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京都中事,还是南府中事,对于身在明塘的纪家三姐妹来说,那似乎好像都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事。在景园,她们可以悠游地享受她们的少女生活。
“三妹妹,你在想什么呢?又发呆呢?”纪今夕有点好奇,也有点奇怪。最近,其实只有她和大姐姐常来景园,她为了躲避薛氏让她学着管家,所以就拉了大姐姐每日到景园偷闲;而纪流光则时常往来于仓颉书院和纪家之间,因为纪流光与玉匣在一起学医,这件事,纪家人已经都知道了。但是,三妹妹今日却反常地出现在了景园,还一副明显有心事的样子。纪今夕看向纪流光的目光越发狐疑,见纪流光没回答她,她伸出手轻轻地碰了碰纪流光,“三妹妹,你到底怎么了?”
纪流光苦恼地看向纪今夕,“我在想宁杳杳。”
“宁杳杳?你想杳杳干什么?”纪今夕有点疑惑,也有点诧异,“不过,似乎自从宁家舅舅离开之后,她是变得有些不爱出来了。大姐姐,你最近见过她吗?”
一旁的纪清波原本正微笑着看着两人说话,见纪今夕转头望向她,接着,纪流光也转头看向了她,两人都一脸期待地看着她,纪清波温柔笑了笑,“嗯,前几天跟娘亲去看过杳杳。”
“大姐姐,你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吗?”
纪流光还是觉得,或许宁杳杳心底真的藏了一个人,但那个人一定不是大哥。披雪说,她那日出城就是为了去等人。可见,她要等的那人或是那天回到明塘,或是那天会离开明塘。然而,这个人是谁连日日与她形影不离的披雪都不知道。宁杳杳心底藏的人到底是谁呢?昨日,宁杳杳没注意染了风寒,娘亲担忧了一整天,直到半夜听说宁杳杳热退了,才放下心来休息。宁杳杳最近时常生病到底与她心思忧虑有没有关系呢?纪流光很是费解。
“三妹妹……”
纪今夕和纪清波一连叫了好几声,才将又陷入沉思的纪流光给拉了回来。
“三妹妹,我想你不用担心,杳杳是极为聪明的,她不会不爱惜自己的身体。”纪清波劝道。
“希望如此吧。”
纪流光觉得,宁杳杳似乎有点绝望,所以才放任自己一直沉溺。不对,绝望,难道她与那个人之间有不可逾越的距离?
纪今夕见纪流光似乎还是有点放心不下,安慰地拍了拍纪流光的手。纪流光立刻反手握住纪今夕的手,接着,又拉了纪清波的手,三人紧紧地握在一起,纪流光觉得心底一阵暖流流过,让她非常非常地不舍这样的日子流逝。
纪清波有点好奇纪流光和玉匣学医的事;纪今夕则一直抱怨纪方回久出不归,薛氏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整日逼着她学管家;纪流光就笑着打趣纪今夕,难怪她期望和大伯父一起出门。三姐妹坐在暖阁中,随意闲聊着,心底的那些许愁绪渐渐地就消散了。
三人正说着,纪戈管事带着一个下人笑盈盈地走进了暖阁中。因天气渐凉,三姐妹也就不再贪恋水榭轩阁等凉爽之所,而是移进了暖阁中。要说这一处暖阁,也是景园的一大特色,是纪安道特意遣人寻的上好暖石,并且特意请了漕运齐家的十二行沿路从南方运回,之后又亲自督工在景园修建的,专门作为冬日宴会的休息之所,一个“暖”字道尽其中之妙。
“大小姐,二小姐,三小姐。”纪戈管事一一向三人请安。
纪流光眼明语快,见纪戈身后的下人手上端着一应茶具,红蚁小炉,茶盘,茶碾,茶筛,还有一整套的青花瓷茶具,立刻便笑问:“祖母庄子里,今年的新茶送过来了?”
