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昭然盯着地上那几只小黑蚁,疑惑地问,“这是……他们?”
门上吵吵嚷嚷看热闹的人群也停了声响,有些惊恐地看着院内的卷轴,眼白露出大半,生怕自己就是下个被逮进去的人。
太阳从云层后出来,昭然递给盛叔放一把油纸伞,还贴心地帮他撑开,并不动声色将他的手往旁边挪了挪。
“太麻烦,收进去让他们累会儿出来就好说话了。”闻启将手中的卷柄也随意丢在地上,果然那几个小黑人因为惊恐万分,一直在跋山涉水地寻找出路。
照这活动量,等待会儿放出来,起码能瘦下去几斤。
“东西拿到了?”闻启接过账簿,随手在门外指了个人,“交给他吧,他们会知道怎么对付当官的。”
昭然嗯了一声,眼神在卷轴上流连了会儿,走到门口,随意塞给了个人。大庭广众之下,直接赋予他为民除害的神圣使命。
这种一违反就会触犯众怒的事,堂而皇之交给他,只会像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若他成功了会获得一两句随口称赞,失败了只会被群起而攻之。
他只能硬着头皮完成。
昭然毫不愧疚地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不要辜负了大家的希望。”
说罢她转身,继续道:“你们这么多人,被压榨这么些年,一点法子都想不出吗?这县丞如此得寸进尺,归根究底还是你们自己惯出来的。”
“可是,我们能有什么办法!”那人攥紧手里的账簿,上头一笔笔全是他们用血肉换来的要命钱,“世家当道,富不如贵,那盛家小公子的爹不也用钱砸出来个官当当嘛。”
确实,此时世风就是富者田连阡陌,穷者无立锥之地,百姓心中本就不平衡。
再有盛家这样的暴发户先例一出,所有人都认为出生和运气才是决定贫富的命脉,努力根本微不足道。
越是这样想,无意间便将经商富人和血脉传承贵族之间的鸿沟越挖越大。
县丞虽算不上贵族,但比这些平头百姓,在贵族面前露脸的机会要多的是。若是他在哪个权贵耳边煽风点火的,没谁惹得起。
“这里天高皇帝远,地头蛇翻身做霸王。我们一没钱,二没权,有什么资本和他去争抢。公道又去哪里找?”
坐在躺椅上的盛叔放莫名中枪,蔫蔫儿的,有些怅然。
这话虽然露骨,但说得没错。
他们家如果不是死命和贵族扯上些关系,这种一夜间暴富的情况,没两年就会因为某个不经意的差错全军覆没。或者根本不需要借口,就被不由分说连根拔起。
所以闻启这个小叔,他喊得也挺顺口的。
这些年他四处游走,见过很多,也更淡然,所以他无法反驳也不愿反驳。但在遇见昭然之后,在无数次失望地埋头后,还看见一个人倔强地仰望繁星。
他望向昭然,想听听她的看法。
“可所谓的希望,不是摆好桌椅等着你们来吃茶的。”闻启头也没抬,蹲下身往那画卷上吹了口气,画里顿时狂风大作,几个人倒霉催地爬山爬到一半又被卷了下去。
他继续道:“付出努力,比完全放弃强一点点,这才叫希望。就像画里的人希望就很大,被我吹下山,爬起来又上山,我再吹吹。”
说着他又欠揍地俯身去吹。
他的想法和昭然不无不同。别去怪罪什么身不由己,这种狗官不也是他们的懦弱惯出来的吗?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没这样想过。只要灾祸没降临到自家头上,忍一时就风平浪静了。
“快去送信吧。”昭然打断他,“等你跑远了,我们再把他们放出来。”
闻启笑着慢悠悠盘腿坐在地上,对盛叔放道:“身上还有多少钱?给他们点。我刚看了眼账簿,确实被坑得有点惨。这点钱对我小侄子来说不算什么吧?”
