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珝刚一走进王太妃纪氏的院子,就发现院子里非常安静,此外,似乎还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香,沈珝心中顿时一沉,书玉守在王太妃的房门前,看见沈珝走近,立刻对着沈珝远远行礼。
“南王。”
书玉看着缓缓向她走来的沈珝,脸上渐渐露出笑意。南王长大了呢。
“嬷嬷。”
面对从小看着她长大,又陪了祖母大半辈子的人,沈珝终究还是有些动容,他虽竭力压抑着,但还是感激地向书玉嬷嬷行了一礼。
书玉立刻虚扶起南王,笑道:“南王,太妃正在休息,你来得不巧。”
沈珝看了看面前紧闭的房门,微微退了几步,“那我在此陪陪嬷嬷吧。”
书玉立即也陪着退了几步,仔细看了看沈珝,发现沈珝眼底青黑明显,应是连夜赶回,并未怎么休息,心中蓦地似乎被什么扎了扎,有点心疼地问道:“南王很想念太妃吧?”
沈珝没说话,只认真地点了点头。
书玉见状,低低笑了笑,“太妃也是如此。不过,太妃也知道,您在明塘一定是安全的,比在南府安全。”
因为明塘是您的家乡?
还是因为明塘有纪家?
沈珝迟疑地想着,忽然却问:“嬷嬷,您也是明塘人吗?”
“我当然是。不过家中应该早就没什么人了。”书玉似乎并不意外沈珝会这么问,相反似乎隐隐有几分怀念,“我跟随太妃进纪家的时候,家里就已经没什么人了。来南府这么多年,似乎也早就把自己当成真正的南府人了。”
“嬷嬷可还记得景园?”
“当然记得。纪家的景园,在明塘,那可是许多人都想进去却不一定进得去的地方。”
……
一个问,一个答。
两人就这样说着,回忆着。
沈珝的心竟突然变得没有那么焦急了。
直到屋内隐隐有声响传出,书玉忙向沈珝福了福,接着转身就进了房间。
书玉走进房间,发现王太妃纪氏早已醒来,躺在床上,似乎正在出神。书玉叹了叹,没有立刻走近床榻,她有多久没见到太妃显露些许脆弱的样子了呢?似乎是从那个时候……太妃的夫君,先南王沈熠将南府交到太妃手上的那一天,也是太妃失去夫君的那一天,还是太妃的儿子沈嵘继任南王的那一天,如今沈嵘也成了先南王了,太妃的一生……
“书玉,嘉郎来了几时了?”
书玉听到纪氏的声音,忙敛了敛心神,快步走到床榻前,“来了有一会儿了,陪我在外头说话,吵到您呢?”
“没有。”纪氏有点烦躁地摇了摇头,接着却带点抱怨地道:“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也一把年纪了,不要走那么快。”
书玉立刻捂嘴笑了笑,“好好好,我记住了。”现在,太妃只有在她面前才会露出这一面呢。
书玉一边服侍着纪氏从床上起来,想着刚才沈珝提起明塘的情形,一边忍不住笑道:“太妃,南王在明塘似乎过得很开心。他与我说起景园的一些事物,还是旧时记忆中的样子,说得让我也十分怀念。子京公子将王爷护得很妥帖,说是时常邀纪家的少爷小姐们到景园,南王与他们相处得都不错。”
“他还说了什么?”
