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明塘,纪流光感觉她似乎又变回了三年前的自己,仿似她根本没有离家三年,明塘熟悉而又明媚的一切迅速地俘获了她。她又变成了纪家的三小姐,仓颉书院纪山长的女儿纪流光,清都的人和事慢慢从她心中后退,渐渐被她存放到了心底最深处,她的心因重新回到家而变得无比的雀跃和高兴。
虽然因为有人要劫她去京都的事,她心底隐隐感觉有一层阴霾正在逐渐靠近她,但是,现在,管它呢?她才刚刚回到家,她渴望拥抱明塘让她眷念的一切。
回到纪家的前几日,纪流光似乎一直处于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甚至于每日看着她无比熟悉的家人,在她面前来来回回,开开心心地同她说话,她都有一种醺然欲醉的感觉。然而,她又觉得这种感觉实在太美妙了,她不自觉地就陷入了这种感觉中,可以每日尽情地赖在祖父祖母的南山堂,毫无顾忌地同大姐姐和二姐姐说说笑笑,偶尔同爹爹娘亲斗几句嘴,或者到二伯父那儿静静看一看二伯父和二伯母,时不时偶遇忙碌的大伯父和大伯母……这些都是她曾经的生活,现在,他们又都回到了她的生活,她可以每日看着他们,她由衷地感觉到了一种仿似失而复得的惊喜。
“三妹妹,你在傻笑什么?”
纪今夕略带奇怪地看着纪流光,忍不住在她白皙光滑脸上戳了戳,心中也忍不住嘀咕,傻笑着的三妹妹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二妹妹,我看啊,你现在是唤不回三妹妹了。”一旁的纪清波温柔地看了看似乎还没回神的纪流光,眼底隐隐露着笑意。
“大姐姐,你知道三妹妹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吗?真奇怪,自从她回到明塘后,我一直就觉得三妹妹有点怪怪的,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纪今夕再次疑惑地戳了戳纪流光的脸,好软,真舒服。
而纪清波看着纪今夕这样不自觉的举动,仍然只是温柔地笑了笑,道:“不知道。不过,我没觉得三妹妹奇怪,我倒是觉得二妹妹你有点奇怪。”
纪今夕突然似乎也变得有点楞楞地,她问:“我怎么奇怪了?”
“当然奇怪了。你居然每日都去陪姑母吃饭,都不陪我和三妹妹了,你说奇不奇怪?三妹妹可是三年没回家了,你居然这个样子,说不定三妹妹不高兴,所以不想理你。”
“是这样吗?三妹妹?”
纪流光还是没有回答她,也没有动。
接着,就在纪今夕再次忍不住伸手想要去触碰纪流光的脸时,纪流光忽然伸手,一把抓住了纪今夕的手,笑意盈盈地看着她,别有意味地问道:“二姐姐,你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习惯了?难不成是因为子京表哥?你为什么总是戳我的脸?”
“我……我哪有!”纪今夕脸上立刻浮现出了一抹羞窘,她是无意识地,她就是想去碰碰三妹妹的脸,不行吗?
纪流光故意叹了叹,依旧微笑着道:“没有就没有吧。反正,我觉得,二姐姐这习惯,你得克制,不然哪天无意识地摸了别人,子京表哥肯定会吃醋的!”
“怎么可能!”纪今夕下意识地辩解,忽然看到纪流光和纪清波都笑盈盈地看着她,立刻明白过来,有些赌气地道:“哦,我现在是彻底明白了,三妹妹,还有大姐姐,你们俩居然又合起来坑我!我不理你们了!”
说完,纪今夕就转过了身,背向着纪流光和纪清波,好似真的不打算理她们了。这样的情形,几乎也同三年前一样。
纪流光和纪清波相视一笑,两人无声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纪流光很快起身,轻手轻脚地靠近纪今夕身后,带着小心和讨好,“二姐姐,你真的生气了?我就是觉得——”
“觉得什么?”纪今夕似乎当真有点生气。
“觉得……你或许想子京表哥了。”纪流光故意压低了声音,话中带着隐隐的笑意。
“怎么……我想他,你也不能这样!三妹妹,你就是不喜欢我了,什么都向着他!”