“接着。”还没等盛叔放犹豫好,他随手解开身上还能卖得出价钱的配饰还有一包钱袋,朝门口带头那人扔过去,“换成钱给大家匀一匀,这几年荒年都不好过。”
嘿,在炫富上没谁能出风头盖得过他盛家。盛大公子不能被比下去,大笔一挥,信誓旦旦直接预定将村镇里的房屋都给翻修一遍,每家每户一头黄牛三只鸡。
昭然看着这两个败家子,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盛叔放,你伞往旁边挪点。”她注意到大胆和虞靖两人挤在狭窄的阴影里,且脸色非常不愉快。
一个是不想挤,一个是胆小。
盛叔放一个激灵,明白过来什么,不可置信地看向昭然。她点点头,“没错,大胆需要你的照顾。”随即她贴心地给盛叔放开了开眼。
他虽然已经在心里大概回想了下这浑身冒绿烟的生魂是个什么模样,做了些准备。在看见绿烟旁边还有一身血红,满脸不耐,胸前插着一把剑的虞靖后,他倒栽了回去。
“昭然啊。”他生无可恋地说,“以后别给我看了,有的时候看不见也是一种好事。毕竟断脖子,抠眼珠,不是谁都有你的承受能力。”
“好好好。但是还有个重任交给你。”昭然点头,把他扶起,拍了拍他,“我和闻启去看看被摔死的老人,你帮忙给他们俩烧点饭吃。虞靖和何幸,别念错名字了。”
风沙来的突然,又停的突然,他们打算去视察个究竟。盛叔放和小虾米,一残一幼,就留在这里为妙。
“喂,我现在还受着伤呢!”盛叔放朝两人背影喊,“你们把本来要照顾我的人弄下马了,谁来照顾我啊……”
他喊完,转头就和旁边小虾米对视上,勉强挤了个笑出来。
这不是羊入虎口了嘛。
昭然自下山以来,常常感受到无能为力,自以为行侠仗义便能改变世道,救下很多人,其实不然。
生老病死远远不是她能够操控的。
送葬队伍行走在风沙里,没几个人,多是老人的亲信。也因为昭然和闻启帮大家讨回了公道,他们不敢再为老人争夺些什么说法。
一个中年妇女,像是他女儿,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右手牵着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问:“死是什么意思?以后爷爷都不会给我买小笼包了吗?”
女人揉揉他的头,想了想道:“死就是,以后你回家了,爷爷就在田间干活,你去找他,他又去集市里闲逛……以后,都找不到他了。”
擦肩而过却不相知。
是永别,也会重逢。
男孩将双手合拢,小肉手十指相扣,“那我希望,爷爷在田里不要太累了,逛集市的时候看见想买的就买。如果实在想我了,就回来看看我,我肯定会想他的。”
昭然看得清楚,他指尖的白棉线因为双手并拢而闪烁白光。
他的愿望也许不会有神佛听见,但顺着这根白棉,遥寄思念,终会抵达线那头所思之人。
昭然本想上前帮忙,送葬队伍旁隐有风起,昭然和闻启对视一瞬,顿感不妙。
果然,那头黄沙又被卷积成螺旋状,像根通天大柱,直抵天际。
在旷野中竟有些宏大的悲凉。
抬棺的人见状,将棺材毫不在意地扔在原地,四散逃命。
昭然皱了皱眉,这还有完没完了!
那黄沙停留了会儿,和两人对峙片刻 ,忽然间像是受到什么刺激似的,以极快的速度朝这边移动。
眨眼功夫,风势变大,就要将棺盖掀翻。当地人说这风沙没人管,也赶不走,她今日倒要看看到底是何方妖孽。
昭然还没出手,身旁一个黑影忽然间就被卷了进去。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是谁,盛叔放一瘸一拐惊叫着跑出来:“要了命了,我到底是欠谁的,她……她,她!”
他嗓子一夹,堪比那日大胆的公鸡打鸣声,“她被卷进去了!?”
然后,闻启眼角又是一道黑影,昭然冲了进去。这次风力并不大,空中只有残枝败叶在盘旋,不像上回能卷起千斤重物,倒拔巨树的疯狂。
昭然闭着眼睛,朝小虾米的方向,一阵乱闯。踉跄了几步,凭借内息站稳后,忽然间耳边的狂乱的风啸停息了。
这里被风沙隔离出一个安静的空间,静到令人发指,似乎被困住了时间。让人忍不住想大吼一声打破寂静。
昭然睁眼,风沙中间,仍旧是一道女人的虚影,背对她而立。小虾米咬唇不语,跪坐在地上,眼前的沙土洇湿了一片,颜色变成深褐色。
她进来之前,只恍惚听见什么“你怨念太重,快停下来……不要再继续……若是伤及无辜之人,那才得不偿失。”
言毕,她似乎看了自己一眼,风墙开始坍塌瓦解,只在一瞬,外头声响一涌而入。
只剩女人的身影孤寂地挺立在那里。
她在放她们出去。
“你,家人?”昭然看向小虾米。
她点点头。
“虽然我插不上嘴啊。”昭然声音大了点,让女人也能听见,“如果只是想弥补之前没说的再见,大可不必。这样强行见面,害人害己,你们也看见了。”
这样一来,昭然大概能猜出些什么。小女孩的妈妈被富人迫害,死于非命。她小小年纪便四处流浪,自然对世间的仇恨多些,也就有了看见盛叔放轻狂的模样后,会一刀捅了他的冲动。
世间太多的遗憾都是没能好好告别,小虾米和风沙女人的关系似乎也是如此。
只是这执念竟让她成了怪?书上没有啊?老师没教过!
