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妹妹。”
当纪方回终于在回廊下拦住她时,纪流光知道,她再也无法回避与她的大哥谈起宁杳杳了。
“大哥,谢谢你赶到清都,我都还没有好好谢谢你。”纪流光真诚道谢。自从她回到明塘后,她就一直有意避着大哥,真的还没有对他好好说一声感谢。
“三妹妹……不用谢。我是你大哥,去接你和二妹妹回家,是我应该做的。”
纪流光微微一笑,“无论如何,谢谢大哥。”
纪流光看着眼前的纪方回,三年不见,她的大哥似乎真的变了不少。曾经的少年意气几乎完全消失不见了,现在他的身上更多的是一种压抑着平静与沉郁。可见,这三年,为了找宁杳杳,纪方回一直过得不好。或许,大哥也早已察觉到了她的态度,因此,明明抱着希望而来,现在也不敢随意提起宁杳杳,也不敢随意看她。她的大哥不该是这样小心翼翼的人。看见纪方回这个样子,纪流光只觉心底忽然又冒起了一股无名之火,她竭力往心底压了压,才又问道:“大哥想问我什么?”
最终,纪流光还是决定,珍惜大哥来找她的机会,与大哥好好谈一谈。
纪方回犹豫了片刻,开口问道:“三妹妹,你知道披雪是怎么到范岫身边的吗?”
“大哥去见过她吗?”
纪方回淡淡摇头,“我听说她们不希望有人打扰。”
“那么,大哥是想知道宁杳杳现在到底在哪里,是吗?”纪流光觉得与其委婉说起,还不如直接面对。
“三妹妹,你知道?”纪方回眼中流露出些许期盼,整个人似乎顿时都精神许多。
纪流光眼神却一暗,声音也变得沉了,“我不知道。但是,我猜得到。”
纪方回脸上突然浮现出明显的急切,“三妹妹,你能不能告诉我?我找了她三年,一点线索都没找到。我没想到,没想到披雪……竟不在她身边。那她一个人到底去了哪里?”
“大哥,她……”看到纪方回的样子,纪流光的心又是一痛,但她还是道:“大哥,你不必找她了,真的。三年前,披雪和范岫是一起离开的明塘。披雪说,是宁杳杳让她跟着范岫的。是宁杳杳主动抛弃了披雪。”
“为什么?……怎么可能?”纪方回似不敢置信,“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她一个人……她能去哪里?”纪方回神魂无措地低喃着,眼中几乎全是惶惶不安。
纪流光突然大声斥道:“大哥,她不是一个人。若我所料不差,她在决定离开纪府前,已经算计好了一切。她代替了范岫。”
“代替了范岫?”纪方回似乎一点都不明白。
纪流光道:“是。因为范岫是濮阳侯府贵女,因为范岫将要与平郡王联姻,而宁杳杳爱慕平郡王,所以,她代替范岫,最终如愿嫁给了平郡王。”
这一切,都是沈珝得知范岫在沈崎府上后,派人到京都得到的消息。平郡王三年前就已成亲,正妃是赵国公孙女黎氏,侧妃则是已故濮阳侯夫人扬氏的娘家侄女,宁杳杳到底还是没能以范岫的身份嫁给李连照,可是,她最终还是如愿了,不是吗?而且,在知道范岫的事情之前,她真的也没想到,宁杳杳竟然能想出这样李代桃僵的计策,她说服范岫跟韩攸离开,又说服范湛带她去京都,这其间,一点痕迹都没露出,也一点都没被纪家所察觉,宁杳杳当然是计划好的。而且,她觉得,宁杳杳那时是根本没为自己留后路的。所以,最终,她成功了。
“三妹妹,你说的都是真的?”纪方回似乎还是不愿相信。
“大哥,我知道,我说的不是你心中的宁杳杳。然而,范岫现在就在明塘,难道不是事实吗?”