“我没有,我哪有!”这下,轮到纪流光下意识地开始辩解,接着,她将头依恋地放到纪今夕肩上,十分郑重地保证道:“二姐姐,在我心中,你当然是在子京表哥之前的。二姐姐,你得相信我。”
“那我如果不相信你呢?”纪今夕故意道。
“如果二姐姐不相信我,那我只好再继续赖着二姐姐,无论二姐姐去哪儿,我都跟着;无论二姐姐做什么,我都帮着。直到二姐姐你相信我为止,只要二姐姐你不嫌我烦。”
“你,你……真是的,三妹妹。”纪今夕颇为无奈地看了纪流光一眼,“我能不原谅你,难道还能怪大姐姐吗?三妹妹,你今天就是心不在焉。”
纪流光顿时眉开眼笑,道:“是,二姐姐,你说得对!都怪我!”
纪清波眼见两人开始好好说话了,立刻走到两人身旁,牵起两人的手,微笑道:“我看你们两人,哪天要是不逗一逗对方,肯定会觉得无趣。现在好了,咱们一起去见见祖母吧!”
岂料,纪清波话音刚落,两人忽然对视一笑,十分默契地同时挽住了纪清波的手,同时道:
“大姐姐,那我似乎得谢谢你的配合。”
“大姐姐,还不是你每天都那么配合三妹妹?”
纪清波微楞,随即笑开,“谁让你们俩都叫我一声大姐姐呢!”
“大姐姐……”
“大姐姐……”
纪流光和纪今夕故意不停地叫着纪清波,纪清也故意不停地笑着摇头,三人笑闹了一番,然后,相互牵着手,一起向庄子后面的凉亭走了过去。
这里,正是三年前沈珝养伤的那处山中庄子。
夏末秋初的天气,炎气未消。三日前,因为苦夏,纪太夫人范氏决定来庄子避暑,于是,纪家上上下下数十人,包括纪安忱和李氏,还有纪安意和宁氏,都陪着纪太夫人来了庄子,纪安道和薛氏则留在家中,管理和照看各处。
此时,纪太夫人正在凉亭里午睡。
纪流光三人估摸着纪太夫人或许已经醒了,于是,三人便朝凉亭走了过来,不料,还没走近,就听到凉亭里一阵欢声笑语,透过莲叶田田,远远传来,三人脚步不由加快了些。
待三人走进凉亭,薛氏、李氏、宁氏还有纪安心齐齐朝三人看过来,三人迅速向几位长辈行了礼,接着便各自找地方坐下了。
纪太夫人心情好,气色也极好,又有女儿、儿媳,还有孙女陪着她一起说话,自然更加高兴。薛氏忙里偷闲来庄子向纪太夫人请安,纪太夫人怜她辛苦,又想起另一件事,笑盈盈地看向三姐妹,带着几分玩笑,道:“今儿你们大伯母可是向你们讨要礼物来了,你们三个可准备好了给你们烟非姐姐添妆的礼物?”
“自然早就准备好了。祖母,这事儿还真不劳烦母亲讨要。”纪今夕第一个抢先笑着答道。
薛氏眼见纪太夫人为她说话,心里泛过一阵感动,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纪家到底是有人能见到她为纪家所付出的一切,就连她的女儿如今似乎都明了,懂得给她圆场了。
纪太夫人接着看向纪流光和纪清波,纪清波和纪流光忙一起走到薛氏身边,两人一左一右握住薛氏的手,道:“大伯母,放心,我们都早就准备好了。”
薛氏自然连声说好。
纪太夫人满意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李氏、宁氏和纪安心只是笑了笑,并未插话。
说起薛烟非的婚事,这是纪流光回到明塘后,遇到的第一件令她惊喜的事。
这三年,纪方回离家,司空平未归,韩攸远走,只有辛子美仍旧留在仓颉书院,留在明塘,渐渐地,辛子美和纪方晏也成了朋友,两人时常相约在景园见面。据二姐姐对她说,就是那么巧合,某日,纪方晏因事没有赴辛子美的约,薛烟非恰好陪同薛氏在景园,薛烟非便代薛氏去向辛子美道歉,谁料两人一见就互相生了好感。自此之后,辛子美依旧常常出现在景园,但多数时候见的却是薛烟非,两人偷偷往来了大半年。半年后,两人才向薛氏坦白。薛氏看着两人情投意合,也愿意玉成这件事。而就在这时,两人之间遭遇了最大的阻力。薛烟非的母亲马氏仍旧想将薛烟非嫁入高门,辛家不过是商贾之家,入不了马氏的眼。无论薛氏如何从中周旋,马氏就是不同意,也不再准许薛烟非来纪家。
事情就这样一直拖到了今年年初。随着辛子美逐渐接手家族生意,薛烟非也已经年过二十一,马氏终于急了,薛氏再从中说和,这件亲事才得以定下来。婚期就定在不久后的九月初一。纪太夫人之意是在山中庄子歇到八月末,然后再返回明塘。那时,正是薛烟非的花嫁之期。
薛氏近日几乎是薛家、纪家、山中庄子三头跑,纪太夫人心有动容,于是这才有了上面那段小插曲。纪今夕也心疼母亲,这会儿,也难得赖在了薛氏身边,三姐妹簇拥着薛氏坐着,薛氏越发高兴,时间不觉而过。
转眼黄昏将至,薛氏要动身回纪家,纪今夕挽着纪安心,一起送薛氏离开,三人离开了凉亭;接着,纪清波扶着李氏也走了。凉亭里转眼只剩下了纪太夫人,宁氏和纪流光三人。
纪流光同宁氏相视一笑,迅速跑到纪太夫人身边坐下,纪太夫人就拉着纪流光的手,问:“流光,你可知道你师父现在到底在哪儿?”
