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然再睁眼的时候,四周屋内陈设五彩缤纷,比起猎屋内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觉得周身被轻柔包裹着,躺的地方松软暖和,像是坠进了云朵里。
意识回笼一瞬,她又沉沉睡去。没听到屋外闻耀灵杀猪一般的嚎叫:“什么!你再说一遍!”
闻启啧了一声,“我说,你再养个姑娘吧,我要个妹妹。”
闻启自小听多了戏曲班子,心中侠义之情早就沸腾了几年。但平日里除了帮城楼下的耗子驱走流浪猫,摘下田里的麦秸喂蝗虫,帮啄木鸟把树干掏一个洞之外,滚滚热血无处发泄。
打昨晚他仔细观察了这个小姑娘,长得很漂亮……这不是重点。
小姑娘很通透,看淡生死,颇有江湖义士的风范。
闻启对此十分欣赏。
他早看烦了街上王家的大家闺秀动不动泪眼盈盈,弱柳扶风,或者李家闺女含羞带笑,遮遮掩掩,对他眨巴眨巴眼睛。
再有年纪小点的女孩就傻乎乎的,只知道啃自己大拇指。
不然他还一直挺想要个妹妹的。
结果天都助他,在他心情低落到地下五丈远的时候,送了个妹妹过来。
还这么帅……
“我上哪儿去给你弄个妹妹?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了是吧?”
爷俩一副德行,爱脸红,闻耀灵此时的脸也有些烫,他不知道这小子上山待了几天吃错什么药。
“你脸红什么?”闻启问,“又没让你生,再说了你一个人咋生?”
闻耀灵马上要烧开了,掰过闻启的胳膊,略显滑稽,象征性地在他屁股上来了两巴掌:“谁告诉你这些的?小小年纪,天天在街上混,不学好。”
“王爷。”旁边的侍卫阿桂实在看不下去闻耀灵这假模假式的打法,凑上去替闻小公子解释两句。“事情不是这样的……”
今天一早,闻耀灵还没下朝的时候,家丁们就远远看着自家公子回来了,只是走得极慢,两只小短腿似乎都没抬一下,在地上搓过来。
“快唉,找嗷,间干净,的屋子,给诶,给她治伤——”
闻启发现小姑娘还没死后,两眼放光,立马将糟心事丢在脑后,背上她小跑着就下山。
他本来身子就不大好,这样一折腾,到家门口时快要散架了。
闻耀灵是个武夫,跟随当朝皇帝一同打下江山那种。虽城内算得上太平,他仍旧常年在练武场泡着,早就晒成了一个黑饼。
黑饼此时皱出沟壑万千,嗓子捏成公鸡:“你捡了个小女孩回来?!”
他默了瞬,捂着嘴小声道:“别是骗子吧?”
闻启:“你除了人傻钱多,能骗什么,骗钱就给她点呗。”
竟然有点道理。
闻耀灵口嫌体直,嘴巴上叭叭担心小姑娘是有父母的,这样随便把别人捞回来不合适,但转身就激动地吩咐道:“你,去烧热水备着。你去厨房随时候着,孩子醒了得有热食,还有你,换个贵点的大夫……”
大夫被闻耀灵这个粗人这么一指,又羞又怒,读书人憋半天只把脸给憋成烧红了的炭,怒而甩袖离去:“有辱斯文,肤浅!”
“嗯……那你去找,要贵点的。”
老闻倒不是故意的,粗人没上过几天学,年少一直在军营里打拼,这些年攒下不少家底,只觉得贵的就是好的。
养闻启之前,他一直想要养个女孩。看着别人家斯斯文文,气度非凡天仙一样的姑娘,羡慕得很。
他还做了不少准备,知道穷养小子,富养丫头的道理。
闻启揉了揉酸痛的胳膊,看老闻抑制不住的激动,蹙眉仰起头问:“你是不是早想养个女孩儿了?”
“本来是想的。”老闻觑了他一眼,撇嘴道,“养了你这个赔钱货后,不敢想了。”
“哎,赔钱货买一送一,你就偷着乐吧。”
于是小然醒过来的时候,窗边有一老一小捧着脸,一黑一白,一言不发,一脸期待着等着她开尊口。
“哥……哥哥?”
她被这阵仗给吓了一跳,只记得那天晚上遇见的闻启,脸色很不好,但他今天连眉毛都是飞的。
“哎!”闻启咧着嘴笑起来,拱了拱老闻,“看没,还记得我呢!”
“人是小,又不傻。”老闻白了他一眼,又把脸笑烂了转过来看小然,“小孩儿,你父母呢?怎么伤的这么严重?”
小然默了一瞬,眉头压下去,看得闻启有点心疼,都大难不死了,开心点嘛。
“你叫什么?”他挑了挑眉,换个话题。
女孩生的很白,却格外瘦,一双眼睛像嵌进去了碎星一样好看,“他们都叫我小然。我父母,都死了。”
眼睛里进了点灰,小然伸手去揉,忽然看见自己破烂的袖口和身上华丽锦被格格不入,忙坐起来。
“我马上就走,谢谢叔叔,谢谢哥哥。”
“哎,你看你。”闻启以为老闻唤起了小然的伤心事,忙探过身把她扶回去躺着。
“我以后当你哥哥怎么样?”他挑几下眉,既然无父无母,就好办多了。
“我,我以后当你阿爹,一定照顾好你,不要走了!”老闻嘿嘿笑着,豪气地一招手,几个女侍上来,手里端着早备好的糕点。
“阿,爹?”小然楞了楞。
她父母在她能走的时候就没了的,她一直在北庭混,那里处在两国交界处,流民多,治安混乱,时不时能跟着几个人抢到饭吃。
她就是这样捡着别人吃剩的果皮,穿烂的衣裳,奇迹般地活到现在。
现在竟然有人上赶着当她爹?