“三小姐说得不错。”
一边说着,一边忙让下人将茶具一一放置好。接着,纪戈陪着三人又说了几句,便识趣地退出了暖阁。
纪清波继承了纪安忱于金石雕刻上的痴迷,也最擅煮茶。她当仁不让地抢先打开茶罐,拿起一把新茶仔细地嗅了嗅,味道清新自然,像雨后清荷的气息。纪清波调皮地冲两位妹妹眨了眨眼,仿佛在说,你们俩今日可算有口福了。
三人相视大笑。
整个上午,三人就在暖阁中煮茶,饮茶,随意说话,时间倏忽而过。
接近午时,三人正商议着要不要回纪府。这时,纪戈管事又带着两个人来到了暖阁。
范岫刚一进暖阁,不由就放松了身子,她出来得匆忙,哪还记得天气已经转凉了,明塘虽不比京都冷,可是湿冷的气候,范岫难以忍受。幸好,她一进明塘,就碰到了身边这个人,不然,她还真不知道怎么来景园。反正她是不会求纪家收留她,也绝不会告诉纪家任何一个人她为什么离开京都。
“我乃仓颉书院的学子韩攸,见过三位小姐。”
韩攸的话,拉回了范岫的思绪。范岫先感激地看了看韩攸,韩攸对范岫回了一个微笑,接着,范岫才将目光慢慢移向了纪流光三姐妹。
“你……怎么来了?”
纪今夕真的觉得意外,她竟然又在景园见到了范岫。
“我……”范岫迟疑着,语气却忽然一转,带点傲慢道:“我为什么不能来?”
“你……”纪今夕目光转向纪清波和纪流光,三人面面相觑地看着彼此,就如同刚才范岫和韩攸走进来时的那样。
“我……怎么呢?”范岫明显又不高兴了,“要不是韩公子说要来这里,我才不来。”
“哦,那你来明塘干什么?”
纪今夕随意瞟了一眼站在范岫身边的韩攸,她对韩攸没什么印象,依稀只记得纪方回似乎提起过他。
范岫看见纪今夕盯着韩攸看,更加不高兴了,想也没想,直接呛道:“不用你管。”
“我不管。”纪今夕很快驳道。她才不会管呢,她只不过因为范岫到底姓范,所以才多问了几句。她可还记得范岫当初在她擂台上卯足了劲想赢她的事,她们之前从没见过,何至于让她那样非要破坏三妹妹的“流光会”,她可还记着仇。
“最好是这样。”
范岫冷哼了一声,便侧过了身,不再理纪今夕。
纪今夕无所谓地撇了撇嘴,目光偶然瞟过韩攸,见他竟然眼神热烈地盯着纪清波,立刻伸手挡在了纪清波面前。
纪清波不明所以,疑惑地看向纪今夕。
纪今夕懊恼道:“大姐姐,不准你看!”
“我看什么啊?”纪清波看着纪今夕着急的样子,笑了起来。
这时,一直没开口的纪流光也伸手挡在了纪清波面前,同样说道:“大姐姐,不准你看!”
纪今夕见纪流光难得和她一致,心中觉得自己一定做得对,所以三妹妹才和她统一战线了。
纪清波见两个妹妹都这样,无奈地笑了笑,正准备伸手扒开两人的手,这时,却听到范岫愤怒地道:“你们……做什么呢?”
“你以为呢?”纪流光看似轻描淡写地回道。
“你们……韩攸……你们怎么能这样?”范岫气得直想跺脚,却偏偏碍于在景园,只能愤恨地瞪着纪流光和纪今夕。
纪清波听到范岫的话,终于忍不住直接扒开了纪今夕和纪流光的手,然后,她看到了仍没有从她身上移开目光的韩攸。
“韩攸!”
这一次,范岫的愤恨全移向了韩攸。
韩攸这才似乎如梦初醒,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目光在四个少女之间来来回回,好半晌,才有些抱歉地道:“范小姐,纪大小姐……”
“韩公子,你刚才为什么那样看我大姐姐?”纪流光觉得,身为仓颉书院的学子,那样的行为实在无礼,而且这位韩公子被人戳穿后的反应也很让她失望。她不许这个人再败坏爹爹和仓颉书院的名声。
“我……我……”韩攸很想说他心慕纪大小姐,他也认为他能配得上纪大小姐。虽然现在他只是一介学子。但是,一触及到纪流光认真看向他的目光,他忽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纪流光再次失望地摇了摇头。
这时,纪清波忽然握住了纪流光的手,却微笑着对纪戈道:“纪管事,送韩公子出去吧。大哥不在家,这里无人招待韩公子,就劳烦纪管事了。”
“是,大小姐。”
纪戈领了命,几步走至韩攸身旁,请韩攸出去。
“纪大小姐,我……”韩攸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纪清波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再回应,只是礼貌地看着韩攸。
纪戈遂接着催道:“韩公子,景园的确不便再招待公子,请公子随我离开。”
韩攸没有理由再留,也无法再留,恋恋不舍地看了纪清波一眼后,跟着纪戈离开了暖阁。
韩攸刚一离开,范岫就忍不住冲三人愤怒地道:“你们怎么可以这样让韩公子走?”
