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小凉转身,抬手遮了遮光,瞧见廊顶上坐了个男子,一身普通饮月弟子的打扮,手里握了串糖葫芦,但束发却不是一般弟子的形容,左边额前垂了一缕鱼须子似的,右边似是用发辫规整了,肩背上披着的头发略有些卷儿,总之是个骚包的样式。
浑不如周蘅清爽,易小凉转念又想,许得是因着周蘅的脸好看所以无论束什么样式的发都好看,她顺手按了按太阳穴,道:“兄台,我有句话必须得告诉你。”
“说来听听。”那鱼须少年咬下一颗山楂。
“你……”易小凉抬手指了指他,“裤子正当间儿破了,怪明显的。”
鱼须少年没曾想听见句这个,先是一噎,连忙低头去瞅自己的裤子,谁料脑袋低得猛了,一个跟头栽了下来。
“好汉。”易小凉手里拿着竹签子,抵在好汉的脖颈子上,边走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好汉?”好汉背着江初照,表情十分嫌弃,吹了吹鱼须,道,“我叫孟旧柏,好汉也忒难听了,我如此风度翩翩一表人才,叫声少侠来听听。”
易小凉从善如流:“九百少侠。”
孟旧柏咬牙:“旧,旧。”
易小凉一怔:“少侠不必如此多礼,担不起担不起。”
孟旧柏切齿拊心:“你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有孟旧柏引路,一路倒也顺畅地到了一处角门前。
易小凉打开门,正瞧见周蘅在门前来来回回踱步。
“呦,还有同伙。”孟旧柏将江初照扯下来,一把推到了周蘅身上,周蘅接过来瞧了一眼,将人放到了地上。
见孟旧柏要阖门,易小凉一把抵住,道:“九百少侠,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你。”
孟旧柏扶着门:“快说。”
易小凉一脸诚恳:“你是不是认得我?”
“我说姑娘……”孟旧柏拿眼觑她,咬着“姑娘”两个字,“你是不是见着个丰神俊朗的公子便这一套说辞。”他又拿下巴一指周蘅,“你这都哄了一个如玉的公子了,还想来哄我?看不出来姑娘你这颗六两的玲珑心,还挺花哨啊?”
说罢,鱼须少年毫不留情地阖了门。
被他这一通抢白,易小凉当即便忘了方才一路上在琢磨的可疑之处,竟满脑子都在想这鱼须对她的评价还挺一针见血,适合拎回去回答小师兄的“熟读本赋并一言以蔽之”这种令人抓耳挠腮的问题。
“阿笙。”周蘅趁着这空当粗略替那江初照把了把脉,道,“现下先带她去医伤吧。”
易小凉神思归位,走过来:“对,可是往哪里走有医馆啊?”
周蘅起身:“去常安堂吧?我祖父医术十分高明。”
易小凉拍了拍脑袋,恍然想起来周蘅家便是开医馆的:“一时情急,忘了。”
周蘅不知从哪里寻来一辆拉柴火的小排车,于是易小凉在后面推着车叹道:“周蘅,她晕了,你背着或抱着她,我们岂不是走得更快一些?”
周蘅在前面拉着车子,忖度了片刻:“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抱不动她。”
“少年郎啊,你果真是太瘦削了。”易小凉连连摇头,“倘若往后你心上的姑娘是个能吃的,你都抱不动可怎么好。”
周蘅瞧了她一眼,立时垂目瞧着脚下青石板:“阿笙不要顽笑,认真走路。”
“走路还要如何认真啊。”易小凉果真不再提方才的话,绕回去继续推车。
周蘅忍不住又转头瞧了她一眼,道:“阿笙,你平日吃得多吗?”
易小凉不知在想些什么,随口道:“还成吧。”
周蘅小声道:“吃得多也没关系。”
易小凉却忽然停了步子:“周蘅,我想起个事儿来,你先带她去医馆,我晚些时候再去寻你。”
周蘅停下来瞧她:“阿笙要去哪里?”
