另一处驿站内。
宁杳杳也还没睡,她坐在桌前,眼神飘忽,看着窗外的冷雨,怔怔地出着神。
披雪走进屋,看见自家小姐还坐在桌边,有点担心地看着宁杳杳,“小姐,老爷已经休息了。你去睡吧。”
“纪家表哥休息了吗?”
“还没。”披雪一边扶起宁杳杳,一边迅速走到床边为宁杳杳收拾床铺,“刚才,我特意去瞧了,纪家表少爷和那位公子还在说话呢。”
“说话?”宁杳杳似乎有些在意,“说什么呢?”表
“不知道。不过,纪家表少爷显然和那位公子是旧识,我那日在‘流光会’好像也见到过纪家少爷和他在一起。”披雪行事细心谨慎,不过那是对外,对于宁杳杳,她向来事事不瞒,“对了,那天,那位公子是一身仓颉书院的学子打扮。”
宁杳杳心中揣测,“那……他应该是纪家表哥在仓颉书院的同窗。”
披雪道:“应该是。”
披雪收拾好床铺,扶宁杳杳坐到床上,见宁杳杳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劝道:“小姐,我看纪家表少爷今日见到这位公子,既高兴又意外,恐怕他们要秉烛夜谈也说不定。不过,看天气,明日我们可能也还是走不了。老爷才说由他们的。小姐不必担心。”
宁杳杳点点头。
披雪吹灭蜡烛,自去房间另一处软榻为宁杳杳守夜,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房间内就彻底安静下来了。
然而,躺在床上的宁杳杳却有些辗转难眠。自从白天见到那个人后,她脑中一直有一件事回荡不去。
因为那个人,宁杳杳记得,她在“流光会”见过。
就像披雪所说,那天他是一身学子打扮,与他一起走进景园的,还有另外两位做同样打扮的学子,他们似乎因为来得迟了,纪家表哥还特意去了景园门外接他们。他们四人从她的擂台下走过,纪家表哥笑着同她打招呼,纪家表哥对她似乎总是带着一份小心翼翼和几分不自然,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到了纪家表哥的异样,走在纪家表哥身侧的他突然抬头看向了她,她和他的眼神就那样猝不及防地远远对上,他盯着她看,她心跳蓦然加快,她迅速移开,等到她再回头时,纪家表哥和他却都已经走远了。她站在擂台上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根本不明白为什么只是被他远远看了一眼,她就有一种溃然败退的感觉。她迅速地转开目光,到底又是因为什么?今日,她再见到他,忽然就明白了,是因为他的那双眼睛,沉凉如冰,让她不敢直视。在“流光会”,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却记住了他的眼睛。
其实,那一天,之后,宁杳杳还碰见过他一次。那时,宁杳杳本来打算去花厅找纪流光,但细想之后,她并没有去花厅。她在转回擂台的途中,又遇见了他。他和一起来景园的一个学子在一起,宁杳杳远远听到,他唤身边人“信言”。几个少女站在他和“信言”的前面,恰好拦在了他和“信言”离开的路上,却又似乎不敢过于靠近他们,几人之间的气氛微妙而尴尬。宁杳杳远远地站在路边,看着他们,不知为什么,没有立即转身离开。后来,应是为了缓解气氛,“信言”笑着问那几个少女她们到底是为了他还是为了他身边的人,几个少女似乎终于意识到了羞囧,飞快地跑开了。宁杳杳也记得,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过那几个一直殷勤看着他,眼含秋波的少女。他,应该是个冷情的人。
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和纪家表哥秉烛夜谈?
纪家表哥叫他“司空”,他称呼纪家表哥“长佑”,既有同窗之谊,合该如此。
但愿,他们能早日离开这处驿馆。
因为只要看到他,宁杳杳就会忍不住关注那双冷情的眼;而只要被那双冷情的眼看一眼,宁杳杳又会本能地生出逃离的冲动。但是,宁杳杳却又似乎同样在期待着什么。所以,宁杳杳害怕又忐忑,她感觉似乎有什么已经扼住了她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