“为什么不可以?”纪流光理所当然地道,“这里属于纪家。”
“你也可以走啊。”纪今夕也道:“你特意等他走了才冲我们发火,看来你是不想让他难堪。你可以陪他离开。”
“我……离开!”范岫似乎气极,直接转身就走,然而,不过走了几步,却又突然转了回来,对着三人颐指气使道:“我要去见姑祖母!”
纪府,南山堂。
纪太夫人和纪老太爷坐在堂上,静静地看着纪河引着范岫离开。从背影上看,范岫倒也算得上是个礼貌的孩子,行止之间的礼仪也算有度,只是她的性子……
半晌,纪太夫人叹了叹气,问身边人,“纪戈与你说了什么?”
“说了今日暖阁发生的事。”纪老太爷顿了顿,似知道纪太夫人想知道什么,接着道:“范岫一进明塘,就遇到了韩攸。然后,两人一起去的景园。”只不过,两人似乎本身都打算去景园,一个苦于没有拜访理由,一个表面没显露,却希望有人找理由带她去景园。两人一拍即合,说起来,也算巧。
“这么巧?”纪太夫人倒不是真的在意两人巧合的遇见,而是在意范岫巧合遇见的这个人。范岫到底姓范,她来了明塘,纪太夫人需要保证她的安全。
“嗯,纪林是这么说的。”纪老太爷明白纪太夫人的意思,但他一向不怎么喜欢理会范家的人和事。
“那老爷与我说说暖阁发生的事吧。纪戈不是都同老爷说了吗?”
纪老太爷不说,也纪太夫人也并不着急,反正她会一步步问出来,而他到最后还是会说告诉她,今日出现的韩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纪老太爷自然听出了纪太夫人话里淡淡的揶揄,开口时话里故意带了几分生气,“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范岫与今夕不对付,两人都还记得‘流光会’发生的事,而韩攸在清波面前失态了,今夕与流光两人维护姐姐,拿话刺了刺韩攸,范岫感激韩攸带她到明塘,几人言语间又起了冲突,最后清波以不便招待将韩攸请走了。”
这个纪戈,对于小儿女家的这些来来回回缠缠绕绕的心态……竟然看得这么清楚。他就应该让纪戈直接来南山堂,当着他的面,说出来,看看他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都是有孙子的人了,也不难为情。想到纪戈对他说起时那一脸笑盈盈的样子,纪老太爷心底还真生出了几分气。
纪太夫人不由失笑,觑了觑纪老太爷,故意道:“老爷在生纪戈的气?”
纪老太爷不答,反问:“你不是想知道韩攸的事吗?”
“老爷让纪戈去查韩攸了吗?那么,老爷是因为他迟迟不来回禀而生气?”纪太夫人再次故意道。
纪老太爷冷哼一声。
纪太夫人暗暗笑了笑。多少年了,身边这个人倒是越活越回去了,竟然真的生起了纪戈的气。不过,这种事,纪戈应该直接来告诉她的。刚才说出那样一番话,真是难为他了。
“老太爷,太夫人,纪戈来了。”
一说起纪戈,纪戈就来了。纪老太爷和纪太夫人相视淡淡一笑,示意纪林请纪戈进来。
纪戈很快进了南山堂,将所打听到的关于韩攸的事认真仔细地对纪老太爷和纪太夫人说了。
纪太夫人听完,沉吟着想了想,问:“是家境普通了些。现在还住在他姐姐家里?”