明塘,纪家,景园,那似乎早已是她上一世梦里才会想起的事了,而她已经许久不做梦了。即便不久前她见到了明塘来的旧人,即便她知道旧人为她而来,可是一辈子都过去了,又何必呢?他们兄妹一辈子就这样了,纪氏不愿意再去想或者碰触曾经的那些旧事。因为只要想到旧事,就会让她想到沈熠。而只要想到沈熠,她怕她可能无法强撑着继续陪沈珝了。她太想沈熠了,所以,她不能原谅她的哥哥,一辈子都不能。
书玉暗暗看了看纪氏的神色,见纪氏竟然又出了神,而且神色中带着浓浓的感伤,书玉立刻便明白纪氏又在想先南王了。书玉再次无声地叹了叹,接着笑道:“南王提起了三小姐,说他们到明塘的那天正是‘流光会’。”
“流光会?”纪氏自然想到了明塘少女们每年最为期待的一件事。
“是三老爷的女儿,闺名就是流光。”
“嘉郎去的倒是好时候。”
“可不是。南王说,景园那天很热闹,他最后找了好久才找到……”
“躲的地方?”纪氏忍不住摇头。
“是啊,最后误打误撞进了二老爷的院子,他说二老爷是个特别的人。”
“嗯。”纪氏轻轻应了一声。据她曾经得到的消息,纪忱之与李氏都是安静淡泊的人。
见纪氏似乎并无不悦,书玉越说越兴奋,当然,她说的绝大多数是纪家的事和纪家的人,如此过了大约半个时辰左右,纪氏才让书玉去唤沈珝进来。
而当沈珝走进房间时,纪氏又变回了那个只能仰视的南府王太妃。
“祖母。”
一见到纪氏,沈珝心底所有压抑的情感就似乎瞬间决了堤。那些翻涌的不安,那些压抑的愧疚,以及对自己无能的愤恨,霎时压垮了沈珝,沈珝径直走到纪氏面前,重重跪下。
“祖母,我回来晚了。”
书玉大吃一惊,忙想上前扶起沈珝,纪氏伸手拦了拦,书玉嬷立刻便明白了,她迅速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房间里只剩下了沈珝和纪氏。
纪氏看着沈珝,却并没有让他起来,只沉声问道:“嘉郎,你为什么选择这个时候回南府?”与往常一样的沉冷语气,与往常一样直入主题。
沈珝知道,祖母往往最不喜欢他懈怠犹疑,因此直接答道:“祖母,我觉得我不该再逃避了。”
“所以,你回来了?”
“是。”
“还有呢?”如果只此一个原因,没有做充足的安排,就冒然回到南府,那也不值得原谅。万一又发生雨夜刺杀的事,你又当如何?这一次,既没有聂十娘子会及时赶到,你也不会那么巧再次遇到纪老太爷。纵然纪氏知道纪老太爷既然放沈珝和徐昴离开了明塘,他应该是暗地里做了安排。但是,沈珝应该考虑到这一点,因为他是南王,因为有许多人盯着他。
“我担心祖母。”沈珝仍然答得很直接。这本就是他急切赶回清都的根本原因。但是,同时,他也知道,这并不是祖母想听到的话。
纪氏微微流露出一丝失望,“你忘了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
沈珝没有逃避祖母的目光,身子依旧跪得挺直,“没忘。”
“那我是怎么跟你说的?”纪氏声音蓦然变得沉怒。
沈珝立刻高声道:“不必担心祖母。”
“你的确没忘了我的话,但是,”纪氏的声音越发地沉,然而脸上却已恢复了平静,“你却让你的情感主导了你的决定。”
嘉郎,作为南王,这不该。
不该吗?——可是,祖母,我既已身为南王,又怎忍心看着您为了我孤身一人与商氏一族相斗?
祖孙俩静默地依恋地看着彼此,纪氏从沈珝眼中看见了他的坚持,沈珝也从纪氏眼中看出了些许的无奈。
纪氏暗暗叹了叹,忽地却神情一凛,认真地看着沈珝,一字一句问道:“嘉郎,你真的已经做好准备了吗?”
准备好面对所有窥视着南府王位的猛虎了吗?
沈珝,你真的已经准备好了吗?
纪氏一瞬不瞬地盯着沈珝。
沈珝不再犹豫,自信笃定地道:“祖母,不日,京都恐会生变。”
“何解?”
“太妃——”
书玉突然推开门,拿着一封信急匆匆走进了房间。
一瞬间,祖孙俩的目光同时若有所思地看向了那封信,心中也同时道,好巧。
“太妃,明塘来信。”
书玉急忙将信递给纪氏。屋内一时静寂。纪氏很快就看完了信,然后直接将信递给沈珝,带着几分深意道:“今上重病,太子监国,京都果然已经暗流涌起。还有,尉临风已入京都。”
总之,京都乱了。
“祖母,我曾在江岸见过尉临风。他离开南府,十分坚决。”
“所以,你的猜测源于他?”