“我很快回来。” 易小凉与他挥手,并未答他,方迈了一步却被扯住了袖子,回头撞上周蘅一双水墨明眸。
周蘅抿了抿唇,犹豫道:“那你快些回来,她会功夫,若是醒了,我肯定招架不住。”
*
再瞧饮月山庄里,因为花易落这个不速之客,一场喜事变了丧事,客人早已散去,只余下叶犀与贺槿儿正联手应付花易落,三人正打得难舍难分。
易小凉伏在墙头上看得眼花缭乱。
贺槿儿的剑法中带着天然的冷冽,开合利落,长剑分雪绝不拖泥带水,是扎扎实实的朝夕之功,只是内力上毕竟受年岁所限,所以并不是花易落对手,即便是使尽了全力也困不住花易落,反倒几次被花易落钳制。
叶犀的功夫自不必说,虽在江沉云那一代人中不是顶尖的,却也不弱,更遑论此时她手中执的剑又是将晓,剑上光芒四起,宛如天际晨光熹微时的云霞,剑风四溢,过处无不似炉上红铁入水,沸腾一片,直斩天穹,不破不休。
倒是花易落教易小凉好不吃惊,她手中不过是随手从一旁夺来的兵刃,却依旧是寒风扫**之势,以一敌二,竟完全不输下风。听闻花易落惯常用的兵刃不是刀剑,而是弓。花易落这般的女子挽着弓迎风而立该是一个什么模样?易小凉兀自在脑子里勾勒了一下,果然不愧江湖上与她评判的那四个字,美艳嚣张。
花易落甚至还能腾出功夫来嘲笑一番贺知江:“贺庄主你自己不同我动手,却叫妻女来送死。”
贺知江只冷笑一声,却并不搭话。
谁料想贺槿儿却忽然迎着花易落的剑势而上,任凭长剑刺进左肩,她抬手握住剑身又往里送了寸余,手上肩上皆鲜血淋漓,可她离花易落却也更近了些,于是右手持剑朝花易落心口刺了过去。
贺知江与叶犀同时喊了一句“槿儿!”
易小凉看得内里忧虑,这姑娘怎的如今还是一副不要命的性子。
花易落一掌震开贺槿儿,远远道:“小丫头倒是有几分胆色,比你这贪生怕死的爹强得多了,罢了,今日就先这样罢,日后若要算账,去归云山找我便是。”
留水桥下淌过几朵落花的功夫,花易落出了饮月山庄,一身白衣上洒了许多鲜艳红梅,一身肃杀独自走上桥来。
瞧见等在那里的易小凉,花易落幽幽道:“我倒是许久没见着你这般上赶着找麻烦的人了,今日你假扮周有离,我好心没戳穿,但周有离那个魔障可不像我一样好说话,他最喜欢对漂亮的小丫头下毒手了,手段毒辣得很,你不回家去躲着偏还要出来晃悠。”
“感谢姑娘手下留情。”易小凉一拱手,道,“只是姑娘为何不拆穿我?”
“姑娘?”花易落偏头嗤笑了声,“旁人都叫我妖女,你叫的倒是新鲜。我与周有离可没几两交情,你假充他算什么,若是你有本事杀了他,我还可以给你叫声好。”
感情归云教这几个执教使关系并不怎么好啊,易小凉心道。
“你在此等我总不是为了嘴上道声谢吧?”花易落少见的耐心,抄着手靠在栏杆上,眉眼宛若画上重彩。
加上此时,易小凉统共见过花易落四回,第一回在月上寒,是风情万种的变幻,第二回在喜宴上,美艳之中带着狠辣,方才在院墙里又是寒风杀伐之势,此刻竟又带了些潦草的随和,不知她究竟还有多少模样。
易小凉收回思绪,道:“我主要是有个事儿想问问姑娘。”
花易落回过头来看着她,挑眉示意她说下去。
易小凉不觉往前行了一步:“姑娘能否告知宋千帆的尸身在何处?”
