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呢,就是他们!”
眼瞧见四处呼呼啦啦涌出来一堆饮月弟子,阿庭叹气:“看来今日这一场是免不了了。”
来人是贺知江的大弟子赵落风,此人模样倒算得周正,打眼一瞧就是正气凛然那一卦的,透着一股子不招人待见,只听他徐徐道了句:“宵小鼠辈,胆子不小,敢私闯我饮月山庄。”
易小凉利落拔了剑,道:“不用寒暄了,直接打吧。”
沈三伸手一拦易小凉,低声道:“你不必动手,快些离开。”
“其实我……倒还能帮些忙。”易小凉对他的功夫相当放心,可放心归放心,这一句仍是要说的,不然这时候若直接溜了,未免让人家觉得不大仗义。
沈三抄了手,完全没有要开打的架势,懒洋洋道:“再不走,咱俩都得陷在这里。”
“那你自己当心。” 易小凉极有自知之明,不再啰嗦,寻了破绽便冲出了剑阵。
饮月山庄的布局曲折环绕,这回走得又不是来时的路,易小凉绕来绕去,始终瞧不见院墙,不免有些焦急。
身后却忽然响起了脚步声:“可是迷路了?这院子暗合了阵法,既然不请自来,那不如留下。”
易小凉回过头来,瞧见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贺知江。看来她今日出门前,又忘了瞧黄历了。
*
窗外新晴,蝉鸣撕扯。
易小凉此番睁眼的时候,已不知是过了多久,一晃脑袋像是里头灌了一瓢浆糊,嗡嗡地疼,仔细咂摸了会儿,浑身都疼。
周蘅正坐在桌前,剪影投进身后那一方窗框中,被斜阳熨得十分妥帖,可是妥帖优美的少年郎手里,拿了根萝卜。
“醒了。”周蘅听见响动走过来,随手将萝卜递给她。
易小凉接过萝卜咬了口:“挺脆。”
周蘅:“我是让你瞧瞧我这萝卜花雕的怎么样……”
易小凉:……
周蘅在床边坐下,捞了腕子把了把脉:“是好多了。你中了一掌,好在这掌功力不深,没有伤及心脉,以内息多调息几次,肩上和臂上的剑伤都已经处理过了,得多注意些,不要让伤口裂开。饿了罢,想吃些什么?”
易小凉翻身坐起来,试着运了运气,方觉得体内气息顺畅温和,似乎是有人替她送过内力,便问:“我怎么会在这儿,是谁将我送回来的?”
周蘅将她的手搁回去:“是花易落。”
易小凉慢慢试着动了动胳膊,疼得“嘶”了一声,这才不甘心地老实不动,又问:“我记得我遇见了贺知江,与他动了手,但我不是他的对手,受了他一掌,后面我便不记得了,为何是花易落救了我?”
周蘅坐在床沿上继续摇头:“这个我亦不知,你得去问那女妖。我从外头回来时,正巧遇见她将你送来常安堂,你昏迷不醒,身上都是血,她将你送来就不见了人影。”
像是木炭上倏然炸了一朵极小的火花,易小凉若有所思道:“你叫她什么?”
周蘅歪着头思忖:“女妖。”
易小凉觉出自己腿上没伤,便掀了被子起身下床,边走边道:“对了,从我这伤处可瞧出那人使得是什么功夫了么?”
周蘅只瞧着她,半天没说话。
易小凉保持着左脚正往前迈,脑袋拧回去瞧周蘅的姿势,眼中神色像是檐顶的雪再也堆不住了,哗啦一下子落了下来:“没……看出来?”
周蘅似是明白了什么:“你是为了看她功夫路数,才受的这一掌?”他起身,边朝外头走边道,“我医术不精,没瞧出来。”
眼瞧着他要开门出去,易小凉追了几步:“你去哪里?”
周蘅没理会她。
易小凉甚至跳了跳脚:“周蘅?”
周蘅仍不理会她,径自开门走了,徒留易小凉一脸茫然地从桌上摸了个枇杷充饥,这少年什么毛病?
难道是因为学艺不精被她问住了,觉得失了面子?
左思右想,也只当是这个缘由了,易小凉叹了口气,原本寻思着从伤处能瞧出一二眉目来,可惜周蘅这业务水平着实有点堪忧,简直枉费了她这苦肉计,看来只能找人送信给阿奶,让她来瞧一瞧了。
待三个枇杷下肚,听竹终于来送吃食了,可惜易小凉只能瞧着一桌子饭菜,内里十分忧虑。
听竹抱着托盘,试探着问道:“阿笙姑娘如此表情,是饭菜不合口味吗?”
易小凉摇摇头:“是太合口味了。”只可惜,枇杷太撑时候了,她勉力吃了几口,“周蘅呢?”
听得饭菜合适,听竹松了口气,道:“公子有事出门去了,说晚些回来,让姑娘安心养伤。”
易小凉本弯腰嗅着饭菜香气,猛然站直了身子,问:“听竹,你家小公子认得花易落吗?”
“认得啊。”听竹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花易落这般人物,江湖上没人不认得吧。”
“我不是说这个认得,我是说……”易小凉琢磨了琢磨,严谨措辞,“私交,对,私交。”
“阿笙姑娘,你可千万别想多了,我家公子不是那种人。”听竹义正言辞道。
易小凉甚是无奈,小小年纪,是谁教的你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日沉天幕,易小凉坐在门槛上瞧着院里榴花,先是想起那沈三来。
自易溪亭接手山庄以来,做的唯一一件正经事儿,便是在四处设了鸽亭,除了饲一些递消息的信鸽,还笼了些稀奇古怪的人,这些人皆有各自本事,上至行侠仗义下至鸡鸣狗盗,无所不有。
但他们总有个共同之处,便是曾走投无路有求于易溪亭,若非如此,也不会被他一纸契约押在门下几年光阴。
不过这个沈三,易小凉倒是头一遭见,不知他是否全身而退了,得去鸽亭问一问。
心口的伤处又一阵撕扯,又想起叶青青来,不知为何听说她要寻江初照便下杀手?