“当然……知道。”纪流光并不是很意外地答。
“哦,你真知道?”纪太夫人心中一动,面上笑意依旧。
“当然。玉匣陪着师父,他们其实早就回来了。”
纪太夫人脸上突然多了一抹心急,“哦,在哪里?”
纪流光笑盈盈反问道:“祖母是替祖父问的?”
其实,据这一路上爹爹故意给她透露的消息,她已经猜到了范湛要劫她去京都,应该是同她师父有关系。但是,在纪家,谁也没同她明说,她其实还有点疑虑。她觉得,祖母问得时机真好。
纪太夫人悠悠一笑,“不是。”
“那是为谁呢?”
“不为谁。”纪太夫人忽然长吁了一口气,“只为我的流光。你这丫头,分明是察觉到了吧。京都中人并不是要劫你,而是因为找不到你师父。”
纪流光忽然低着头道:“我知道。”
她的师父是医圣,有人要找她师父。可是,师父似乎不想去京都。很多事,现在,她都明白了。
纪太夫人心疼地摩挲着纪流光的手,低声问:“听你爹爹说,你们从清都回来,分开走,是你与沈珝商定的主意?”
“嗯。是我与他定下的。”纪流光坦诚道。
纪太夫人笑道:“那祖母就放心了。”原来果真如老三所说,她的流光似乎同南府有缘,和她的姑祖母一样。
纪流光心中忽然涌出了一丝不确定,她低喃着问:“祖母,是不是还会有事发生?”
纪流光安心地靠入了纪太夫人怀中,顿时觉得那一层阴霾似乎朝她又靠近了一些。
纪太夫人长长地叹了口气,没再说话,一边轻柔地抚着纪流光的背,一边抬头看向了一直沉默不语的宁氏,两人目光相碰,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虑。
当然还会有事发生,而且事情由不得我们。所以,让祖母想想,祖母能为流光你们做些什么。流光,不要急,一切有祖父和祖母在呢。
纪流光似乎立即便明白了纪太夫人的无言抚慰,她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将目光转向了凉亭外葳蕤茂盛的荷花,她想,或许是因为祖母提到了他,她忽然很想沈珝。
“嘉郎,沈府没动静。”
徐昴风风火火地走进书房,在沈珝对面坐下。
沈珝从案上抬起头,两人默契地对视一眼。
徐昴又道:“自从陈录向沈崎报告夏缭在府中过世,沈府派人去拜祭了夏缭后,沈府就再也没有了动静。我总觉得,这不像沈崎的行事作风。”
“或许,我们不该只盯着沈府。”沈珝忽然沉吟着道。
徐昴眼中动了动,询问地看向沈珝,“京都?”
“是,我觉得,他或许……已经派人去京都了。”
“为什么?”徐昴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沈珝道:“如果谢家案同沈崎真的有关,那么,至少太子一方是不希望尉临风和谢綝从沈崎这儿得到证据,而谢綝在清都三年,也的确没有从沈府找到什么证据。”
“还有就是宋王,如果宋王还是企图以谢家案来与太子一方斗,那他必然也想从沈崎这儿找到谢家案的证据。三年前,尉临风因为试探得罪了宋王,他们之间不可能再合作。所以,沈崎可能联系宋王,也可能联系太子,利用他们来对付你?”徐昴脑中渐渐清明。嘉郎说得对,沈崎不可能什么事都没做。恐怕真夏缭的死,也并不是意外。沈崎现在定然已经明白,他们利用了沈弦和沈旻出逃的时机,救走了范岫。
“嘉郎,那我们该怎么办呢?”徐昴突然有点担忧起来,他实在猜不到沈崎接下来到底会怎么做。沈瑛死了,沈弦也死了,如今只剩下了一个被囚的沈旻,沈崎到底会怎么做?
