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寂静,纱罩内的烛火炸了朵花,烛光摇曳一瞬复归于平静,隔着房门,传来几声遥远的蛙鸣。
堂上站的姑娘安静垂眸,听着一桩失了色的往事。
老先生沉默了许久,他行医的岁月像一方戏台,终年演着五花八门的戏,道尽悲欢沧桑。他是看戏人,经春夏过秋冬,将一出出戏收进匣子里。
灵犀门这一出戏算得不精彩,他已经许多年未将这一页翻起,再寻回去的时候竟有了些磕绊,明明像昨日才看过,可细细想来又不算真切。
“那年灵犀门的李执南请我去给门主叶先秋看诊。”老先生神色颇暗淡,“可惜他已伤肺腑毁经络,没有法子了。叶先秋的女儿要我想法子替他提一口气,交代些身后事,终归是替他又挣了半个时辰的光阴。”
老先生顿了许久,才又道:“那时我在外头站着,还有些奇怪,众人都知道叶先秋有一双女儿,可那一日在灵犀门,我确然自始至终也只瞧见一个叶犀,所有的弟子对叶灵都避而不谈。”
“后来叶先秋说要见我,那会子他已不能言语,费了许多气力,悄声在我手中写了个字。”老先生说到此处,低头瞧着自己的掌心,“那是个灵字,我想了很久,不知究竟是什么意思。”
易小凉心内兀自翻腾了一阵,将开头与结尾穿到一处,一思忖便理出个大概来,只怕那会子众人早已知晓是叶灵将叶门主置于此地,叶门主委实不必再特地说与医家一遍,那只能是为了叫老先生做一些灵犀门弟子不愿也不肯去做的事了,譬如说将灵犀掌偷偷带给叶灵。
遂将话头接了下去:“所以您是如何将秘籍带出灵犀门的?”
老先生道:“我离开灵犀门时,李执南送了一个包袱与我,说是诊金,让我到家后再打开。还未等我回到枕江,江湖上便传开了叶灵为窃秘籍致使叶先秋真气失控走火入魔而死的事儿,灵犀门弟子也不再藏着掖着,满江湖地寻叶灵要替门主报仇。”他顿了顿,又道,“待我回到家才发现那包袱里便藏了灵犀掌的上册秘籍,那时我才终于想明白,叶门主是让我将灵犀掌的秘籍交给叶灵。”
易小凉捕捉了两个字:“上册?灵犀掌秘籍竟还分了上下册?”
那这劳什子功夫得练到哪辈子才是个头啊,说不定这功夫失传就不是因为秘籍丢了,纯粹就是因为太长了练着累得慌,看来“熟读本赋并一言以蔽之”这种题目着实有存在的必要啊。
老先生点点头:“其实原本是一册的,只是觊觎这功夫的人太多,叶先秋为了防止秘籍失落便将秘籍从中分开成了两册,如此即便被人得了其中一部分也无法囫囵练成。”
说到此处,老先生的思绪忽然从枕江,从灵犀门当中抽离了出来,恍惚又落到了一个雨天。
恍惚记得那日的雨下得十分大,那茅屋有些漏雨,一声声敲打着铜盆,眼前躺着的产妇他曾经见过,只不过那时候她还是个没有剑高的小丫头,那日的雨催得急,产妇的声音被雨声盖得严严实实。
“我寻到叶灵却是个偶然,那一年我去封安看诊,归来途中遇见一场大雨,便在一处茅屋躲雨,谁料茅屋的主人正是叶灵,那时,她已然快要临盆。我行医这许多年,那也是第一次替人接生,雨过天晴的时候,叶灵诞下了一个女儿。”
原来叶灵有个孩子,易小凉有些迫不及待,便插了句话,问:“可知道那小婴儿叫什么名字?”
“叶灵说她爹爹姓江,她便叫江初照,‘江月何年初照人’。”
原来江初照是叶灵与江沉云的女儿。
像是一团麻线绞在一处,一剑劈开倒是清晰明了,可是拎出哪一个来,都不像是起先结的线头。
为何叶先秋要将秘籍托付给一个没什么干系的医家?
“为何叶灵窃了其中下册秘籍,叶门主还要将上册秘籍也送上?”这么想着,易小凉一时顺口问了出来,“您将秘籍交给叶灵的时候,她可曾说过些什么,可曾为自己辩解?”
老先生摇摇头,道:“她什么也不曾说,只是哭了许久。后来我想,大约是因为像灵犀掌这种功夫,倘使不循序渐进的练,只恐会走火入魔,筋脉尽数断裂,暴血而亡,想来叶门主仍是顾惜她的性命罢。”
老先生意味深长地瞧着易小凉,缓缓又道:“这便是我要同你说的话,“天下父母,无不是血肉之心。”
天下父母,无不是血肉之心。
易小凉行了个礼,道:“我懂您的意思了,我绝不将周蘅牵扯进来。”
“不,你不懂。”老先生摇摇头,叹了口气又道,“你多留一日吧,我与你治伤,去吧,休息去吧。”
易小凉弯腰作揖道了谢,然后退出房间。
她走到周蘅身旁蹲下,道:“小公子,你这般情形像极了我在歌楼喝酒时听的故事里头那些小郎君,抛家舍业要同姑娘私奔,奈何逃不出多远去便被捉了回来,只得苦苦跪着,想求一个允准。”
说到此处,她又努了努力,挤出一汪眼泪来,期期艾艾道:“小郎君,你这般为了奴家,奴家实在感动。”
“你还能开得出顽笑。”周蘅抖掉一身鸡皮疙瘩,别开脸去,“祖父可为难你了吗?”