纪流光静默无语地看着纪方回,关于宁杳杳,她实在不想再说太多。
良久,纪方回才苦笑着抬头,看着纪流光,道:“是,你说得对,这就是事实。”
接着,纪方回便魂不守舍地离开了。
纪流光愣愣地看着纪方回的背影,许久,不自觉地呓语道:“大哥,但愿,这一次,你能真正放下。”
不料,纪流光话还未说完,身后忽然传出了纪清波的声音。
纪流光怅然回头,却见纪清波和沈韫正一起向她走来。
沈韫,她差点忘了,她原本打算替沈珝去看她的。
“三妹妹,刚才离开的人是大哥?”不知想起了什么,纪清波的问话里似乎带了几分担忧,还有几分喟叹。
听到纪清波的话,纪流光几乎立刻想起了纪今夕对她说的另一件事,那就是大姐姐似乎一直介怀赵缉的突然离开,还没有从中走出来。
而想起赵缉,纪流光又难免想起谢綝,她记得,赵缉当初是谢綝带到庄子的,是以,稍微想了想,纪流光便明白了为什么纪清波会和沈韫一起出现在她面前。听说谢綝如今也离开了清都,同样行踪不明。
“三妹妹……”
纪清波一连叫了好几声,纪流光才慢慢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于是,忙道:“大姐姐,那是大哥。可是,大哥似乎变了好多。”语气里带着几分担忧,几分惋惜。在最熟悉的人面前,纪流光似乎总会不自觉地故意拖长语调。
纪清波显然明白纪流光的话外之意,看到纪方回现在这个样子,她们总会不自觉地想起三年前的大哥,那时的他实在有生气得多,“大哥刚回来时,我们几乎都不敢认。”
“大姐姐,你说那个人为什么就是宁杳杳呢?大哥为什么放不下宁杳杳?她……”纪流光激动地说了半晌,在说起宁杳杳时,她再次烦躁地撇了撇嘴,没有再说下去了。
“是啊,为什么就一定是那个人呢?”纪清波喃喃道。她显然想到了她自己,还有赵缉。
为什么是沈珝呢?
纪流光心底此时也蓦然想起了这个问题,她似乎从未认真想过,可为什么是沈珝呢?
“因为他就是他,他出现了,你就不会再看其他人。你希望你们能成为彼此一生怎么也断不了的羁绊。这就是宿命。我相信,人与人的相遇,某个人与某个人的相遇,都是宿命促成的。”
沈韫的话似乎也带着某种宿命的感觉,开始在纪流光和纪清波脑中久久回荡……一时间,两人脑中似乎都快速闪过了什么,也似乎猛然明白了什么。两人惊奇地看向沈韫,沈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脸上露出一抹羞赧,“这……只是我觉得的,只要那个人出现了,我认为每个人应该都是有意识到的,在你心底的灵魂激荡会告诉你,就是那个人。”
“所以,三年前,你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明塘,去追谢綝?”纪流光想,她现在终于明白了,三年前,为何沈韫在重新回到明塘后,似乎变得笃定了。这三年,她与谢綝依旧分隔两地,她今天第一眼见沈韫,沈韫身上的那种笃定还是那么清晰。就是沈韫所说宿命的羁绊,沈韫和谢綝如此,她和沈珝也是如此。
“是。”沈韫答得非常清晰有力。
纪清波似乎还处于震动中,脸上有着明显的怔楞,“所以,现在,你也并不担心谢綝会不再出现,因为你相信你们之间的羁绊不仅于此?”
沈韫微笑道:“当然。我们既然遇上了,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再也不见!”
笑靥明媚,神情安然。
沈韫的样子,比起三年前,似乎更多了一份自信从容的气度。
这是因为谢綝给予她的笃定吗?
纪流光想,无论如何,至少,沈珝肯定乐意看到沈韫现在的样子。那么,他在南府就可以少几分牵挂。
就如沈韫所说,她来庄子,一是来探望纪流光,另外就是想听纪流光说说沈珝。如今的沈韫,或许因为了解沈珝的处境,似乎也更加担心沈珝了。她就像个好学的学子,缠着纪流光不停地问沈珝,直到聂十娘子来提醒她天色将暮,沈韫才恋恋不舍地告辞离开。自始至终,沈韫并没有问起谢綝半个字。而在纪流光和沈韫说话的时候,纪清波一直显得有点心不在焉,魂游天外。沈韫离开后,纪清波也只同纪流光说了几句,就离开了。
纪流光看着纪清波的背影,直叹气。她想,她现在总算明白二姐姐在清都时提到大姐姐为什么总叹气了?温柔聪慧的大姐姐,与三年前相比,似乎真的太爱出神了,而大姐姐的魂不守舍,都是因为赵缉。
可是,二姐姐还不是为了子京表哥,乐得抛下她们,去陪姑母了呢?