“子京,我们……仍然还是只能静观其变。”沈珝想起了纪安意临走前对他的叮嘱,他说,不变才能应万变。
“好。我陪你一起。”
这本就是他继续留在清都的原因。他说过,士为知己生,亦为知己死。嘉郎是他的知己,他不可能让嘉郎一个人独自面对。
幸好,二妹妹,三妹妹,还有三舅舅现在都已经回到了明塘。
幸好,明塘还有外祖父和外祖母。
徐昴想到今天收到的信,听说因为苦夏,他们都去山中庄子里避暑了。想起三年前在庄子里的那段时光,徐昴心中突然涌起了一股羡慕。
徐昴在心中感叹了一阵,却听沈珝突然道:“谢谢你,子京。”
徐昴回头,爽朗地笑,“那我恐怕也得谢谢你,让我继续留在这里。嘉郎,记得五年前,那个夏天,我们做了什么吗?”
“当然记得。我们一起去了越理。”
“是啊,我说要带二妹妹去的,可惜现在去不了。那儿可是个消暑的好地方。不过,以后总有机会的。”
“嗯。”
沈珝看着窗外的浓浓绿荫,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纪流光,想起了那一夜的夏夜花火。他忽然很想见到她。
当夜,出门访友的纪老太爷回到山中庄子时,已将近午夜。
纪太夫人仍在屋外散着凉,纪老太爷一见,顿时皱了皱眉,而后很自然地走到纪太夫人身边的藤椅上坐下。
纪老太爷挥散了身旁服侍的丫环,两人一起看着夜空,看着星星,说起了话。
“今日,你可问过流光了?”纪老太爷心中显然最为挂心的还是纪流光差点被带到京都的事。
纪太夫人心中明白,遂反问:“那老爷,今日在外可有收获?”
纪老太爷心中烦闷,淡淡道:“没有。”
纪太夫人心中略显失望,长长叹了一口气,“问是问了,但她没说。不过,想来……”
后面的话,纪太夫人没说。但她相信,纪老太爷能够明白。
纪老太爷话中露出一丝欣慰,“看来她心中有数。”
“老爷,流光自小聪明,更何况三年在外,有些事,她心里明镜似的,而且她也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总觉得是不是我们过于担心了?京都那位……今上到底是老了,或许他最终还是念着你们往日……”说到这里,纪太夫人突然再次停下了。
纪老太爷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依旧淡淡道:“自从我们成为君臣后,哪还有什么往日?”
“对,你说得对。是我多想了。”刚才那一瞬间,纪太夫人突然想起了她在京都的闺阁时光,不免一时有点心旌神摇。可是,京都的濮阳候府,早就已经不是她的家了。世事往昔,一切都变了,的确是她多想了。
纪老太爷似是明了纪太夫人心中所想,低声道:“你……恐怕是再也回不了濮阳侯府了。”
“那又如何?从离开的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有打算回去。我当年不就说了吗?这一生,我就跟着你了,你在哪,我就在哪。只不过,最近因为范岫,总时不时想起过去的事。”
范岫是个任性的孩子,可是,她已经受尽了苦。想到她,纪太夫人总忍不住唏嘘。说到底,她只是怀念“范”这个姓氏。
纪老太爷想到披雪,“陪在范岫身边的……”
“是宁杳杳的丫环。当年的事,恐怕宁氏都没有察觉。这个孩子对情也是太过执着了,希望她永远不要后悔。”
范岫与宁杳杳,当年,一个在京都,一个在明塘;如今,一个幽居明塘,一个被困深宫,她们的错位人生,早就已经无法还原了。那就只能这样了。纪太夫人只觉人生况味,果然没人能尝尽,也没人能看透。
纪老太爷和纪太夫人没有再说话。
夜,在夜色中慢慢沉寂。
良久,纪太夫人却忽然问道:“老爷,商洛呢?”
“他……去找叶思微了。”
“你觉得他能找到吗?”
“那就要看叶思微会不会继续躲着……我们了。”
“如果他一直躲呢?”
“……”
如果叶思微一直不现身,京都那人失去了耐心,他再次针对流光呢?
纪太夫人无法放下忧虑。
因为,她和纪老太爷都太过了解京都的那位今上,他并不是有耐心的人。如今他想求得更多的时间,可是叶思微却偏偏不现身,那样多疑骄傲又自负的人,怎么可能不再次出手?
“老爷,你不会让流光被他带去京都的,是吗?”
纪老太爷依然没有回答。
纪太夫人叹了叹,也不再说话了。
夏日夜燥,希望不是她多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