“未曾。祖父是个心善的人,他答应了替我治伤。”易小凉见周蘅不瞧他,便又挪到周蘅眼前去蹲着,“你做什么不瞧我?”
周蘅细细咂摸这易小凉方才话里的“祖父”,心底有些道不明的意味,似乎像夏日里沿着山间涌出的泉水,清冽甘甜不过如此。
易小凉见他走神,拍了拍他的肩,道:“周蘅,你听见我方才的话了吗?”
周蘅这才抬眼去看她,正对上她一双映着月色的眸子。
“你方才说什么?”
易小凉重复道:“我说,我已经知道江初照是谁了,等明日我再去趟饮月山庄,将旁人托我转交的东西给她,再将那张药方的利害同她讲一讲。”
“是了,我竟险些忘了我为何要找江初照了。”周蘅仿佛不可置信般,又一次提醒自己,“我是为了一张使人有性命之忧的药方去寻江初照的,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呢?”
易小凉托着腮,一脸惋惜:“这般年轻脑子就不好使了,早了点儿啊。”
周蘅捏了捏衣角,斟酌了许久,缓缓道:“那你……”
小公子终究是低头笑了笑,道:“那你早些回去休息吧。”
易小凉便在常安堂逗留了一日,老先生的医术着实厉害,她已觉得身上大好,便在一旁石榴树下,拾了一支草叶,饶有兴趣地盯着一帮蚂蚁搬家。
她托着腮思忖,叶青青却会使灵犀掌,所以说,她极有可能便是叶灵与江沉云的女儿江初照了。
但,就凭着叶青青这练得并不怎么到家的灵犀掌,杀鸡恐怕都费劲,她是如何杀得了江沉云的?
难不成是江沉云瞧见自己还有个女儿后幡然悔悟,一心求死?倒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世间的故事总是这么一折一折的,求财的守着敛来的钱财惶惶不可终日,终究死在一堆银钱上,求权的一身泥泞爬上顶峰,转瞬便摔得粉身碎骨,无情无爱的孤身走到路尽头,恍然发现心头的一点执念还是情爱,搁不下舍不掉,于是拼了命地奔着那一点熹微的光而去,搭上一切去弥补,想求一个心安。
今日阳光十分热烈,周蘅着了一身雪青色的衣裳,整个人被照耀得微微发光,这颜色是易小凉惯常喜欢的,于是她不由得盯着多看了几眼。
周蘅一言不发站在院子里拨弄药草,时而有风袭过,带着热气卷起他的衣角。他生得十分好看,原本眼下生痣不免会带出些明艳来,但他眉眼间的温柔却将之无声无息地润开了,他只是站在那处不动,便叫人觉得舒心。
易小凉提溜了裙角踮着步子,一路猫过去,从草药架子后面伸出脑袋,想吓他一吓:“周蘅。”
谁料周蘅半点没被吓到,放下手中药草,抬眼看她:“怎么了?”
易小凉忽然来了兴致,打算与他算一算账,斜眼瞧他:“你是不是算计我了。”
周蘅红了红脸,低了头,继续拨弄草药:“我……我是怕你不肯留下治伤,才让听溪带你过去,想着……”
他却不肯再往下说了。
“想着我瞧见你受罚的惨样子,便不忍心弃你而去了,是么?”易小凉捡了一根不知什么草药叶子,隔着架子挠了挠他的脸,笑道,“那你猜对了,我当真是十分心疼,你膝盖可还疼么?”
周蘅从她手中抽出那叶子,放回药筐里头,摇头:“习惯了。”
易小凉假意哭道:“你祖父好狠的心啊。”
周蘅一本正经纠正道:“祖父是为了我好,他不想我被卷进江湖纷争。”他顿了顿,又道,“我父母便是死于一场江湖纷争。”
“对不住,此番是我连累你,我……”易小凉听闻他有此过往不免心下怜惜,想了想,伸手摸了摸袖子,皱眉,伸手摸了摸发髻,又皱了皱眉,本想好好演一场相赠信物的戏码,可奈何如今身上穿的衣裳还是人家周蘅的,实在没什么信物可赠了。
周蘅看出了她的意图,笑了笑,道:“你想给我些什么?”
易小凉叹气:“我此时一穷二白,只得将我自己当谢礼了,你收也是不收?”
周蘅敛了笑,脸上少见的没了表情:“阿笙是不是同谁都说这般话?”
“我……我知道你不是这样随便的公子,是我顽笑过头了。”易小凉亦正了正色。
“你……”周蘅有些气恼,我是这个意思吗?
“我往后不跟你这般顽笑了,只捡正经的说。”易小凉努力寻了个正经的话头,“对了周蘅,你祖父医术这般高明,可有名号?”
“祖父姓吴,号所谓先生,不过寻常也没几个人知道。”周蘅说完,知她会有什么疑问,耐心又道,“其实我是五岁时候被祖父收养的,那时已有了名字,祖父便未曾替我改名,还姓了周。”
吴所谓……幸亏这个名号没多少人知道,要不然,这医馆怕是早晚得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