纪流光站在空荡荡的回廊下,想了片刻,然后转身走向了宁氏住的地方。
“这么说,你是没人陪了,所以才想到娘亲了?”
宁氏一见纪流光走进屋子,微瞟了瞟她脸上神色,发现纪流光似乎有点闷闷不乐,便开始了打趣。
纪流光并不介意,反而十分配合,笑盈盈地道:“如果我说是,娘亲会埋怨我?”
“埋怨你什么?这不是事实吗?我从不埋怨或者抱怨事实。”宁氏自得道。
听到宁氏的话,纪流光似乎很快想通了,她释然一笑,开始真心夸赞,“是,娘亲在信上告诉我的那些事,可是帮了我很大的忙。”
“帮了你什么大忙?”宁氏笑着定定看向纪流光,眼里含着几分打趣,几分郑重。
纪流光志得意满地笑了笑,话语里也带着几分玩笑,“当然是从爹爹口中得知了很多事,爹爹一遇上娘亲,果然不一样啊。”
“嗯。”宁氏轻应道。既不承认,也没否认,脸上神情也几乎没变,仍旧只是微笑瞥了纪流光一眼。
纪流光立刻俯身抱住宁氏,语气一转,话语里多了几分闷闷不乐,“娘亲,你说宁杳杳在京都会好吗?她……”纪流光的确是不想当着其他人提起宁杳杳,可是娘亲不同。她是既担心宁杳杳,心中也还带着愤恨。
宁氏立刻明白过来,原来她的女儿是因为宁杳杳在闷闷不乐。她伸手拉过纪流光的手,安慰道:“她自己会明白她到底过得好不好。这些事,其他人是无法体会的。”
“因为只有她才知道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爱……什么样的人?”纪流光有点不确定。
宁氏道:“对。只有她自己知道。”
“娘亲,如果当年你察觉到了宁杳杳的想法和计划,你会不让她走?”纪流光怕娘亲心中到底有愧疚,她记得舅舅临走的托付。
“我……”宁氏沉吟了片刻,忽然摇头笑了笑,“流光,这个假设不成立。所以,无须多想。因为她肯定会那么做,即便范岫没有来明塘,她也会设法离开纪府,去京都。你觉得是不是?”
不错,宁杳杳就是这样的人。她聪明隐忍,所有的心思都藏在心里,所以,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没有人预料她会怎么做。
三年前的事,果真是注定的吗?
纪流光依在宁氏肩头,沉默地想着范岫,想着大哥,没有再提起宁杳杳,也没有再想宁杳杳。
纪流光低低地道:“娘亲,我刚刚碰到大哥,大哥似乎犹豫了好久才决定来找我,可是却被我气跑了。”
“你说了什么?”
“我说了事实,告诉了大哥事实。我觉得,大哥找了这么久,应该有个结束。”
“所以,你也是在因为长佑而生她的气吗?”宁氏当然明白她的女儿,她不想再提宁杳杳,她也不会再提。
“是。”纪流光毫不隐瞒,“我想看到以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大哥。”
“那你不是很傻?”宁氏觉得纪流光的话实在像赌气,微微笑道。
纪流光似乎真赌起气来,仍旧道:“如果大哥能变回来,我傻一点又没什么事。”
“是吗?”宁氏悠悠笑了笑,“如果娘亲不喜欢傻女儿呢?”
“由不得娘亲不喜欢,还有爹爹,我怎么样,你们都得喜欢。”纪流光十足地“理直气壮”地说道。
三言两语,两人之间那种滞闷的氛围很快消失了。
宁氏又紧紧拉了拉纪流光的手,状似不在意地低声问道:“那么,你不打算给我说说你在清都的事吗?娘亲今日恰好有大把的时间。”
“娘亲,你是不是早就等着我来?”纪流光觉得娘亲果然厉害,原来早就在这儿等着她,娘亲最终目的是想知道她在清都的事。
宁氏瞥她一眼,淡淡道:“你说呢?”