左思右想,院里已掌了灯,仍是不见周蘅身影。
易小凉便想着这句道别和致谢只能让听竹转达了,结果出了院门,没瞧见听竹,倒是瞧见个姑娘。
见她一怔,姑娘先开口道:“我叫听溪,来送姑娘。”
听溪,那便是同听竹一样了,易小凉了然道:“是周蘅让你来送我的吗?”
“公子现下脱不开身,他知道姑娘必定不会久留,遣我在此等着。”听溪在前头走着,话语间听不出情绪来。
易小凉跟在后头走着,虽然她十分不擅长记方位与线路,每每只能靠显眼的物什来判断,但也瞧出来这姑娘带着她绕了绕。
透过月门,远远瞧见灯火通明的院子里跪了个人,身形瘦削,映着一旁婆娑的几簇竹影,有些可怜。
易小凉问听溪:“是周蘅?”
听溪虽脚下不停,但显然步子慢了下来:“公子因为违了老先生的教诲,自行领罚。”
“什么教诲?”
听溪道:“不惹江湖是非。”
易小凉叹气,合着这还是因她而起,她给他添这一桩麻烦也是够大的。平素总说不想给旁人添麻烦,可到头阴差阳错的,她总是最麻烦的那个。
易小凉住了步子,远远瞧着:“他跪了多久了?”
听溪亦瞧着周蘅的背影,道:“从姑娘那出来便在此跪着了。”
“是我对他不住,我去瞧瞧。”易小凉掉转了方向,边走边想,这小公子的身子骨,风一吹合该散了,他这祖父比老纨绔还黑心。
正要跨过月门时,房门敞开,走出来一位老先生,月色清晰,能瞧见这老先生面色十分威严,瞧不出一丝松动的温和气儿。
老先生负着手站在檐下:“可知错了?”
“知错,祖父如何惩罚我都无怨言,可是……”周蘅垂头道,“祖父,她是被灵犀掌所伤,恳请祖父替她诊治……”
灵犀掌?月门后的易小凉有些讶异,原来周蘅瞧出来这是灵犀掌的伤了!
“周蘅。”易小凉从旁边挪出来,走到跟前朝着老先生行了个礼,“问老先生好,不必劳烦老先生了,我伤得不重。”
瞧见易小凉的身影,周蘅眼中明显晃过一丝亮色,闪了闪,又极快地隐匿到了云层后头:“阿笙你虽然此时无恙,但灵犀掌的伤并未治愈,怕日后发作起来是个麻烦。”
“没事。”易小凉朝他笑了笑,她这么说并非是在安慰他,谁让她阿奶的医术也是江湖上数得上的,如今反而是他更让人忧虑,她憋了口气,兜住一眼眶的泪,“我给你惹麻烦了,实在对不住。”
端得一个楚楚可怜。
周蘅头一遭见她这般模样,险些当了真:“没有,不麻烦,不麻烦的。”
易小凉又转向台阶上的身影,极力做出恭谨样子,许久未曾聆听老纨绔的教诲了,只觉这副样子做起来还有些生疏:“周蘅并不知我是江湖人,是我逼迫他与我同行,老先生不要责怪周蘅了。”
“祖父……”
“你闭嘴。”老先生冷冷对周蘅道,然后抬手指了指易小凉,“你与我进来。”
易小凉一脸乖巧,低眉顺眼地跟了进去,立在一旁。
老先生在堂上坐下,举手投足间威势尽显:“叫什么名字。”
易小凉抬手屈指抵住下巴,方要张嘴,却被一道凌厉目光扫过:“真名。”
她老老实实道:“易丢丢。”
老先生抬眼看了她一眼,慢条斯理:“挺好看个小丫头,起的什么狗名儿。”
易小凉不由得在内心里赞同这句话,老纨绔你瞧,不止我一个人质疑你的文学造诣。
老先生指了指易小凉:“手伸出来。”
易小凉乖巧地挪过去,伸出手去,过了许久,却见老先生脸上竟似有些忧愁哀伤。
她悲凉道:“我还有多久能活?”
“死不了。”老先生眉头紧锁,“我竟看不出来你还如此惜命。”
易小凉忽然察觉到一丝真气涌进体内,老先生竟是个高手。
“你曾受过重伤?”祖父撤了真气,又恢复了冷峻脸色,多瞧了她几眼,“这样严重的伤,若是惜命,怎么落得这种伤?”
易小凉打了个哈哈道:“是吗?记不得了,不过还不是好好活着了。”
不曾想老先生却忽然动了气,厉声道:“当时的医家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才保住了你这条性命,如今你还如此不知珍惜,灵犀掌是个什么功夫,你便硬接?你们真当医家都是神仙么!”
易小凉本是抱着装乖卖巧来的,老先生这陡一变脸杀了她个措手不及,于是连连道:“我该死,我对不住医家心血。”
又一道怒意。
易小凉猛一回味方才的话,即刻改口:“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死,我好好活着,长命百岁。我真的惜命得很,早有防备,这一掌伤得并不重。”她边说边去瞧老人家脸色,瞧见些许和缓后,这才顺着问道,“老先生也知道灵犀掌?”
老先生锐利的眼风扫过去,沉默不语,就在易小凉琢磨着该另起一个什么话头的时候,忽听老先生开了口:“何止知道。还是我亲手将灵犀掌秘籍带出了灵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