“是,但不仅于此。”
一个人到了一定年纪,自然会不可抗拒地走向衰败。沈珝只是没想到,今上竟然恰好就在尉临风去往京都后,病了。太子监国——若在太子监国期间,太子却被爆出曾经错判了案子,并且受害人证已到了京都,恐怕很多人都会拉拢保护尉临风,特别是太子的政敌们。而依附于太子的人,则又会拼了命地想让尉临风消失。那么,京都自然会乱。
只是不知,尉临风会选择谁与他合作?
京都乱了,却是南府的机会。沈珝低头又认真看了看手中的信件,他并不惊异于纪老太爷如此快就收到了京都的消息,他惊异的是纪老太爷字里行间对于京都局势变幻的猜测与把握,纪老太爷身处明塘,却深谙朝局变幻,最终都是权与利的博弈。所以,京都的暗涌绝不会那么快平息。
沈珝抬头看向纪氏,却发现纪氏似乎也陷入了沉思中。
她的哥哥还真是了解她,明知她现在很有可能已经处理了商氏,便立刻送来了这封信。京都之人,现在恐怕没有谁会再注意南府了。可是,只要京都的局势一稳定,那些人便又会立即将矛头再次指向南府,指向年轻的南王。
此时,正是他们将商氏一族彻底连根拨起的最好时机。
所以,她的哥哥才放任嘉郎和徐昴回了南府吧?
她的哥哥,还是如此的“深谋远虑”,对于时机的把控,那种敏感的嗅觉,即便退居明塘多年,他还是活得如此清醒。或许正因为如此,京都那人才任他早早退居明塘。京都那人分明知道,在明塘,他会护着沈珝,那是出于对她的情分;同样,他来南府,助她杀了商妩,也是出于他们曾经的兄妹之情;但是,他不会再帮助南府,也不会再帮助他们扳倒商氏一族。她的哥哥,他真的很懂京都那人,知道那人的心思猜忌和多疑自负,对于纪家与南府的关系,其中分寸真的拿捏得相当好。纪氏嘲讽地想。
京都,太子东宫。
司空平,不,应该是平郡王李连照,有些疲倦地向太子侧妃诸静菂所居的静善殿走去。李连照很累,很疲倦,然而,眼看着静善殿已经近在眼前,李连照的脚步还是变得急切了些。
李连照脚步急切中,带了一丝轻快,他大步走进静善殿,看见他的生母诸妃正在神情专注地修剪一盆盆景,屋内的侍女都安静地站在她身旁,似乎准备随时抢下她手中的剪刀。
看着这样的情景,李连照脚步蓦地一顿。有侍女发现了李连照,忙朝李连照行礼。李连照示意她不要打扰诸妃,这时,诸妃却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从盆景上抬起了头,淡笑着看向了李连照。
“阿照回来了。”
李连照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微笑道:“我来向母妃请安。”
“刚回东宫?”诸妃一眼就看到了李连照脸上的疲倦,眼中闪过了一抹黯然,随即便将手中的剪刀递给了身后的侍女。侍女小心接过,立刻安静地退出了房间。
李连照瞟了瞟未修完的盆景,眼里同样快速闪过了一抹黯然,很快却微笑道:“我来陪母妃吃早餐。”
诸妃走到李连照面前,伸手替他整了整衣摆,心里暗暗叹了叹,却仍笑着道:“代父侍疾,阿照辛苦了。走吧。”
母子俩人一起向饭厅走去。
李连照陪诸妃吃了早餐,席间,诸妃提及李连照的婚事,李连照淡淡应了。吃完饭,两人一起离开静善殿,往太子正殿而去。
一路上,诸妃与李连照并没有再说话,两人似乎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
两人还未到达太子正殿,守在正殿前的内侍远远看见诸妃和李边照来了,连忙急匆匆地跑到两人身边,恭谨向两人行礼。
“娘娘,郡王,诸公正在里面与太子商议事情。”
此话一出,诸妃与李连照顿时都明白了太子正殿的门为何会紧紧闭着。
诸妃眉头微蹙,“阿照,陪母妃等等吧。”
李连照点点头。
内侍立即殷勤地陪着笑了笑,然后迅速转身,引着两人上台阶。
李连照扶着诸妃走到太子正殿前,便停下了脚步,目光深深地看了紧闭的殿门一眼。接着,他转过身,静静地陪在诸妃身旁。两人都没有说话,也仍旧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内侍暗眼瞧着,也不敢再开口了。
然而,不久,却有争吵声不停从殿内传出。
内侍惶恐不安地看了诸妃和李连照一眼,这下可不得了,怎么这个时候诸妃和平郡王偏偏来了正殿呢?他差点忘了,殿里面,诸公和太子可已经吵了有一会儿了。
李连照一动不动站在殿前,陪着诸妃静静地听着殿内传出的争吵。
“……你……那怎么可能是我一个人的错……诸公……所有的证据当时明明都有……”
“……是……”
“要错也是……你们的错……所有的证据都是你们交给我的……我没错……”
“太子……现在不是追究过错的时机……”
“可是,你们知道……那个人他躲在京都哪里吗……你们不知道……”
“……重要的是,这件事绝不能在太子监国期间……所以,我们只能……”
“你们想干什么……你们这是要让父皇更加厌恶我吗……父皇病得那么严重……你们就不能再等等吗……”
“……等不得……尉临风……您的兄弟……宋王……越王……”
“不要再说了!诸公!”