小然想都没想,肚子里空荡荡一声巨响传来,她立马笑得很甜:“阿爹,我饿了。”
“哎!”闻耀灵很受用,答得千回百转,“吃,都是给你备着的,不过注意别太撑了啊。”
就这样,她在闻府住了下来。但因为身上的伤,愣是在床上躺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闻启也没有出去鬼混,说实话,他对街上那群以自己马首是瞻的混子们没什么好感。
他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这些人不就是看他父亲是将军,家里又有几个臭钱,才给他脸的嘛。
于是他除了拉撒,几乎粘在这间屋里。
“妹妹,看哥哥给你带什么来了?”他把窗户拉开,从小然的视角刚好能看见外面的天空。
湛蓝的天上飘了一张纸鸢,燕子形状,黑色剪尾,有些发福的白肚子,其下一根白棉线牵连到院子里的树杈上。
这是闻启抡着小短腿在屋外来回跑了八百回才放起来的。
在雪被他踩得瓷实结冰后,摔了一个狗吃屎的时候,纸鸢一飞而起,旁边的小厮女侍吓得连忙去扶他,闻启从雪坑里抬起头,望着天上,欣慰地笑了。
冬日天空格外晴朗,没了树叶遮挡,一览无余的辽阔,却也有种宏大的孤寂。即使从四四方方的窗框望出去,也单调得可怕。
那只奇丑无比的纸鸢竟看着也顺眼了许多。
“好看吗?”闻启颇有些自豪也仰着脖子盯着风筝,“我给你做的,等你伤好了,我们一起去放。”
凉风吹进来,小然裹了裹被子,闻启额角渗出晶亮的薄汗,被风一吹,他打了个喷嚏。
鼻孔里喷出两溜莹莹水串。
“他m……”闻启扫了眼床上的小然,两瓣唇跟缝在一起了似的,把剩下半句话给憋了回去。
他有些狼狈地一手遮住鼻孔,一手从背后伸出来,攥着一根糖葫芦。
“快,给你买的。哎别捂着头,气儿喘不匀。”
小然在床上捂着被子笑,要不是身上有伤,就差打滚了,她露出两只透亮的眼睛,摇摇头:“我不要,脏。”
“嘿,我这只手一直放背后,没沾着鼻涕。”闻启把糖葫芦往她眼前递了递,“快点,哥哥要去擦鼻涕,不然冻住了!”
小然一手攥着糖葫芦,往被窝里缩了缩,扭头看向窗外。
这次又能呆多久?
她空出来的手摸了摸枕头下的旧衣裳,她特意没让人丢,就是怕自己太容易沉迷在短暂的假象里了。
闻启对她很好,住了快一个月,门口那条街上哪家铺子好吃,她都一清二楚。
还有闻耀灵,虽然看着鲁莽,照顾她来,总是细心备至,脸上长了个痘都要请个大夫看看是不是上火了。
可四处捡食的日子过得久了,这样的安稳让她心里不踏实。
“哟,不是不吃吗?”闻启嘿嘿笑着走过来,单手一撑就坐在她床头,“还嫌你哥。怎么样,纸鸢好看吗?”
他迟迟抓住这个问题不放,只能说明……
“像个鸡。”小然如实说,把手里的竹签递给闻启。“鸡不是黑白色的。”
“这是燕子,燕子!”闻启说,“我画了好久呢,胖点有福气懂不懂。”
“你要多吃点,吃成福气样才行。”他说着捏了捏小然的脸,又注意到她有些心不在焉,“怎么了?躺太久躺傻了?要不明天哥带你出去逛一圈?”
“哥哥。”昭然清秀的小眉毛捏在一起,“我想告诉你一件事,很重要。”
闻启见她难得一脸严肃,坐正了正,两条短腿碰不着地,跟着晃了晃,“你说。”
这件事很重要,因为闻家对她这么好,才更重要。
她之前也被两家人带回去收养过。但因为她和别的小孩有些不同,都是安定下来没多久,就被扔了出去。
在希望和失望间来回横跳,她好像从小就了解了人心到底是怎样的现实。
她的不同在于,她看得见生魂。
因为从小到处漂,没交过什么朋友,但遇见一两个年纪小的生魂,总是聊得来。
而那两家恰好也是夭折了孩子,才愿意领养她的。
她在不经意间提起死去那个孩子的魂就在家里,两夫妻身上吓出一身汗,想都没想就关上了门。
昭然被一屁股扔在门外坐着,想起几天前还笑脸相迎给她买新衣服的叔叔阿姨,好像一瞬间变了个人。
可那孩子不是他们的亲人吗?
“哥哥,”小然低声说,“我看得见鬼魂。比如,这几天你后面一直跟着一个老头。”
“我去……”闻启打了个冷颤,回头瞄了眼空荡荡的房间,再一脸惊恐地转过头来,小然的小脑袋已经丧眉搭眼地埋进胸口。
他忽然有些心疼,立马豁然地笑了笑,“真的假的?这么厉害?我妹也太牛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