语气神态都与纪安意十分相像。
纪流光暗暗想,果然娘亲与爹爹才是一起的。他们想知道她和沈珝之间的事时,露出的表情都是一样的。
纪流光故意无奈叹了叹,道:“那娘亲可听好了,我可只说一次。”
母女俩低声亲密地说着清都的事,连纪安意回来都没察觉。纪安意也没有去打扰她们,只顾在一旁看着书,侧耳听着。
一室静谧,夜寂无声。
直到纪方晏急匆匆地跑进了屋里,三人齐齐朝他看去。
纪方晏急道:“三叔,三婶,还有三妹妹,大哥说要去京都,现在正在跪求祖父和祖母。”
几乎同三年前一模一样,纪方回因为宁杳杳再次做出了相同的事。
纪流光和爹爹娘亲相互对视了一眼,三人立刻站起,跟随纪方晏,走向了庄子的正院。
纪安道和薛氏不在。
堂中,坐着的只有纪老太爷和纪太夫人,纪方回跪在堂下,一言不发。
纪安意和纪安忱一起走进屋子,宁氏和李氏随后,纪流光和纪清波立刻走向了有点手足无措的纪今夕,姑母纪安心陪在纪太夫人身边,纪家在庄子里的所有人几乎都来了。
可是,谁也没有轻易出声。堂内,弥漫着一股躁动与沉闷,正如此时的夏夜。
许久,众人才听纪老太爷平静问道“长佑,你说你要去京都?去京都做什么?”
“去……”明明话到嘴边,纪方回却忽然有点说不出口了。
“说不出口?那说明你还没想明白,或者你也觉得不该说出口。”纪老太爷的语气仍不见起伏,他看向纪方回的目光也仍然很平静,没有失望,没有怨怼,也没有责怪。
“是,我觉得……”纪方回犹豫许久,还是没有说出口。
“一己之私?”纪老太爷看着自己的长孙,继续道:“即便是这样,你是纪家人,只要你说出来,我们都会帮你。”
纪方回连忙道:“不是的,我并不希望牵扯其他人。”
“为什么?”
“我……觉得不应该牵扯其他人。”
“那你自己呢?你以为你只身冒险去京都,如果你出了事,我们会置身事外吗?”
“不是,祖父,我没有这样认为。”纪方回几乎已经有点慌不择言,“我只是觉得……”
“是你个人的事,不是纪家的事,是吗?”纪老太爷明白纪方回的想法,可是他也觉得,同样的事,上次他用了相同的方法,失败了,这次居然还是如此冲动,他希望纪方回能够意识到这一点。
“不是,我是纪家人。”纪方回无意辩解,可他不得不承认,“祖父,是我冲动了。”
“你真的这样觉得吗?长佑,我希望听到的是你的真心话。”
“是的,祖父。我冲动了,我遇事还是太过感情用事。上次,我以为自己已经明白了,可是我现在其实还没有真正明白……我心中为什么总是只想着一件事?我又为什么总是不顾及其他人?我……”
眼见纪方回越来越陷入自责中,纪太夫人有些不忍,温声道:“长佑,你去京都到底想做什么?可以跟祖母说说吗?”
“祖母,我……”看着纪太夫人,纪方回似乎更加无法面对,因为祖母上次明明那么语重心长地告诉过他。
纪太夫人淡淡一笑,“你不说,那祖母问吧。可仍旧是为了宁杳杳?”
纪老太爷侧身看了纪太夫人一眼,两人目光对视片刻,纪老太爷安心转过身,将主导的权力完全交给了纪太夫人。
纪方回犹豫良久,终于低声说了出来,“是。”
纪太夫人依然只是笑了笑,道:“可是她现在毕竟已经不一样了,身份不同,地位不同,与你天差地别,而你们之间也可以说根本不存在什么关系,你去京都,为了她,你想做什么?”
纪太夫人这一番话,几乎让纪方回无法反驳。纪方回顿了顿,脸上闪过明显的痛苦挣扎,“我不知道,祖母。”
“那你是为了去见她?”
“我……想见她,想看她过得好不好。”
“长佑,她过得好不好,你又能如何?你见了她,又如何?”纪太夫人觉得纪方回对自己的评价其实还是有几分自知之明的,他就是感情用事,放不下。纪太夫人叹了叹,还是决定彻底斩断纪方回的念想,“她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与纪家也早就没了任何关系。她现在是濮阳侯夫人扬氏的娘家侄女,她以这个身份嫁给了平郡王。她早就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那个宁杳杳了。长佑,这是你这一生应该记住的事实。”
“她……早就已经不是了吗?”
纪方回低喃着这句话,俯身到地上痛哭了起来。
同样的闹剧,再次以同样的方式结束。
最终,纪方回黯然离开了前院。
可是,大哥这一次真的会放下吗?
纪流光仰头看向天边银河,突然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沈珝,想起了沈珝为她所放的夏日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