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霍松声进到别院,三个姑娘的尸首已经被下人从房梁上抱了下来。
春信一脸严肃,正蹲在地上查看尸首,见霍松声来了,说道:“死了有一阵了,尸体都凉了。”
霍松声问:“看着她们的人呢?”
春信抬手将人招进来:“下人们一步没离开过,我看过了,房门是从里头锁上的。”
侯府的下人背景可靠,都是曾经霍丞培养出的家仆,和家仆的孩子。
霍松声抬起眼:“昨晚你们一直在这儿?”
下人们纷纷点头:“回小侯爷,我们一直在这儿看着,解手也是分头去,确保门外始终有人。”
霍松声矮下身,抬起尸体的头看了看颈上的勒痕:“这几个姑娘何时睡的,有何异状?”
下人回忆道:“灯是亥时熄的,三个姑娘在一处,从言行来看并无异状。”
“怎么发现不对的?”
春信说:“主子昨夜说要问话,我便交待了下人,提前叫姑娘们起床洗漱,别耽误了。”
霍松声沉吟片刻,问道:“你们整日待在这里,可曾从她们的谈话中听到什么消息?”
“未曾,姑娘们对船上之事避而不谈。”下人说道,“不过听起来她们三人在此之前并不相识,我听到她们互相问起家住何处,有几口人。”
三个女子来侯府不到一夜便一命呜呼,显然是有人要灭口。但从现场来看,屋外有人看守,屋内门锁完好,没人进来过,倒像是自尽。
春信感到疑惑:“那人是怎么办到的,敢在侯府行凶不说,还能在不惊动家仆的情况下行凶……”
林霰放下冰凉的门锁,指尖沾染上冷意:“也许行凶之人自始至终都没有出去过呢。”
霍松声嗤笑一声,站起身:“确实没出去过。”
春信问道:“怎么说?”
霍松声指着女子脖子上的瘀痕:“你再仔细看看。”
春信抬高女子的头部,一一检查,也发现了不对。这其中两名女子脖颈上的瘀痕中间深,两侧浅,还有一名颜色分布均匀,成色较深。
春信恍然道:“她们之中只有一人是上吊自尽,另外两个是被勒死的。”
林霰走到跟前,缓缓蹲下身,抓起自尽身亡女子的手,摊开她的手掌。
“手指有厚茧,看来是常年握剑之人。”霍松声说道。
春信又翻开另外两名女子的手心:“这二人手指无茧,掌心却有茧,应当是农家女。”
“杀人者以受害者的身份混在船上,是为了防止意外发生。一旦‘猎物’有暴露风险,她便会杀人灭口,杜绝春色交易的秘密泄露出去。”林霰苍白的手指在女子腰侧一带摸索一遍,突然将她的腰带翻转过来。
霍松声不明所以地凑近,发现腰带一端有一团挑开的线头。
他伸手去摸了一下,顿时皱起眉:“这是金丝线。”
“如果我猜得没错,这里原本绣着女子的名字及年龄。”林霰捋了捋凌乱的金线,“在腰带上用针线记下身份,是为了防止杀手任务失败、横死他乡时无人殓尸。金丝线贵重,一般的杀手组织鲜有人用,即便是这两年风头极盛的聆语楼也没有财大气粗到这种地步,我只知道一家爱好如此奢靡。”
霍松声脸色铁青,一簇金丝线头被他捻在指尖:“东厂。”
东厂是皇室暗卫,吃的是皇粮,身后站着的是陪了皇帝几十年的宠臣秦芳若。
“但是不对。”霍松声说,“东厂没有女杀手,难道是有人栽赃。”
林霰从上到下扫视着面前的尸体:“将军以为是谁做的?”
“宫内以秦芳若为首的宦官集团靠着皇上宠信势力逐渐扩大,东厂名义上只听皇上调派,其实掌权人是秦芳若。这支神秘的暗卫组织蛰伏于大历各地,连皇上身边都有‘眼睛’。树大招风,宫中想要将东厂取缔的人太多了。”
春信不解道:“可是全天下都知道东厂没有女杀手,找女子假扮东厂,一旦身份暴露,谁都看得出是故意陷害。”
“可若她不是个女子呢。”
林霰不紧不慢说了一句,霍松声还没转过弯来,就见林霰把手伸向了“女子”的胸。
“姓林的!”霍松声要拦已经来不及,眼睁睁看着林霰将“女子”的衣裳扯开,露出了上半身。
“……”
霍松声活了快三十年就没这么无语过。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他无语地瞪视着地上躺着的女杀手,那平坦的不能再平坦的胸部,昭示着这他娘其实是个男的的事实。
“不是我说,”霍松声头都大,“你怎么看出来这是个男人的?”
“近年南方吸食大烟之风愈盛,许多百姓染上恶习,其中男子居多。常年吸大烟者拇指与食指指腹多呈黄色……”林霰拎起杀手的右手,“而且此人指骨骨节粗大,手背皮肤粗糙,更符合男子特征。”
霍松声冲林霰拱了拱手,服了。
春信也服了:“这么说,真是东厂的人做的?”