伴随着轰隆一声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人愤怒地推倒了。
殿内的争吵终于结束。
诸妃脸上一片平静,忽地伸手握了握李连照的手,微笑道:“天凉了,温度也越发低了,阿照的手很冷,母妃会让跟着你的人为你准备披风的。”
李连照低头看了看诸妃,感激地道:“谢谢母妃。”
“不过,这些,以后可能得由你的王妃为你打理了。母妃会为你选一个好王妃的。”诸妃声音低柔,暗暗将李连照的手握紧了一些。即使有再多的不得已,可是母妃依然只希望阿照能生活幸福。阿照,你明白吗?
李连照当然明白,只是——
“儿臣谢母妃。”
话音刚落,殿门被打开,诸士行从殿内走了出来。诸妃随即放开了李连照的手,微微朝诸士行行了半礼,然后在待女的搀扶下径直走进了殿内。
不久,殿门再次被关上。
李连照看着紧闭的殿门,沉默了半晌,才和诸士行一起离开正殿。
母妃,我知道,你不想让我进殿去承受父王的怒火,可是,我也不想让你去承受父王的焦躁。在京都,许多人都知,太子平庸,性易焦躁。他的父王一向并不得朝臣的心。
“郡王,准备好迎娶范氏女吧!”
诸士行的话瞬间拉回了李连照的思绪。
范氏女?
李连照平静地看向诸士行。诸士行年约五十,一向是喜怒不行于色,李连照自然没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什么。事实上,他们虽名为祖孙,也一向并不亲近。
“太子不日会为你向今上请婚,所以,你大可不必再回明塘了,知道吗?”诸士行暗示道。
既然尉临风已经来了京都,他的确是没有必要再回明塘了。“司空平”也就不必再出现了。
诸士行见李连照神色几乎没有任何波动,微微点了点头,带着几分语重心长道:“你母妃会为你说服太子。你的王妃,就目前来说,范氏女最合适。”
范氏女范岫吗?李连照脑中闪过了“流光会”擂台上的某个纤细背影。他并不记得范岫,真可惜。但他似乎记得另一个清冷才气的影子,只可惜,与她相交的却是“司空平”。
“我记得,郡王应当见过范氏女。”
李连照慢慢点了点头,“是,在明塘。”
“那这件事便这么定下吧。”诸士行语气中带了隐隐的畅快,但那一丝畅快,或者说那一丝一锤定音的得意被他巧妙地掩饰了,也很快巧妙地隐了下去。
李连照根本没有注意到。李连照耳边听到的是他的外祖父“真挚”的祝福,“老臣在此先恭喜郡王。”
李连照连忙虚扶了扶诸士行,道:“谢谢外祖父。”
尽管,这注定只会是一场冲喜的婚事。
“哥哥,我不嫁,你们别想利用我的婚姻!”
“——这由不得你!这是为了范家!”
“为了范家,我也不嫁!”
“你是范家女,这是你注定的命运。”
“可我也是范岫。”
……
是夜,濮阳候府,范岫与范湛大吵了一架,然后消失在了濮阳候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