“啊……”花易落闻言,嘴角的笑意味深长,“你……该不会真看上宋千帆了吧……这还真是件有意思的事。”
“有意思?哪里有意思?”易小凉不解,“其实我并……”
花易落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抬脚边走边道:“城南微雨阁,是个青楼。”
一抹雪白消失在了长街尽头,易小凉心生感慨,看来还是归云山的衣裳洗得干净啊,要不这日日血泊里打滚的姑娘,还偏爱着一身白衣裳。
夏日的天变得尤其快,日头还在天上挂着,却突然一阵犀利的碎玉洒下来,街上乌泱行人顿时作鸟兽散去,易小凉拖着一身泥水站在空旷长街上,扶了扶额,忘了问常安堂怎么走……
雨幕生烟,狂风卷柳,这一场雨下得相当嚣张。
不晓得封安有没有下雨。
易小凉缩在房廊下,听着雨声淅沥,托着腮,瞧着雨水打到青石板上溅出许多花来,犹似劈里啪啦长出一只只透明的蘑菇,竟十分有意思。
从前她并不喜欢下雨天,每逢下雨她便躲在房里睡觉,实在睡得烦了便嚎些小曲儿,但易丢丢从来不听她唱歌,每每皱着眉苦大仇深,仿佛世上再也没有如此难熬的日子了,于是她便嚎得愈发开心。
苏无回只管在一旁看书,并不理会他们。
苏无回来涑河山庄时,易小凉已有十一岁年纪,按入门时间他本该唤她一声师姐,可是易小凉小小年纪能厚着脸皮听旁人唤她一声小师姐,却唯独听不得他叫,于是十分情愿唤苏无回一声师兄,虽然,得加个小字。
街尽头雨帘中隐约瞧见一抹绯红,那颜色在雨雾中也十分扎眼,待它愈来愈清晰,易小凉瞧见伞下的少年郎眉目焦急,怀中抱了一柄伞,朝她走过来。
“我眼瞧见雨大了起来,你又没带伞,怕是要淋着了,便出来看看。”周蘅笑着,“果然叫我寻见你了。”
易小凉瞧着他湿透的鞋子和衣角:“你又不知我何时回来。”
周蘅道:“你说很快回来。”
易小凉接过伞撑开,白底伞面几尾金鲤跃然于上,雨声滴答里晃晃荡荡:“你这伞十分合我心意。”
周蘅笑笑并不搭话,那笑容如沾了水一般的温润。
易小凉撑着伞闯入雨幕里又哼起了小曲儿,听见身后低低一声笑,便回头道:“不必夸奖我。”
周蘅弯了弯嘴角:“阿笙姑娘的小曲儿十分有意境。”
易小凉慢下步子,等着周蘅跟上来,道:“要不你哼首曲子给我听?”
“我实在不会。”周蘅道,“不过倒凑合会几首琴曲,得了机会可以弹给你听。”
易小凉道:“弹给我听怕是糟蹋了,我是个不学无术的,不过我家小师兄十分精通音律,琴弹得余音绕梁,许得你们能成为知己。”
“阿笙。”周蘅伸手接了伞檐上滚下的雨水。
“小公子你要做什么?”易小凉警惕道,旋即脚下生风跑了开去,却也没有躲过他掌心雨水,“好你个周蘅……”
周蘅站在原地,雨雾里头笑得竟十分灿烂。
易小凉往一旁路上瞧了一眼,心中窃喜,踱着步子折回周蘅身旁,一只手背在身后,大方道:“我今日开心,不与你计较,且,我还有礼物要送你。”
周蘅自然没有那么好蒙骗,退了几步,结巴道:“你……你要做什么?”
易小凉凑到他眼前去,眨了眨眼,忽然伸出手来。
待周蘅瞧清楚易小凉手心里东西后,竟一脸惊恐地踉跄了几步。
易小凉捧腹大笑:“原来你个堂堂七尺少年郎,竟然怕蚯蚓!好没出息!”
这雨来得急,去得也毫不留情,二人方至常安堂,已云霄雨霁,天穹澄碧。
周蘅寻了身衣裳给易小凉替换,自己则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煮水,头顶榴花正盛,枝桠间点点火红如鲤,瞧见易小凉开门出来,他将手里的活儿放下,笑道:“这衣裳竟十分合适。”
易小凉点点头,伸出握了拳的手,对周蘅道,“作为报答,我送你个礼物。”
周蘅朝后一撤身子:“不……不必了吧。”
易小凉撒开手,摊出一掌心的红鲤,笑道:“少年郎颜色,可比此花。”
周蘅心中一颤,竟又被她戏弄了,他垂了眼,握着茶盏,道:“阿笙你……口不择言。”
易小凉叹气道:“这已是我择过的了,难道你想听未择过的?”
周蘅摇头,撇开话头:“对了,那姑娘的伤祖父瞧过了,并不算严重,祖父已给她用了些稳固心脉的药,左右不过明日便能醒了。” 他放了茶杯,抬眼瞧了瞧天色,“不如阿笙今日就在常安堂住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