但昭然在见过生魂附体打了几年牌的男人后,对这种事也见怪不怪了。
果然还是尽信书不如无书吧。
“谢谢。”女人的声音很空洞,像是沉在无尽的海底,格外安静,又被浪涛淹没。
“不,不用。”昭然傻笑着摸了摸自己后脑勺,没想到这回看着棘手,竟这么容易劝说。“我会照顾好她的,放心吧。”
此时,女人还没完全消失,风墙只倒下一半,一道银光忽然劈空而来。昭然心里一惊,跟着望向女人即将消失的地方,不知道她能不能躲过。
生魂若被仙门法器劈开,便会魂飞魄散。
惊吓之后,怒意上涌。这身手一看便是修道之人,还是蓬山的手笔。是谁出手如此狠辣,她扭头回看。
一道青影已经轻飘飘落在她身侧,衣袂纷飞。来人气质卓尔不群,温雅谦恭,神情却严肃至极。
“韩念青?”昭然脱口而出,这还是她清醒以后,除了闻启,遇见的第二位故人。
“正找你呢。公子望之,好久不见啊。”
“刚进村就听说村里来了两位修道之人,没想到是你。”韩望之也有些惊讶,俯身去搀她,“受伤没?”
“你出手也着实狠辣。”昭然甩开他的手,站起来后,又把小虾米拉到自己身边,“她只是放心不下这个女孩,没必要赶尽杀绝。误伤人也并非她本意。”
“你还是如此。”韩望之笑道,“无论是鬼怪,还是妖魔,狠不下心来。”
“为什么要狠下心来?”闻启早想过来,无奈被自己侄子死死抱住大腿,急得他都想一脚把他给踹死了。
他上下打量一番来人,面无表情道:“鬼怪可不一定有人邪恶。死后的生魂,生前归根究底就是我们身边的朋友,又为何要对他们更严格。”
闻启走到昭然身边,眼睛瞬也不瞬盯着韩望之。
“他们只是死了,变了个模样,回来看看自己舍不得放不下的人。他们也是别人忘不掉丢不下的亲人。如果仅因为生死两隔,就将之前的情谊通通抛之脑后,是不是太绝情了些?公子望之。”
昭然有些惊奇地看向闻启,自己之前碎碎念的东西,他竟都还记着。还记得如此清楚。
韩望之没有说话,昭然冷笑一声:
“也不怪你心狠,小重山围剿不也没留情面嘛。”
盛叔放三人在这边听不见昭然他们的对话。
他已经与替生魂撑伞的角色和解了,虽然还是不想看见两人凄惨的死相,但无奈的是,身边又无人可说话,他忍不住回想道:
“你们刚才看见闻启的样子了吗?看见昭然进去,那疯样,不要命了。我这个身残志坚的侄子都不想管了。”
“他当时看我的眼神跟我要了他的命似的。我也有阿姐啊,我出事了,我阿姐绝对不会这么不要命地冲动。”他回头看了眼两只魂,打了个哆嗦又扭回来。
“还好我拦住他了,昭然是有修道的本事在身上,他就是个打仗的,顶多有些法宝,和他半灌水的媚术。能比得过这些妖怪吗?”
没魂理他,他又扶着下巴沉思状:“你们说,他们这才是正常兄妹的感情吗?难道我太冷漠了?”
大胆沉默了半晌,提醒他:“还好你力气小,没拦住他太久,不然……”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盛叔放,啧了一声。
“不然什么?”
虞靖面无表情悠悠插嘴道:“不然你小命不保。”
他们丝毫不怀疑,若是昭然出了什么事,盛叔放这颗老鼠屎一定会被闻启倒吊起来,剐掉一层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