纪戈连忙答道:“是。韩氏嫁的是城东的凌家,凌家经商,算是小富之家,凌家现在的老爷与已去世的韩家家翁是老友,韩家家翁做过凌家少爷的夫子,所以,很早就定下了韩氏与凌家少爷的婚事。韩家家翁去世后,凌家作主,将韩攸送进了仓颉书院,韩攸平日住在书院,假期时则回到凌家。”
纪戈话音刚落,纪老太爷再次冷哼了一声。
纪太夫人若无其事地瞥了他一眼,示意纪戈继续说。
“我也派人到仓颉书院打听过了,据说这位韩公子为人并不算亲和,有些自傲,也相当自负,自视甚高,与仓颉书院的普通学子交往极少,有时张扬而不自知,但其实……”纪戈假意咳了咳,“其实能力平庸。”
“平庸?这是谁下的评语?”纪老太爷似乎起了那么一点兴趣。
纪戈道:“据说是……纪山长。”
采芜将从南山堂听到的消息在薛氏耳边低声说了,薛氏听完,当即就蹙起了眉,“真是三老爷说的,韩攸能力平庸?”
采芜点头。
薛氏叹了叹,似乎有点为纪清波的命运感伤,“如果是这样,老太爷和太夫人是绝不会再考虑了。”
同一时刻,沉醉阁内,芦叶也将从南山堂听到的消息仔细地对李氏说了。
李氏听了,却良久无话。
芦叶不敢多言,只静静待在李氏身边。
很久之后,李氏才对芦叶低声叮嘱道:“那就不要跟大小姐说了。”语气中同样充满了无奈叹息,还有对纪清波命运的担忧。
纪流光回到纪家,同纪清波、纪今夕一起向纪老太爷、纪太夫人问了安之后,便直接回了穆意阁,同纪安意和宁氏一起吃了午饭,接着,她便回了自己的流光阁。因此,她并不知道南山堂发生的事,也并不知道薛氏李氏对韩攸的关注。她心底最为烦恼的事,还是宁杳杳的事。
——那我直接去问宁杳杳好了。
纪流光这样想的时候,她已经站到了宁杳杳的房间前。披雪站在纪流光身后,有点不明所以地看着她。
“三小姐,我去告诉小姐,你来了。”
“不必了。”
话毕,纪流光毫不犹豫地走进了宁杳杳的房间。
宁杳杳正坐在椅子上发呆,椅子上垫了厚厚的褥子,室内燃着熏香,房间内一阵暖意熏然。纪流光一走进房间,便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宁杳杳什么时候开始喜欢这么浓的熏香了?
“你来干什么?”
还是旧时样子,宁杳杳一看见纪流光,心中便控制不住开始烦躁,说出的话总带着几分不耐烦。
“我来看看你,还有一件事,想问问你。”纪流光心中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并不打算婉转说出来。纪流光觉得,那样更会惹得宁杳杳多想,还不如直截了当。
“什么事?”宁杳杳似乎也并不想与纪流光多谈。
“你最近整个人都有点懒懒的,恹恹的。”纪流光定定地看着宁杳杳,“我想问你,你那日出城,等的人是谁?”
“司空平。”
宁杳杳没有犹豫,回答得也意外地平静。
“是他?”纪流光记得,在“流光会”那日,她见到过大哥与司空平在一起。还有,大哥似乎也提起过,他与宁杳杳送舅舅南下,因连绵大雨被困在驿站时,碰见了司空平。
宁杳杳直视着纪流光的眼睛,毫无犹疑,“是他。”
纪流光有点奇怪地看向宁杳杳,“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既然你敢问,我为什么不敢说出来?”
宁杳杳目光笃定,神色之间没有丝毫的游移。
纪流光心中突然涌出了很多的奇怪的感觉,她无法说清,也无法理解。她完全不知道宁杳杳到底在想什么,又到底为什么会告诉她。她之前以为宁杳杳是因绝望而沉溺,可是,为什么是司空平?司空平又是谁?
“他是谁?”纪流光直接问道。
“我不知道。”宁杳杳的回答仍旧很平静。
纪流光突然想起了沈韫,想起了不辞而别的沈韫,宁杳杳是不是也在等待着某个时机——她要做什么?
“我要去告诉娘亲。”
说完这一句话,纪流光飞快地跑出了宁杳杳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