“倒也不是没有可能。不急,凡事做了不可能不留痕迹。”林霰缓缓站了起来,悠悠道,“来日方长。”
雨停了,他们一同离开别院。
林霰咳嗽声断断续续的,一直没有停过。
几人回到了侯府正厅。
吴伯捧个手炉侯在那里,见了霍松声就递给他。
手炉表面嵌金,镶了珠宝,为防烫伤还备了一个毛绒绒的护套。
霍松声将手炉包起来,转头给了林霰:“你不是冷吗,抱着吧。”
林霰愣了愣,指尖转瞬有了温度:“谢将军。”
霍松声说“不用”,坐下后便无意识旋着手上的玄铁戒。
春信见他发愁,便说:“主子,您别太心急,虽然线索断了,但我们可以从杜隐丞入手。”
杜隐丞能将事情做到如此密不透风的地步,背后牵扯多少人,又有多少谋划,难以计数。他谨慎至此,留下的破绽定然少之又少,即便有心探查,也未必能找到什么关键。
霍松声默然不语。
林霰将掌心贴在手炉上,淡淡地说:“听闻杜隐丞近年来不仅大修货船,还给朝廷送了不少战舰。”
春信点点头:“前年在西海剿海寇时用的就是杜隐丞造的战船。”
林霰问道:“西海海寇是将军带人围剿的吗?”
霍松声应了声,不知林霰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前年西海海寇猖獗,驻守西海的海防卫恶战半年险些失守,皇上便将我派去协战。”
海防卫是大历专为四海防线建立的军队,四海之中,西海海域最大也最乱,因此海防卫的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西海。
这些年霍松声没少去西海禁闭,与其说是禁闭,不如说是趁着禁闭,让他去守西海。
西海海防卫主帅叶临比霍松声年长十来岁,俩人起初互不对付,后来在一场又一场的战事中成了好友。
前年是西海海寇最猖獗的一年,大历军队被海寇强逼退行了近二十海里。
霍松声赶去西海支援的时候,海寇刚击沉了海防卫三艘战船,令海防军损失惨重,叶临也折在那里。
“先生为何问起这个?”
林霰摇了摇头:“只是有些奇怪,西海海防卫精锐集结,又用上了朝廷送来的新战船,怎会折损那么多人。”
这个问题霍松声也想过,甚至怀疑战船是否有问题。
只是当时战事紧张,战船打捞上来后本就受损严重,无从考证,再加上后来霍松声指挥作战时自己也上了新船,并未发觉战船有何不妥,便没有深究。最关键是最后那场仗打赢了,皇上一高兴,加官的加官,进爵的进爵,谁还管牺牲了多少人。
西海战事结束之后,那批船仍留在西海,如今早已闲置。
霍松声灵光一现:“杜隐丞这些年从朝廷捞了不少油水,我看先从账目查起,说不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春信立即会意:“我立刻派人去查。”
霍松声看向林霰,突然笑了一下:“先生是知道些什么,所以特地提醒我的么?”
林霰的手被暖出血色,脸色似乎也好看一点:“将军才智过人,不需要我提点。”
霍松声凑近一些,同他耳语:“先生实在是太谦虚了。”
徐徐的热气扑在耳畔,林霰抿起唇,还未回应,下人先笑着跑进来:“小侯爷!”
那人跑到跟前,说道:“小侯爷,浸月公主带着小世子来侯府了!”
霍松声眼睛瞪圆,二话不说便跑没影了。
林霰保持着半启唇的姿态,一时间脸上全然空白。
不消片刻,外面有小孩儿说话声隐隐传来。
霍松声肩扛着时韫自门前经过,他没有进来,俨然是要同赵韵书母子回房间叙旧。
林霰不禁站直了身体,稍侧起头,黑沉的目光捕捉到一道身影。
浸月长公主今年三十岁,她的生母萧妃曾是大历第一美人,赵韵书完美的继承了母亲的长相,加上性情飒爽,一度是赵渊最宠爱的女儿。
岁月对美人温柔又残忍。
赵韵书的容貌比之十年前并无几分变化,但气质与性情早已判若两人。
她沉静了许多,从前逢人便笑的一双月牙眼,也在一日复一日深重的思念与孤寂中蒙上了一层阴翳。
只有在霍松声面前,她才会显露出几分从前的样子。
似有感召,赵韵书途经前厅时蓦然脚步一顿。她转过头,撞上了林霰震颤不息的视线。
美人未施粉黛,衣着也是低调的素色。
赵韵书秀丽的眉眼微微一抖,嘴唇紧跟着动了一下。
霍松声见她没跟上来,回头叫了声:“阿姐?”
赵韵书不禁向前一步,林霰却已经匆匆避开目光。
“那个人……”
霍松声往正厅的方向瞄了一眼,已经看不见林霰的身影。
“那是林先生,林霰。”他介绍道,“朝中新贵,我请他来侯府做客。”
“林霰……”
赵韵书低声重复。
时韫在霍松声脖子上扭来扭去,捏他的脸,霍松声将他放下来。
小孩儿来侯府仿若回家,断线风筝似的跑去人多的地方。
春信矮身张开双臂:“我看看这是谁呀?”
时韫笑呵呵的搂住春信的脖子,被春信抱了起来。
时韫今年九岁,身量却似六七岁的孩子,没长开。人生得漂亮,像颗珍珠团子,谁见了都想逗他玩。
他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到处乱瞅,然后发现了坐在一侧默不作声的林霰。
小孩儿也愣了一下,从春信身上滑下去,好奇又胆怯地打量着林霰。
林霰在时韫伸手过来的时候轻轻牵住他,时韫仿佛得了令箭,黑亮的眼睛闪烁起光。接着他迟疑不定地问道:“……你是爹爹吗?”
跟过来的霍松声和赵韵书恰巧听得这一句,俱是一怔。
霍松声冷了脸色:“时韫过来。”
时韫抓着林霰的手不肯走,殷切地看向赵韵书,向母亲求证。
赵韵书比霍松声温和许多,朝时韫招了招手。
林霰主动松开时韫,薄唇轻碰,说道:“草民没有这么好的福气。”
那把嗓音低沉清润,因为总是咳嗽所以尾音带着点嘶哑。
霍松声恍然想起初见那天,他在林霰的眼眸中失神又失态。
那是因为林霰的眼睛与时韫生得有八/九分相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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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